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日剑尊师父闭关,这对沉霜雪来说是件天降的喜事。

虽师父曾嘱托十八位师兄多携带携带她,她头天倒是乖巧地练剑,第二日便托了要去接受高人指点同二师兄玄屿告假,第三日腹痛,第四日偏头痛,第五日下山捉妖,第六日上天抓鸟,第七日她便撞见了大师兄。

对她的躲懒,二师兄玄屿虽生气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过了,其他师兄则很有默契地默认将这监督师妹高难度之责交于他,从不过问。

大师兄墨寒秋却不同,几个弟子中,独他承了师父的九段剑法,严于律己,更严于律师弟师妹,每每憾恨这几个师弟根子不好还不勤苦练功,更恨那师妹,山顶塔里的摆钟都没她能摆,简直烂泥……烂泥里面好歹有泥,她就是稀成一摊水了,泼到墙上也没用。

沉霜雪心凉地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那个……师……师兄……早啊,我明天要考中洲史,能不能……”

见墨寒秋眼里递了双刀过来,她马上改口道:“虽然明天考中洲史,我还是愿意练剑的,请师兄多多指教!”

她见他目光虽是移开了,脸却冷得像冰一样,饶是处在暮春时节暖融融的和风里也能感受到严冬腊月凛冽的寒气。

“今日申时,练三段追风剑与我看。”

已站在冰上的沉霜雪头上又被泼了桶凉水,此刻已是午时,她怎可能两个时辰把剑法练好,而且追风剑是她最不熟的那段。

战战兢兢练了两个时辰,越练心越凉,检查时十八个师兄还都齐齐围着,就看她耍猴似的舞,“哎呀”这错一处,“哎呀”那一个不小心,她都把自己整笑了,却发现师兄们都没笑,气氛总是这么容易凝固。

好不容易舞完了,她喜提墨寒秋冷飕飕一句:“以后三月,卯时到此练剑,迟到要罚。”她心里呜呜哭得好大声。

大师兄其实长着一张极俊的脸,剑眉朗目,高鼻薄唇,一袭白衣罩着颀长的身,翩翩皎皎,玉树庭前,腰佩一把玄剑,本是极讨女子欢欣的形象,却疏远似月的清辉,冷厉如隆冬凛风。

青岚宗弟子万余,称得上是承了师父五成道法的精英弟子不过十七个,墨寒秋便是其中之首,且修剑亦修身,仙姿玉质,澧兰沅芷,颇受妙龄少女青睐,宗门中亦有众多男弟子仰慕其风,然他寡言少语,特立独行,身边人轮换如流水,众人皆道他难以接近。

以沉霜雪十年同门观察,他好像本就对红颜不感兴趣,一心只醉心剑法,夜里也要抱着剑睡。饶是十二段剑法已入化境的剑尊师父也曾劝他一句:“寒秋,可以留意着找姑娘啦!”

他也能一句把师父的嘴堵上:“剑便是我的姑娘,最美的姑娘。”

即日之后,沉霜雪每日卯时睁不开双眼地拖着步子和剑上到剑场,又睁不开眼地舞一通剑,其实在精神上她已睡着了,舞剑的是她的躯壳。

日头未起,晨风清凉,墨寒秋本诸事缠身不常来剑场的,自从立了这规矩后倒是日日卯时来,抱剑远远立在一处,面色如冰,两眼远眺着山下繁世微景,似乎也从未看过她。

但当她试探着停下,那两把眼神刀就射过来了。

上青岚山的游客甚多,餐风饮露,安扎山崖,太半为一睹朝阳苦等到天明,而他们奢望的金乌东升墨寒秋陪沉霜雪整整看了二十一次。

这天,墨寒秋身后跟了个娇弱的绯裙姑娘,沉霜雪远远看不清五官,只觉脸长得小巧,轮廓柔美,像一颗出水的鹅蛋,绯裙为其纤柔的身姿更添一筹风韵。

难道墨寒秋开窍了要找个道侣?

谈及道侣,沉霜雪颇心怡药尊座下十二弟子令珩,因她在山林中探险时跌入了陷阱,一个时辰后才被孤身上山采药的令珩所见,在凄冷的洞窟下忽望见一只白皙的大手,握上去竟如此温暖有力,将她拉回了美好世界,她只觉春心微漾。

她算着药尊弟子们上山采药的时日,练完剑入林,见满目青翠欲滴中有一点单薄白衣飘忽而动,好似谪仙下凡,便翩然上去对令珩表白了心意。

犹记令珩呆了好半晌,手里开着紫色小花的药株掉了一地,半天,只讷讷地道:“姑娘好意令我欢喜,只是我曾为情所伤,暂不愿再涉足彼境。恕我失礼了。”旋即僵硬地抱了抱拳,在沉霜雪五味杂陈的视线中落寞地离开了。

同样的救人情景在墨寒秋和她之间竟也发生了一次。

将挂在断崖上的她捞上来后,墨寒秋携她飞离了山崖,她能感到他的左手轻轻抚上她的腰,右手有力地握着她的纤手,他们的肩挨得很近,几乎靠在一起,所触之处像是靠着暖炉一样微微有些发烫,这烫感也不令人发疼,反倒在心里萌出几丝欢喜,到了入林处,他才放下她。

彼时由她心跳得有些猛,血色泛上了莹白的脸颊,为她细腻雪肤染上一抹柔柔的红,又顺着颧骨蔓延至耳根,脸如白桃一般清纯动人。

墨寒秋似乎并未将她娇态瞧入眼里,只冷冷问她:“你就如此跟我上来了?”

她怔怔的,一瞬不瞬望着他冰冷澄澈的墨眸,在强烈的后怕中声音被压得好生柔软,有些颤抖:“不……不然呢?”

他锁紧了眉,垂低了双眸,那目光中含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深邃情绪,半晌,沉声道:“万一救你的人,另有所图呢?万一他不是将你拉上山崖,而是将你拉下深渊呢?”

沉霜雪蓦然惊住,她素来善良,眼中的别人自然也都是善良的,自然未曾如此想过,故惊讶之余也未把此话记在心上。

不过自此以后,她萌生出了同墨寒秋结交的想法。都说近朱者赤,她这块烂泥巴和好泥巴多多在一起,没准就能扶上墙了呢?

她一边练剑,一边用余光觑着那绯裙女子。少女不大爱说话,每每说话墨寒秋是必回的,神色也淡漠,却没有冰冷感。沉霜雪思量着他大抵好这款姑娘。

在这有万余张嘴的青岚山上,想打听个剑尊座下大弟子的八卦易如拾芥,那女子名为桃巧,果真是墨寒秋带上山的女客,静雅温婉,颇为粘人,常与墨公子形影不离,又心灵手巧,做得一盅桃花粥堪称天上菜品。

墨寒秋也待她颇为不同,不仅眸中未噙冷色,同别人说话惜字如金的他也能耐心地同她说好长一些话。

沉霜雪一打响指,嗯,没错!他好就是这款了。

从此,除却练剑的两个时辰,墨寒秋去哪,只要有桃巧跟着,沉霜雪便跟着,她觉得并未有何不妥。桃巧见她也总会垂首浅浅一笑,葱白修长的嫩指抚着乌顺的发辫,身子纤小,姿态柔美,露出春风里桃花般的玲珑娇态。

初进墨寒秋居室时,沉霜雪还编了个想一同钻研秘籍的理由,居室典雅敞亮,收集书籍甚多,排列整齐,纤尘不染,和他的寡言爱洁的性子极为相符。

墨寒秋端坐曲脚檀木书案前,手捧古籍,无言细读,不时提笔作注,桃巧坐于他左侧,沉霜雪伴于他右侧,两人都极力在礼仪范围内靠近之。然纵使两大美女一左一右陪侍,他也不为所动。

沉霜雪一方镇压着她那不断起义要求看墨寒秋侧颜的视线,一方暗自没逻辑地忖度此刻情势,桃巧得了左半的墨寒秋,她却得了右半,而他右手能写超逸俊秀的好字,亦能舞出神形俱佳尽显风流的好剑,可见是她占了便宜。

然当墨寒秋细言解答桃巧的疑惑,对自己却爱答不理,主动开口也是问桃巧时,她那无逻辑的雀跃很快被斩杀了。

本着对方不喜欢自己那就尝试慢慢接近让之喜欢自己的想法,沉霜雪一跟便是二十余日,并不主动与墨寒秋说话,他也曾开过两三次口,皆是催她练剑,她笑盈盈地答应着,这便满足了。

这奇特的组合很快自剑门传开,像洪水一样漫过青岚宗。

男弟子们无不羡慕墨寒秋,纷纷开始效仿起来,将身边女子当作装饰的花朵,以陪侍的女子又多又美为荣。

修行更重修身,未闭关的那些师父们瞅得了这歪斜起来的风气,纷纷教育子弟改正,然剑尊老人家还在闭关,门下又是风气源头,其他剑修弟子于公于私自然是更愿意保护本门独创,带女客的带女客,撩同门的撩同门。

一日沉霜雪正要出门,没想五师兄菌禾拱手立于门前,眉眼带笑开门见山道:“我心悦十九师妹已久,憾恨大师兄万年老木,不解师妹苦情,师妹何必执着于之?不若同我一处读书练剑,我必细心照料师妹。”

一心做墨寒秋跟屁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沉霜雪自不知风气发生怎样的变化,只觉菌禾的人连带他说的话都来得突兀,讪笑着“呃”了半天,挤出一两个字来:“我忙……再会?”

今次她又入墨寒秋居室读书,只不见桃巧,正疑惑时,桃巧小心端了一个玉碟上来,巧手将玉碟上的汤盅置于案上,又置了一个小碗和小勺,盛出浓稠晶莹的桃花粥来,悄悄放于墨寒秋手边,他正专注读书,她也并未出言,静静坐下了,亦捧书精读。

这便是桃巧的过人之处。她深知墨寒秋读书思考时极不喜被打断,故从不多言相扰。

浓郁的香味里含着桃花的香和桃子的甜,钻入沉霜雪鼻息,让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喉,然今晨起太早练剑没吃早饭,五脏庙开始打起了鼓点,在静谧的居室里不可谓不响亮。

墨寒秋抬眸看了她一眼,眸中不冷不热,薄唇一角勾起一点弧度,又倏然消失了,无人察觉。待桃巧告退回屋时,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轻轻用手将玉白小碗向右方推了几分。

沉霜雪从厚大的书本后探出个头,瞥了一眼墨寒秋,见他依旧面色冷肃,道了声“谢”便将小碗举过来喝了,桃粥入口即化,甜度适中,浓香扑鼻,确实是绝品。

她抬头正要夸一声桃巧手艺,却见墨寒秋眸里噙着冷意,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仿佛要将自己看穿。

沉霜雪颤抖着小手揩了揩嘴,弱弱地道:“怎么了,大师兄?”

“好喝么?”

墨寒秋终于问了她和剑无关的事,她心底雀跃一声,嫣然一笑:“当然。”

他的眸光复落回纸页上,沉霜雪不忍千载难逢的话题就这么结束,甜甜笑道:“粥里有桃花香,有桃子味,清香微甜,调的甚是合适,米也煮得晶莹剔透,软糯可口,自然好喝啦!”

墨寒秋没抬眼:“你喜欢就好。”修长白皙的指尖划过几页,复又道,“我不喜欢喝这个。”

“那师兄喜欢喝什么?”沉霜雪双手托腮,灵动清纯的眸光轻动,衬得一张脸越发活泼可爱。

“没有太喜欢的。”

“哦。”

至酉时点点华灯攀上青岚山,沉霜雪心中都泛着甜意,墨寒秋今日竟同她说了这好些话,说明她的策略有成效,终于将他冰封十丈的心防融化了些许,朝与之结交成为好友更进了一步。

翌日练剑,她竟比墨寒秋早到了一刻,开始专心致志地练起来。既然墨寒秋好剑,对别人的剑法自然也是挑剔非常,在他面前舞不好剑恐怕比做不好桃花粥丢分更严重。

自打桃巧姑娘发现墨寒秋动了她的粥,心中甚是欢喜,每日精心都做来一盅,贴心盛上,但当第三回她折回来取落下之物,恰好在门边看见沉霜雪在喝粥而墨寒秋似乎也默许她如此行为后,一双眸里潋滟秋波逐渐冰封。

翌日晨,桃巧身裹裘衣立在沉霜雪屋外风中,见她出门,上前道:“今日寒秋哥哥下山,特托我来告诉霜雪姐姐,姐姐练剑已久,想是有了进步,今日需到山中斗虎,斗过了晶翼虎,便给姐姐一点奖励。”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这句是沉霜雪待墨寒秋戌时回居室时问他的,彼时他点点头,道:“我确实留过此话,你的虎打完了吗?”

沉霜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墨寒秋颔首,眸光一瞬锋利如剑刃,凛冽似朔风,冷声道:“若不去斗虎,以后也别来缠着我了。”

山林中狂风大作,晶翼虎怒吼着,朝沉霜雪猛冲过来,奔速越来越快,紫晶翼上的魔息划破风流在空中留下数道长痕。

庞然大物与白衣纤影对比鲜明,她纤手攥紧了剑柄,发了些汗,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转身逃走。

她环目直视猛虎,等待刺剑时机。

庞然的魔泽威压让她喘不过气,晶翼虎纵身跃至空中,吼声如雷鸣,划过一道曲线,径直扑来。

她等着,等待最佳时机,打出了早已烂熟于心的二段穿花之剑,刺透虎身,只差分毫命重要害。猛虎巨掌将她拍倒在地,锋利的长甲刺入她肩颈肌肤,四颗獠牙正要咬下她的脖颈,她把剑一横,抵在老虎口角处,猛虎口裂抬头,蜷缩起爪子,弓身怒吼,魔息喷薄而出,将她身上本就不多的仙泽尽数压散。

猛虎一爪将她拍下险坡,砸到地上时她只觉右臂和右腿一阵生疼,控制不住身子快速滚落,浑身受岩石撞击,胡乱抓着地面之物,终于抱住一根粗树根勉强稳住,她抬起头来,头发凌乱,满脸污泥与刮痕,不知有多狼狈,拄剑起身,白衣上晕染出大片红迹。

十步开外,猛虎怒目而向,大口张开,露出带血的尖利獠牙,不待她喘口气,径直向她扑来。

十步。

八步。

五步。

她咬牙忍痛纵身一跃,飞身到虎头上一剑刺下,猛虎刚好抬头躲过一击,她一个翻身跃到其背后蛮力挥剑,猛虎棒尾一剪,震走剑锋,虎头兜转回来。

沉霜雪双手握剑,也不记得什么三段九段,用尽全身力气,一剑劈砍而下,晶翼虎闪身右侧,让她劈了个空,死亡的预感顿时将她笼罩,就在这时,她瞅准虎颈暴露的空当,掷剑刺中要害。

晶翼虎轰然倒地,一地紫血与肉身化作点点魔珠随风消散而去。

斗虎半身负伤,沉霜雪只能卧在床榻,动弹不得,唯挣扎起来展纸研墨,书告假信一封,递与门童车逸送与墨寒秋,心里明面上没有什么期许,实际却有几道心思盼望着墨寒秋念在他们相处好些时日的份上来探她一探,可他是否会来?来了又会说些什么?她一夜脑里纷乱如战场,刀枪剑雨止不住,睡不着也不能翻动身子,任凭全身麻了一夜。

她却未见门童车逸刚一出门,手中书信便被桃巧骗了去,亦未见当夜桃巧立侍墨寒秋身侧,见问沉霜雪打虎如何,桃巧心里只记恨桃花粥一事,料准了这几日墨寒秋要下山,不会亲自细究,心一横扯谎道:“打什么虎,她在山林里耍了半晌,把虎放走了,毫发无损地回来了。”然见他神色莫测,不知有何心绪,恐他不信,不再多言。

翌日,沉霜雪并未等到大师兄来探望,甚至一封回信也无,她起不来床,只好成日蹙眉,睁眼长叹。

倒是桃巧来过一次,立在她床头,一双冷眸居高临下落在她脸上,不冷不热扔下一句:“寒秋哥哥说,这晶翼虎如此好打,姐姐还负了伤,可见姐姐剑法并无长进,他也不耐烦管你了。”

沉霜雪的心忽如锥刺生出钝痛,理智上自然晓得这话是说来怄她的,虽不确定桃巧为何对她突然有如此大敌意,但嘴上功夫绝不能输,她觑中了桃巧手上捏了个靛蓝穗子,勉强笑问:“你这穗子,可是要送给师兄配剑的?”

桃巧还颇得意,下巴抬上天去点了个头。

沉霜雪眨眼仍旧笑:“你可知文剑才配穗,我们剑修用的皆是武剑,不必配穗。”

桃巧瞳孔变大了一瞬,咬牙道:“那他可以收下作别的穗,你管不着!”

气到桃巧让沉霜雪心里平衡了些,回了个慢走不送的笑容。

等了三日,墨寒秋从未来过,她的心思从期许到失落,又从失落到麻木,又从麻木到平静,心想师兄定是有要事下山去了几日才不来看她的。

她白日下了床伏在案前,灵机一动,桃巧心灵手巧做了个穗子,她心也灵手也巧,刚好可趁养伤几日给师兄做些小物件,聊表心意。

她苦苦寻思着墨寒秋平日里更喜欢什么物件,然思忖一上午无果,那便做几件他大概会喜欢的。她先在一块拇指大的白玉上雕了棵树,师兄风雅高洁,当配玉树,又穿了一串蓝白手链,方想到他一个男儿怎会喜欢戴首饰,遂又用薄薄的金银雕了一个精致的立体仙宫飞鹤微景,巴掌大,费了五日光景,好些心血,趁他一日不在,将这三样小物送到他屋中。

十日后她养好了伤,终于重回剑场,师兄们都围上来问她为何逃学如此多时日,她还未来得及将原委道出,墨寒秋便负剑踏尘而来,脸色极为难看。

沉霜雪一愣,不知是哪个捣蛋师兄又惹他生气了,闪身让道一旁准备看好戏,然而一路看好戏看到了自己身上。

墨寒秋手里攥着一些东西,噼啪几声摔到地上,白玉残碎,链珠泼洒,还有一小坨变形金属,定睛一看,是被揉坏的仙宫飞鹤雕。她惊目圆睁。这些小物虽做得笨拙,她却万分不忍看到它们毁坏,她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第一次这么震惊,震惊到所有思绪灰飞烟灭,第一次,心这么疼。

“你这些天都在做些什么!练剑偷懒,不思进取,就做这些没用物什!”他当着十七个师兄的面吼她,师兄们都禁了声,十七双眼里不知有什么情绪,可能是嘲笑,可能是同情。她只感觉浑身发烫,像着了火,要随风蒸发而去。

墨寒秋俊脸上毫不掩饰嫌恶之意,薄唇在动,似乎还在训斥,她却像沉入了深水中,耳里灌满了水,听什么都是嗡嗡乱响。她只低伏下身子,在他一双锦靴边一一捡拾躺在地上的珠子物件,也不知如何回的房舍,如何倒在榻上,连头撞在床头木上也未觉有多疼痛。

在她视线里的,唯有单调、朴素的房梁,房梁逐渐模糊,融作一团,脸上一道热流滑下,快速变凉,无形的刀一下一下刺着她的心,她微微抬手捂住痛处,仿佛这样能保护一下心脏似的。

墨寒秋向来心静如止水,从不动怒的,而对她却发了这么大火,可见他对她有多么嫌恶。

原来他一直都是嫌恶她的,她这些天的努力皆是徒劳一场,并未让他的看法有丝毫改观,他还是那个拔萃冷厉、高高在上的师兄,她也还是他不愿见到的那一类废物,她捕捉到他所有的小变化小温暖都是假的,所有的欢欣都是空的。

一个人一旦讨厌另一个人,那后者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那人喜欢上他。起初她还不信这话,抱着侥幸心理,此刻受伤的她才意识到此话有多真。

她恨,恨自己无用,无能,不务正业,业荒于嬉,她可能就不是练剑的这块料,更不配和师兄站在一起,不配拜剑尊为师,不配上这青岚山。

她浑身发冷,蜷作一团,不断有蠕虫在一点点啃食着她一颗柔软的心,她任泪水像两道小溪一样流着,眼角时不时冒出一股热感。

她有些绝望,想将墨寒秋悬崖相救时在她心里埋下的种子剥离而去,然而在她不知不觉中那种子早已生根发芽,长成小树,想要彻底剥离,不再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不再因他的温存而喜,不再因他的愠怒而悲,谈何容易?

她尝试将记忆与温暖的感受一点一点剔除,却像是拔出肉中带钩的刺,每挑出一根,就留下个窟窿,空空凉凉。这项精细活很耗心神,她开始疲惫,双眸酸涩,直到沉沉合上。

翌日她去练剑,路遇白衣青年和绯裙少女,心中空洞复隐隐作痛。梨花小径虽然窄得只允许两人通过,擦肩时墨寒秋与桃巧恍若身边并未多一人,面无表情地与她交错而过。

坚持卯时练剑三日,再也不见墨寒秋抱剑场边,她心不在焉,全无成效,索性逃避。她不再去练剑,不再去上有他在的课业,于是一日留出了好些空当,正好下山到繁世里消遣,如此浑浑噩噩,弹指度过了十二日。

墨寒秋是在山下一家酒馆二楼捉到她的。彼时她小醉微醺,星眼朦胧,见是师兄,欣喜地展颜一笑,但就在那一瞬他对她的残忍与嫌恶灌入脑海,一句问好哽在喉头,那笑也淡了下去。

“你就真如此放纵。”他怒不可遏,这样难看的脸色初见是骇人的,沉霜雪却已经见过一次,不再那么怕了。

她莹白的脸蛋上还飘着红絮,摆摆手:“师父还有两天出关,师兄别管我,让我再快活快活。”

此刻,沉霜雪真是头一次见墨寒秋盛怒如此,那双眸里有噬天大火,大火里奔来咆哮的巨兽,肆意践踏毁坏,要将人撕碎。他握剑的手在颤抖,咬牙吐出一字:“你……”

如悬崖勒马将后半句难听话咽下:“你以为……”半晌,他终是阖了双目,将一大口气吸入肺腑,沉入丹田,拂袖转身,扬长而去,往日因他动作优雅从不发声的配剑如今被晃得叮当作响,似乎在责骂沉霜雪惹了主人如此动怒。

沉霜雪如愿快活了两日,师父出关了。

师父听得几个弟子弯弯绕绕说了大师兄和小师妹的矛盾,二话不说将墨寒秋叫入居室中。

那天下了雨,沉霜雪撑伞赶来和师父打招呼,走在院里,从窗格望见师父同墨寒秋对坐,便只在外头等。

师父还是鹤发童颜,一小撮白须飘逸,颇有些仙风道骨,若非须发染雪,模样恰似少年,风流倜傥。一把黑白羽扇在他手里颇有韵律地摇着。那羽扇绣青云,扇面一合,仙流一拧,便是剑柄,剑柄生光,银辉化作剑身,便是青云白鹤剑,天下独绝。

她在院里轻轻踱步,只听得墨寒秋又一句忿忿残语:“她不好好练剑,太半个月下山偷懒,没有一点长进……”

听师兄提她,她顿住脚步,却未听见师父回了些什么,师父说话总是和风细雨,静稳如山,虽还未飞升,其清雅淡然却胜似仙人,从未动过任何情绪。

浓云天暗,绿树阴浓,木叶被洗净,笼着一重青郁的色泽,雨水淅淅沥沥顺着青檐汩汩淌下,拍打在石榴花上复开出一朵凄美水花,白石板地上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平添了一分虚幻。

“……死了便死了,与我有何干系……”墨寒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夹杂在雨声中飘进沉霜雪耳里,如一道惊雷一瞬震得她颇想呕血。

她斗虎时确实以为自己要死了,彼时还幻想师兄会担心她,会来救她,原来墨寒秋当时便是如此想的……

她不愿再听下去。

饶是心中早已将他的一点一滴剔得干净,那些空洞的余温尚在,如今他又主动来插上一匕首,伤上叠创,一颗饱受摧残的心终于疼痛难忍,她飞跑开了,恍惚间丢了纸伞,素手轻扶园墙,另一只手强捂住胸口,蜷缩着蹲了下去。

雨水混着泪滴砸入尘土,少女鬓垂细流,黑睫衔珠,眸盈深水,哭得梨花带雨,衣裙湿透,贴在身上愈发寒凉,衣摆染上了污泥,不知多久,小小身躯躲在墙角里,红肿着眼,呆愣地盯着地上一处,苍白的脸轻轻搁在膝上,纤手环抱住清瘦的双肩,瑟瑟发抖,令人好生心疼。

接下来的话她都听不到了,她也不愿听,一刀比一刀伤人,刀刀致命。

屋内,墨寒秋神色肃穆,语声中带着沉重与憾然:“我此生只认定她了……但师父你也知,我身份特殊,跟我过日子必是刀锋舔血,危机四伏,我要教她自保,她若没有自保能力,恐难做我夫人……”

“你千不该万不该如此伤她……”师父太息一声,后面的话隐在簌簌声响中。

剑尊同丹尊最是要好,一日天阴落雾,两人在青岚一峰云霄深处院落里设下凉席案几,奕棋品茶。

小院清幽,蔷薇香浓,蕉叶分绿,蝉伏古木争唱。

感得背后出现半身仙泽,剑尊辰祁嘿然一笑:“寒秋这小子什么都好,什么都懂,就是不懂情字。他待任何人都好,只待心上人很特殊。”

丹尊莞尔,红唇浅啜清茶:“哦?难道不当待那人特殊?”

“却不是你想的那种特殊。他曾把剑当姑娘……”见满身成熟风韵的丹尊竟如少女般噗嗤一声笑了,他挑了挑两条细眉,浅笑道,“那不难想他也会把姑娘当剑,”见丹尊再次没绷住,他脸上挤出个无奈的表情,“总想把对方磨成一件自己最趁手的兵器,他大抵是想着既然姑娘要做他夫人,那必是比其他人更与他般配,故对她如此严苛。”

丹尊毕竟阅历丰富,如此小惊讶自然不会持续太久,她平复心绪,柔声缓缓叹道:“总以为认定一个人便要教那人变得和他一样好,同他共承大任。”

剑尊点点头。

丹尊玉指优雅地落了颗白子,封住黑子一条去路,悠然道:“如若你对一个姑娘动情,你又会怎么做?”

剑尊抚须品茶,凝眸笑向丹尊,颇为郑重道:“我会让她成为天上一朵自在的云,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我自有一身功夫护她周全,寸步不离地护她一生一世,若有来生,便护她生生世世。”

小院半月门外白衣青年像身中箭矢猛地一颤,险些站不稳,单手扶墙失了魂般呆愣了很久,眼神空洞沉在暗中,良久,落寞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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