妈妈擅长于中国传统的水墨画,间或也画些西洋画,但大都是些静物写生和凡·高味很浓的抽象派油画,很难看懂。妈妈的水墨画是跟省画院的一位姓庄的老画家学的。她喜欢民俗方面的东西,民居、村落、庙宇、寄情于山水之中的人物和熙熙攘攘的市井众生相。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的,当我成熟起来,心翼中萌发着青春少女特有的渴望、冲动和朦朦胧胧而又异常甜蜜的幻想时,我才逐步悟出妈妈为什么要在繁忙的本职工作之外学画。妈妈和男同事交往时显得很开朗,也很大方,但她似乎从来没有和某个男人产生过超常规的亲近。我上了大学后,在对未来的憧憬中,爱情的位置变得越来越重要,尽管我时常以一个理智型的女性自诩,但我仍然热烈地幻想着某一天突然走进我心灵的人是一位能够给我巨大幸福的奇男子。可妈妈呢?在我的价值判断中却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对女人来说,没有爱情一切将变得黯然失色。而妈妈是如何打发那冷寂无边的漫漫长夜的?她为什么不能再爱一次?她漂亮,文雅,高贵,气质雍容体形修美,还有一颗特别聪慧的头脑,即使现在看上去也只像个30多岁的美妇人,她为什么放弃选择的机会?难道仅仅为了我?对于这样一个怪女人来说,绘画自然成了她重要的精神寄托。但我至今还弄不清楚,她是在用绘画填补爱情留下的空白?还是她对这门艺术的痴迷狂热挤走了爱情的位置?
8岁那年偷进妈妈的画室,在许许多多山野村落的画面上,童心对大自然特有的敏感和领会使我能够捕捉到贯穿于这些画面中的灵魂。上高中时,我能背出一大串中外著名绘画大师的经历、性格、作品,并开始信手涂鸦,这时,妈妈才不得不对我开放她的画室。但她的大部分作品却锁在那只枣红色的古色古香的木橱中,从不让我染指。特别当她意识到我在试图从她的人物素描中窥探她的情感经历时,她甚至放出烟幕干扰我的视线。她常常在节假日请来男同事做她的模特儿,并故意留下素描底稿。但是,8岁时的首次探秘,海河镇那神秘莫测的画面就整个地融进了我幼小的心灵中。那些进出于茶楼酒肆、在镇街的雨幕中匆匆行走的男人和女人似乎和我产生了特殊的感应,他们神秘的来历和背景和我有某种渊源,他们随时可能走下画面,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妈妈来过海河镇,刚见到那幅特别令我震颤和迷醉的画面时我就意识到了。但是,她为什么只留下一条不属于她那个时代的古老的镇街?此刻,一根神秘的链条将这幅画面和我4岁时就发现的那张黑白照片连接起来。合影中,那个紧挨着妈妈,英俊洒脱,挂着迷一样笑容的青年军官从镇街的石板路向我走来。
外公的秘书也姓严,他会不会就是严国辉、严梅的父亲?这个荒诞的、奇特的联想在我的脑海里一次一次被推翻,然而又一次一次地顽强地升腾而起,盘旋于脑际。
不可能!严梅说她父亲是军分区干事,显然不是从省城调来,况且,外公凭什么将他的秘书派到一个边远县城支左?而一个只身在外的青年军官竟然在支左期间恋爱、结婚、生孩子,这在那个年代显得不合情理,不可思议。
然而……
军代表的遗孀就在隔壁。如今,这个巨大的谜团已如鲠在喉,我已经实实在在地触摸到它了。
严梅不在,说是到村里一个老中医那里为母亲讨药去了。她似乎不愿让我见到她母亲,在我的执意请求下,她才在傍晚时分把我带回家。
这个让我一路好奇的女人令我好生失望。进院时,她正在那株大梨树下的磨盘上呆坐。她穿着老式凡士林蓝布褂,一条黑裤子,一双白布鞋,那张鹅蛋形面孔显得苍老而憔悴,短发蓬乱,眼珠子却异常灵活。见到严梅,呆滞的脸上绽出一缕很卑琐很怪诞的笑容:“梅,梅,给我摘梨,我要吃梨。”
“妈,以后想吃梨自己摘。”严梅顺手拿起树旁的竹竿,顶端恰有一弯铁钩,她娴熟地勾下一只拳头大的黄梨,塞进母亲手中。那女人做亲热状地把梨抱在怀中,很痴情地摩挲着,对来客居然视而不见。
我随严梅来到她的房间,一切像她在镇政府宿舍那样整洁,朴素。
“沁华,她就是那样,你的好奇心该满足了吧?”她苦笑着看我,眼神很是凄凉。
“什么时候成这样的?”我不无怜悯地问。
“爸爸死后不久。”严梅闷声说。
“她就一个人生活?”
“她生活尚能自理,镇政府和县民政局每月都有补助,柴米油盐都是我准备好的,院外还有几分菜地。”
“怪可怜的,”我叹息一声:“你妈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吧?”
严梅突然色变,狠狠瞪我一眼,走出门,大声吆喝:“妈妈,你磨蹭什么?快煮晚饭吧,多一个人的。”她返身没好气地对我说:“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哪有!我到村头弄些菜来,你就在这屋里待着。”她急步走了。
显然,她不愿谈她母亲,也不愿陌生人和她母亲接触。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我黯淡下去的好奇心重新燃起。我摸到院子西侧的厨房,疯女人正在烧火,铁锅里大半锅清水,一瓢玉米糁子搁在灶头。我故意把脚步跺得山响,可她仍然目不转睛地专心烧火。
“大婶,我来帮你吧!”我附在她耳边大声说。
她微愕地看我,突然,她站起飞快地点起煤油灯,端近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庞,脸上的表情生动地变化着:“是……珍儿吧?”
“珍儿?珍儿是谁?”我一阵紧张,忍不住问。
“你不是珍儿?”失望一下子笼罩了她的面孔,那突然焕发出来的母爱特有的温存荡然无存,依然是一张呆滞冷漠的面孔。她索性不烧火了,倚在墙角兀自发呆。
我知道再问也是白搭,只好锅上锅下忙着烧饭,好在我在严梅宿舍学到一手。一锅玉米糊糊刚烧好,严梅跨了进来,她一眼看到母亲的痴呆相,脸色顿时变了:“沁华,你对她说了些什么?”语气甚是不悦。
“没有啊!”我急忙分辩:“我要帮她忙,她问我是不是什么珍儿,我说不是,她就变成这个样子。”
“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吗?”严梅气哼哼地说:“沁华,我妈精神不正常,任何一点精神刺激都会使她发病,你的调查对象都安排好了,总不至于将我妈这样的人也列入其中吧!”我好不尴尬,却无言以对,憋了一肚子恼火。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受过同辈人这样粗暴的指责和抢白,我再一次领略了这位农村姑娘的泼辣,但那个“珍儿”……似乎又在牵动我的好奇心,珍儿是谁?
夜色很美。天空像一块深蓝色的天鹅绒,幽冷淡雅。一轮金黄色的满月镶在上面,一动也不动。闪烁的群星营造了一种浓郁的童话氛围。院中的梨树在月光的沐浴下越发枝影婆娑,幽美神秘。我突然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感受,我发现我在这个普通农家院落所能体验的一切,都和妈妈的画笔融为一体。我猛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我实际上正浸润在妈妈的画中,融化在那独特的、奇异的、神秘的线条和意境之中。
隔壁有了响动,那细碎的脚步声沙沙地移动着,像一束无形的射线,穿透我的回忆,扩张着那狰狞而怪诞的想象力。一个8岁女孩在一个夏雨霏霏的下午,站在一间阴晦的屋子里,面对着一张乡村水墨画,沉浸在幽秘的画面中。屋外细细的雨点声像无数脚步在涌动,她感到画面中所有隐藏着的眼睛都眨动起来,接踵而来的巨大恐怖使她预感到这些活动起来的瞳仁中隐藏着一个一个和她有关的秘密。
我下了床,腾云驾雾般地向室外移去。如水的月光颤动着,我很难想象我的形体是在移动。我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在穿透月光任意飘游。我终于来到疯女人的窗前,瞠目结舌地看着她那不可思议的举动。她扎着北方妇女常扎的那种头巾,双手捧着一本硬纸糊的大书,在床前的月光中优美地扭动着腰肢,轻柔娴熟地做着各种舞蹈动作。她轻哼的歌曲非常耳熟,似是《红太阳》系列中的一首,不难看出这是“那个年代的一个文艺节目。令我惊讶的是这位年近50的妇女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青春完全回到了她的身上。瞧,她神采奕奕,眼睛射出动人的光辉,对老太婆动作逼真的模仿却透出少女掩饰不住的矫情和柔美。在她的幻觉中,显然有一个人和她伴舞。她美目流连,顾盼生辉,一颦一笑都流露出发自心底的欢欣和真情。
我竟看得如痴如醉!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我毛骨悚然地回过头来,只见严梅正冷笑着看着室内:“沁华,我妈真是现世报,对不对?”她略带讥诮的声音里有一种可怕的悲愤。
“不,她跳起来挺像回事儿。”我战战兢兢地说。
“那你看出她跳的是什么吗?”严梅刀子一般的目光刺向我。
“好像是那 个年代的什么节目。”我稍许恢复了镇静。“叫老两口学毛选。”她怪异地一笑:“当年,我妈就是靠这个节目红了起来。”
“难怪像有人和她伴舞,那一位老汉不知……”我猛地打住,意识到自己失了口,怯怯地望去,严梅果然神色陡变,狠狠地瞪我一眼,砰的一声撞开门冲了进去。
疯女人怔住了。严梅一把抢去她手中的道具,扔向床后:“妈,别丢人现眼了,你还表演得不够吗?睡觉去!”
疯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惊叫,扑向床后,抱着那本“毛选”呜咽起来。严梅关了灯,把门反锁上:“沁华,她没事了,我们去睡觉。”
躺在床上,我一句也不敢问,脑海里却乱糟糟的一片。
“沁华,你的好奇心也太重了,不告诉你也不太可能。”严梅终于轻轻叹息一声,不无嗔怪地说:“你问的妈妈那位搭档,就是陈斯洋的父亲。”
这似乎早在我的料想之中。上午,当陈斯洋讥讽严梅“都不要上错了坟”时,我就听出了弦外之音。无数问号向我涌来:如果严梅的母亲真和陈斯洋父亲恋上了,是什么原因阻碍了他们的结合?是军代表严国辉?但严国辉为什么要插上一杠子?严梅母亲是被迫接受了这桩婚姻,还是移情别恋?
“陈斯洋的父亲死了?”我问。
“死了。”她说。
“怎么死的?”
“判死刑枪毙的。”严梅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明月:“沁华,他就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
尽管这在我料想之中,我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看来,严梅的这个疯妈妈至今还在思念着她的老搭档,这就说明陈斯洋的父亲和严国辉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情敌。而情敌之间的恩恩怨怨,有谁能说得清呢?然而,如果这个疯女人至今还在怀念杀害她丈夫的凶手,其中的荒诞……一股彻骨的寒气升上心来,我脑海里顿时一片混乱……
“沁华,爸爸确实是在执行公务时被陈子洋打死的。”严梅看透了我的心思:“不是什么争风吃醋,而是阶级报复,陈子洋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大土匪,新中国成立后被我人民政府镇压。”
“陈子洋的家庭情况,难道你妈不清楚?”我理了理思绪,不甘心地反诘道。
“沁华,”她突然转过身来,温情地看我:“爱情是挺能迷惑人的,”她深有感触地理着我额前的乱发:“妈妈也是一时糊涂,她和陈子洋的恋爱开始谁也不知道,后来传了出去,分区司令员又急又气,才把我父亲介绍给她。”
“分区司令员?”我一头雾水。
严梅嫣然一笑:“当时我妈是女民兵中的尖子,很受司令员赏识,是被当着全区典型培养的。别问了,好沁华,明天我要回镇上去,夏粮征购的账目要弄,你怎么办?真要在这里待上两天?”她亲热地搂着我的脖子,撒娇地问。
我蒙了,这个年龄相仿的姑娘怎么变得这样快?真让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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