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规矩

孔玲母女被安排到了坤王府西院的“淳园”。王妃苏慈安不喜欢管理府中琐事,打理府务全都交给了二夫人秦惠。秦惠想着彩环一路服侍孔玲母女入京,相互已经熟悉,就安排了彩环做淳园的管事,又另安排了八个侍女一起在淳园当差。

一干侍女排列整齐,见主子们进来,齐声道:“三夫人安,七小姐安。”

等孔玲母女落了座,彩环面对侍女们训话:“不论各位原来服侍的是谁,入了这个院子,今后就得认三夫人和七小姐为主子,定要牢牢记了,别总想着以前怎么着,也别嘴碎议论是非。”

众人答:“是”

景宣四年,关慕纪担任朝廷监察御使,巡视宜州官务及河渠修建,在那儿遇见孔玲,并与之同住半年。当时住的院中有许多下人服侍,孔玲因此多少知道些御下的法子,规矩要有,拉拢人心也不能缺。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银袋,让彩环分给侍女们。

吩咐道:“我与你们七小姐初来府中,对府中事务不熟悉,有什么忌讳的人和事,各位多提醒。我们母女也没什么心气,不想与府内原先的主儿们争什么意气,只求个平平安安,一定不会负了各位的尽心尽力。”

侍女们应声正答着话,跑进来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对着关止因左边看看,右边看看。

关止因打量着他,问:“你是谁?你干嘛?”

少年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靠到椅背上,一脚搭到另一条腿上,懒散的问:“你就是父王找回来的女儿?”

彩环向关止因解释:“这是七王子,哦,现在应该是八王子关启禾。”

关止因笑道:“原来是我弟弟呀,你好呀,小胖子。”

“我最讨厌别人说我胖了。还亏我给你带了见面礼。”关启禾面上发怒,一手指着关止因,却让人觉得他的怒气根本没有杀伤力。

关止因觉得这弟弟生气的样子好可爱,揉揉他的头道:“好吧,七姐以后都不这么说你了。给我看看,啥礼物?”

“不急,小五子说你是神仙,长得漂亮还有法术,让雪都停了,太阳还呼呼冒彩光?”关启禾听了传得离谱的流言,心中好奇,专程跑来淳园看“神仙”。

关止因扑哧一笑:“神仙?世上哪来的神仙?”说着转了一圈,“我是人,你看,活生生的人。”

关启禾也站了起来,矮了关止因半个头:“不管怎么说,你还真挺漂亮,至少比卓佩娴好看。”

关止因问:“卓佩娴是谁?”

“卓将军家的小女儿,野蛮死了,上次听学的时候,她敢说自己是悃京城未出阁的女子中最美的,呸,臭不要脸。”关启禾一脸鄙视,说着拉了关止因的手:“七姐,改日我带你见她,让她看看,比起你来,她差远了。”

关止因捏了捏关启禾胖乎乎的脸蛋:“弟弟这小嘴真甜。”

宴席时敬酒恭贺的人一个接一个,关慕纪饮了太多酒。半夜醒来头痛欲裂,用手揉着太阳穴,身旁躺着的苏慈安一边披衣起身,一边柔声说:“给你备的醒酒汤温热着,我去拿。”

烛台上的蜡烛整夜燃着,方桌上支着个小碳炉,苏慈安用毛巾包了碳炉上的铜壶,向碗中倒醒酒汤:“王爷对止因再重视,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这么喝酒太伤人了。”

关慕纪继续揉着穴位说:“你知道我心里最疼的是铭儿和茉儿,没必要试探。”

“我哪有试探?王爷都五十有四的人了,我是真担心你身子。”苏慈安将碗递给关慕纪。

关慕纪接过汤,一口喝了,把碗又递回来:“若不是杜大平那日提醒我还有个孩子,让他去查又刚好是个女儿,我都忘了还有她们娘俩,你对她好点,今后才听话好用。”

苏慈安有些不满:“我对你的哪个儿女不是尽心的好?”将碗放到桌子上,吹了蜡烛。

关慕纪躺回床上,侧过身子,背对着苏慈安,说:“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府邸,有必要的你都走动走动,给他们提个醒。”

苏慈安也上床,盖了被子答:“嗯,知道了。”

这悃京城大致分三圈而建。最中心是皇宫,皇宫有八门,四个大门分别为朱雀门、玄武门、青龙门、白虎门,臣子入朝、皇家出巡、外朝互交等较正式的场合行走使用,四个小门间于大门之间,分称东门、南门、西门、北门,是宫内采买、恭车出入、招纳宫女太监等杂事使用。

悃京城设御林军和宿卫军,御林军专门负责皇城安全,宿卫军则要承担整个悃京城的保卫。

第二圈称为内城,能在内城设院安家的,都是悃京城里非富即贵的主。内城繁华热闹,沿街店铺林立,骑车坐轿的都衣着华丽,城华街上福至楼、凤来阁等酒楼客来客往,店外往往有穿着各家服饰的家卫候着自家主子。

与内城相隔一条悃京河就是外城,虽一河相隔,但景象与内城相差甚远,可也还算太平,叫卖杂货和吃食的小贩沿河设了摊,外城的人很多,城隍庙附近有几个流民安置区,临近一些小城镇中的百姓偶尔有逃难来寻活路的,就会被临时安置到这里。

到了晚上,城华大街上车水马龙,灯火辉煌。

福至楼门外,一名青衫男子,身高八尺有余,脸上轮廓分明如刀削,剑眉如锋,双目如炬,不笑时让人不寒而栗,只想退避三舍,可一旦笑起来,又让人如沐三月春风,忍不住被他的笑感染跟着嘴角上扬。男子扶着的另一名八分醉的青年,对楼外等候穿着黑色裹红边服饰的侍卫招手:“三皇子醉了,你们好生照顾,送皇子回府。”领头的接过人,道:“谢过卓副统领,我们这就送三皇子回去。”

目送三皇子关顾允的马车走远,卓修璟对身后跟着的少年说:“威子,驾着我们的车,让我们的人走大路回府。”自己则转入一条小巷,在黑暗中向太博府而去。

关止因到王府第三日,彩环禀报,说宫中来了教导礼仪的老师,王妃让她暂时搬到雅园住,要日夜学规矩和礼仪。

关止因跪坐在雅园大厅中的蒲团上,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左指薅动右手上的银镯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腿都麻了,刚想要站起来活动活动,就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赶紧又跪坐下去。

苏慈安领着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走进大厅,女子背部挺直,双手轻叠于小腹处,走路动作轻盈优雅,头上的步摇纹丝不动。

苏慈安坐于主位上做了请的手势,女子微弯腿行礼后,才落座在侧下位。

苏慈安向女子介绍道:“这就是我府上七女关止因,尚仪大人受累,小女自幼生活在山村野间,什么规矩都不懂,也只有请您,才能指点她像点样儿。”

易菊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亲信,虽然只是五品官衔,但女官非常难得,五品的女官已是到了顶,故而自身带着傲气。若不是坤王府,其他府邸是请不动她亲自指教的。易菊笑道:“苏王妃过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坤王和王妃的吩咐,下官定会尽心尽力。”

苏慈安转头对关止因说:“易尚仪到府上亲自教你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一来你要用心学,勤苦练,不辜负你父王对你的期盼;二来一日之师即为恩,尚仪大人教你一场,今后不论走到哪,都要以师礼尊之。”

关止因点点头答:“是”。

“七小姐之前虽然没有受过仁、信、礼、仪的教导,但只要用心,一些基本的功夫,一个月足够学得有模有样的,不用太过担心。今日起,我就是你的老师,现在我指你三个错处,你仔细听好。”易菊不急不缓的说。

关止因依然点头答:“是”。

易菊坐得端正,不愧是礼仪典范,将女子的端庄典雅表现得淋漓尽致,声音温柔又不失威严:“一错是女子跪坐应双膝着地,臀置于脚根之上,上身挺直,双手交叠于大腿,而七小姐双脚呈八字,脚掌露于裙外,太不雅观。二错是恭顺不足,苏王妃是王爷正妃,七小姐该称一声母妃,刚才王妃入室,七小姐应起身相迎,迎也需有礼节。三错是应答不对,长辈师长问话吩咐,回答应该谦卑有礼,七小姐随意点头,答话敷衍,是对长辈不尊。”

关止因倒吸一口凉气,这几句话的功夫,自己就犯了这么多错,这规矩太多了,十几年的习惯要她一个月完全改变,太难了。

接下来的日子,关止因每日跟着易菊练习站姿、走路、行礼……,甚至吃饭、喝水、洗脸都要有礼仪姿态,仅行礼这一项,关止因就学了五日,行礼还得分场合,有跪拜礼、鞠躬礼、作福礼、祭祀礼等等,怎么跪怎么起,又有诸多讲究。除了入厕和睡觉,易菊时刻盯着她,她每日过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耳边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不对,重来。”倒不是易菊凶,相反,不论关止因怎么难教,她都有绝对的耐心,仿佛她天生就不会发火生气。只是每日被不停的否定,搞得关止因都怀疑自己生来就只配在山村里做个农妇。

这一日,易菊端坐在矮桌前,指着书中的图画向关止因讲解各种服装、首饰、妆容搭配,以及哪种场合该怎么穿戴。关止因坐在矮桌一侧,在一个小本上做着记录,听得头晕目眩。突然背上被一个小东西砸了一下,她低头一看,蒲团旁的地上有一个小纸团。关止因偷偷拣了,藏到袖袋中。

挨到了休息,她打开纸团看,不出意外,又是关启禾那个小胖子,约了晚上给她送牦牛肉干。

这关启禾无心学问,整天想着玩耍吃乐,原先关慕纪安排着让他到笔山书院跟优秀学子们一同念书,他却领着一群学生逃学捉鱼烤鸡,先生们又不好过于责罚,他一去就带乱了学院的风气。关慕纪又安排了先生进府中只教他一人,但他要么睡过头,要么答非所问,安排的课业也基本完不成,先生被气得胡子直翘,他反而安慰先生:“不气不气,气坏身子无人替。”关慕纪只好随他去,只要不惹祸事,学问不学问的也就算了。

到了子时,雅园静悄悄,院中房屋都熄了灯。

两个黑影坐在屋后的台阶上,就着院门口灯笼的微光吃手中的牦牛肉干。关止因抖着腿嗞着气说:“冷死了,要不咱们翻进去我屋里吃?”

关启禾捣蒜似的点头表示同意。

关启禾伸手够到大开的窗沿,胖手刚好按到窗沿上的旧脚印,可能是太胖了,爬不上去。

关止因蹲了下来:“你踩我肩上。”

关启禾摇摇脑袋,脸上的肉跟着抖动:“你是女的,而且我很重。”

“没事,叫你踩你就踩,别废话。”关止因语气不容置疑。

关启禾不确定自己这身肉,七姐真能受得住,还是有些不忍心:“那我,我真踩了。”试着踩到关止因的肩背处,手攀着向上用劲,还有点困难。却不想关止因直接杠着他站了起来,这下子,他轻松抬脚,就跨了进去。

关止因打小爬树摘果,踩着墙面,三两下就爬了进去,身手敏捷。

“七姐,你力气太大了,你和我见过的小姐都不一样。”关启禾一脸崇拜,从怀里摸出纸包着的牦牛肉干放到桌上。

关止因关了窗,用火石点燃桌上的蜡烛:“我们村钱老头家新年杀猪,帮忙的能分一斤肉,我八岁起就混进去帮着按猪屁股,你还能比那猪重?”

关启禾呵呵一笑:“那肯定没有。”

易菊对关止因的吃食管得极严,吃得又素又少,理由是油水太盛对皮肤不好,吃得太多对体形不好。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到晚上都饿得慌,也正是因此,关启禾才总是偷偷给她送好吃的。

关止因从床边的箱子中拿出白日偷藏的糕点,也放到桌上:“浩哥说,这叫礼上往来。”

两人坐下干吃了几口,关启禾咂了下嘴:“唉,有酒就好了,这牦牛肉就是要下酒才好吃。”

关止因愣了一下,站到窗边打开窗户:“还真有,老师白日温了酒没喝完,我去拿,你等会儿。”

过了一小会,关止因就提着一壶酒,拿着两个小杯,从窗口递给关启和,“蹭蹭”几下从窗户爬了进来。

“你刚才说浩哥,浩哥是谁?”关启禾嘴里塞着糕,说话含糊不清。

“梨树村最有学问的人,我认识的字全是他教的,对我特别好,可惜很难再见了。”关止因想起了梨树村,想起了那个干瘦的哥哥,想起了离开那日的雪,停下了撕扯牛肉的动作,眉眼间多了一丝落寞。

关启禾举了酒杯,说:“别难过,以后我对你好,咱们做世上最好的姐弟。”

关止因也举了杯:“有姐的就有你的,永远的好姐弟。”两人一饮而尽,哈哈一笑,又用食指放到唇前比“嘘”,互相示意小声些。

关启禾喝下酒,有些辣喉,呲呲牙:“七姐,你酒量大吗?”

“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关止因被酒辣到,用手给舌头扇风。

关启禾得意的说:“我酒量大得很,我教你。”

“你吹牛皮,我第一次听说酒量还能教。”关止因不信,咬了一口糕缓缓酒的辣味。

关启禾嘻嘻一笑,又喝了一口酒,神秘的说:“有诀窍。”

关止因伸长了脖子,追问:“什么诀窍?说来听听。”

“我当了十五年老七,你一来就让我变成老八了,而且你只比我大那么一丁点,要不你叫我哥,我告诉你诀窍?哈哈。”关启禾手中抬着酒杯,笑得乱颤,酒也从杯中洒了一些出来。

关止因一巴掌打在他背上:“你找死啊。”

两人打闹成一团。

到了辰时,侍女按惯例来服侍关止因洗漱,转进里间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大叫一声,手中装满水的脸盆掉到地上,水洒了一地,其他侍女听见声音也赶进来查看。

只见关止因上半身躺在床上,下半身却拖在地上,半张着嘴,口水流了一枕头。桌上散落着吃剩的残渣,歪倒着一个酒壶,壶盖滚到了另一边,蜡烛早已熄了,蜡油流得桌面红了一片。地上更是呈大字型,爬睡着一个胖小子,脸蛋通红,还打着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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