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缓缓归矣,我心已是陌上花开

我的心像被这音乐洗过一样圣洁。不知是心沉浸在琴音里,还是琴音充溢我的心里,一股潜流似的婉转回旋。于是我被感动起来,随之而来,便是这种动心的感觉渐渐加强,心里的潜流形成一个急转的漩涡,到了感动的潮头卷起,我忽然不能自已,好像有根无形的搅棒,把沉淀心底的乱七八糟的全部翻腾起来。说不出是什么难忘的事或感受过的情绪,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甜蜜?忧伤?思念?委屈?已经落空的期盼?留不住的甜美,一下子,打的打的滚过脸颊,啪啪掉在地上。我依着门框,仰起头,衣襟很快就湿了一片。我完全不能自制,也不想自制,因为这绝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异样的,令人战栗的幸福的感觉。平日里,偶然给什么意外的事物触发,也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却总是一掠而过,从来没有凝聚起来,这样有力地撞击我的心扉。

花欲其娇丽,叶欲其密茂,而林则以疏,以落而愈显。茂林、密林、丛林,固然是令人有苍苍翳翳之感,然而究不如秃枯的林木,在那些曲径之旁,飞蓬之下,分外有诗意,有异感。疏枝,霜叶上,有高苍而带有灰色面目的晴空,有络纬、蟪蛄以及不知名的秋虫凄鸣在林下。或者是天寒荒野,或者是日暮清溪,在这种地方偶然经过,枫、柏、白杨的挺立,朴实小树的疲舞,加上一声两声的昏鸦、寒虫,你如果到那里,便自然易生凄廖的感动。常想人类的感觉难加以详密的分析;即有分析也不过是物质上的说明,难得将精神的分化说个详尽。

从前见太侔与人信中说:心理学家多少年的苦心的发明,恒不抵文学家一语道破•••所以像为时令及景物的变化,而能化及人的微妙感觉,这非常容易说明的。实感的精妙处、实非言语学问所能说得出,解得透。心与物的实感,时既不同,人与人也不相似。“扶己忽自笑,沉吟为谁敌?”即合起古今来的诗人,又有哪一个能够说得毫无窒碍呢?

一切精微的感觉压迫我们,只有“不胜”二字足以代表。若使完全容纳在心中,便无复洋溢有余的灵魂;若使它隔着我们远远的,至多也不过如看风景画片值得一句赞叹。

然而身在实感之中,又若“不胜”,于是他不能自禁,也不能想好法来安排了。落叶如不胜“寒秋”,而落叶林下的人儿,恐怕也觉得“不胜秋”了!

在这时所有的感动、激愤、忧戚,合成一个密点的网子,融化在这憧憬的景物之中,拾不起的,剪不断的,丢不下的只有凄凄的微感。它虽不能烧却野草,使之燎原,那无凭的,空虚的感动,已竟在暮色清廖中,将此奇秘的宇宙,融化成一个原始的中心。

而自己一生处于贫寒状态,像陶渊明,常有饥饿忍耐的时候,却能爱菊。爱花不但不可以看做人的闲情逸致,相反却折射和表达了他们的心愫和品性。

柔情,再体贴的话,也难使逃脱倾覆的恶运,怜美惜春的柔情敌不了剑戟弓弩的无情•••东坡怅对古人,一番凭吊,三首《陌上花》在胸中郁结,一吐为快。《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诗人一唱三叹之中,浸染着人事盛衰的感慨。陌上花,就这样开在历史的车辙中,栉风沐雨,浸透艳丽与沧桑,令人唏嘘不已。

漫步陌上,我把“缓缓归”当做人类面对大自然所共有的心境去感怀,当然,东坡透过陌上花开而生发的历史感悟,这一束束,一株株简直就是为了人类的历史与文化而开而落。

我深情,悠闲,诗意;我的心灵在恬静的如花般缥缈,如诗般轻柔,如雨般爽洁,回归自然,回归人类的历史与文化。

缓缓归,缓缓归。披一袭“三月风情”,再采一束“陌上花”,缓缓归。

缓缓归矣,我心已是陌上花开。

花树有春华秋实,硕果里藏着开花的回忆;人有青年暮年,白发时也能回顾曾经有过的黄金年华。所以我说假如能让我的生命全部换作青春,而寿命不得不缩短,我愿意。

人生旅途崎岖修远,起点站是童年。人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就是生我育我的乡土。从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眼神,亲族的逗弄中开始体会爱。乡土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融化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祖祖辈辈都根植在这片土地上,有一部悲欢离合的家史。在听祖国讲故事的同时,就种在小小的心坎里。

邻里乡亲,早晚在街头巷尾、桥上井边、田滕篱角相见,音容笑貌,闭眼塞耳也彼此了然,横竖呼吸着同一的空气,濡染着同一的风习,千丝万缕沾着边。一个人为自己的一生定音定调定向定位,要经过千磨百折的摸索,前途充满未知数,但童年的烙印,却像春蚕作茧,紧紧地包着自己,又像纹身的花纹,一辈子附在身上。

我喜欢用日历,不用月历。

厚厚一本日历是整整一年的日子。每扯下一页,它新的一页一光亮而开阔的一天——便笑嘻嘻地等我去填满。我喜欢日历每一页后边的“明天”的未知,还隐含着一种希望。“明天”乃是人生中最富魅力的字眼儿。生命的定义就是拥有明天。它不像“未来”那么过于遥远与空洞。它就守候在门外。走出了今天便进入了全新的明天。明天会是怎样呢?当然,多半还要看你自己的。你快乐它就是快乐的一天,你无聊它就是无聊的一天,你匆忙它就是匆忙的一天;如果你静下心来就会发现,你不能改变昨天,但你可以决定明天。有时看起来你很被动,你被生活所选择,其实你也在选择生活,是不是?

每年元月一日,我都把一本新日历挂在墙上。随手一翻,光溜溜的纸页花花绿绿滑过手心,散着油墨的芬芳。这一刹那我心头十分快活。我居然有这么大把大把的日子!我可以做多少事情!

乡村里的许多事物,小至一片浮萍,一株草,大到一棵树,一座山,都与风息息相关。春风归来遍地绿,它们不得不绿;秋风君临千叶黄,它们不得不黄。在这回黄转绿的变幻之中,永远不老的似乎只有土地,只有风。一拨又一拨的风,吹了几千年,几万年,它吹走了许多东西,又吹来了许多东西。庄稼在风中拔节,驻马在风中友情,鸟雀在风中飞翔,蟋蟀在风中浅唱低吟•••

倘若没有风,这个世界多么沉寂!

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那富于浪漫情调的楼廊变成了一条黑黝黝的甬道,甬道的那一边伸延出去便是一幢加筑的小楼。

楼在山间,树在山间,楼在山山树树间。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总爱看那一片森林,很蓝,很朦胧。“我便是小王子”,他说,来自那星,那最微小的一颗。我听着,迷失在蓝蓝的夜里。于是我清晨的廊外不再霞光满天,黄昏的窗外不再响起夜曲,也永远不会明月一楼了。而且那些不知愁的女孩子全迁进来了。前窗外,不再有宁静,后窗外是一栋未完成的建筑,像一个黑色的巨人以庞然的阴影掩蔽一山美景。于是幽暗总停驻于室内,总是灰蒙蒙,冷冰冰的,永远都不落冷湿和霉晦,纵令春山已是无处不飞花。

冬去,春来,而小楼无春。真不再留恋这时却了最重要的东西的小楼,也再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它,给它命名。不再是西霞楼,不再是夕照楼,也不再是待月楼。它被摒弃于一切美好之外,不再灵空,不再凄迷,不再罗曼蒂克,我也不再能静静地伫立楼头。剩下的只有书架上那些美丽的洋装书、竖立着,斜倚着,色彩缤纷,像一些穿红着绿的小女孩。于是我只能懒懒地蜷伏于室内读露意丝拉贝香艳的十四行;听小王子讲玫瑰和狐狸的故事,若此我只能把这所小楼命名为藏书的小楼,因为它不再古典,不再东方,不再宁静,不再典雅,而静静地小立楼头,看云,听鸟,望月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在阴晦的日子里,看迷迷蒙蒙的远山,真能体味到“旷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的意境,而“山雨欲来风满楼”更是这小楼的写真。而我的小楼也就是风楼了。楼这个富于诗情画意的字是中国文学的专列品,尤其是专属于诗的。

楼是凌云的建筑,所以会引起空灵飘忽的感觉。如“楼阁玲珑五云起”或“山外青山楼外楼”。

在昔日,女孩子们的闺房常常设在楼上,所以楼又是富于浪漫色彩的。它是名门闺秀的寓居:“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它也是宫女们的居所:“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

楼是高出地面的建筑,因而视野辽阔、宜于远眺。李后主在思乡的时候便攀登他谪居的小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游子远征的时候,被遗留在家里的思妇便在楼头忧郁起来:“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开了。春天从窗外进来,人在屋子里坐不住,就从门里出去。不过屋子外的春天太贱了!到处是阳光,不像射破屋里阴深的那样明亮;到处是给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风,不像搅动屋里沉闷的那样有生气。就是鸟语,也似乎琐碎而单薄,需要屋里的寂静来做衬托。我们因此明白,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得,好比画配了框子。

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刘熙译名说:“窗,聪也;于内窥外,为聪明也。”正如凯罗《晚歌》起句所谓:“双瞳如小窗,佳景收历历。”同样地只说着一半。眼睛是灵魂的窗户,我们看见外界,同时也让人看到了我们的内心;眼睛往往跟着心在转,所以孟子认为相人莫良于眸子。我们跟戴黑眼镜的人谈话,总觉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仿佛他以假面具相对,就是为此。据爱戈门记1830年4月5日歌德的谈话,歌德恨一切戴眼镜的人,说他们看得清楚他脸上的皱纹,但是他给他们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缭乱,看不出他们的心境。窗子许里面人看出去,同时也许外面人看进来,所以在热闹地方住的人要用窗帘子,替他们私生活做个保障。晚上访人,只要看窗里有无灯光,就约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打开了门再问,好比不等人开口,从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关窗的作用等于闭眼。天地间有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得见的,譬如梦。假使窗外的人声物态太嘈杂了,关了窗好让灵魂自由地探胜,安静地默想。有时,关窗和闭眼也有连带关系,你觉得窗外的世界不过尔尔,并不能给予你什么满足,你想回到故乡,你要看见跟你分离的亲友,你只有睡觉,闭了眼向梦里寻去,于是你起来先关了窗。因为只是春天,还留着残冷,窗子也不能整天整夜不关的。“一蒿如画苇间行,双鹤翔空别有情。醉眼浑疑天在水,白云苍葭共波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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