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新年

关止因、小五子和雅园中几个侍女跪在厅中,关启禾上了酒气,寒冬腊月在冰凉的地板上躺了半宿,发了热,这会儿正在生母秦惠那里养着。

坐于侧座的易菊依然端庄,看向苏慈安,道:“七小姐在我的教导下,还如此胆大妄为,不知规矩,是我教导无方。”易菊教导礼仪二十多年,见过的女子妇人无数,从未遇过这么不尊礼法的女子。经她调教出来的人,不论是宫女还是妃嫔,虽不是人人出类拔萃,但至少都能知礼懂仪。关止因原本就没有基础,行为举止如男子般豪放,对服装首饰更是一窍不通,教起来困难重重,如今还在她教导期间就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让她脸面无存。

苏慈安端坐正堂,安抚道:“尚仪大人教人无数,成绩有目共睹,只有小女如此,可见并非大人之过,确实是我府上管教不严,但还请尚仪不要放弃小女,继续教导她才好。”

易菊尽管确实不想调教此等顽女,却也不敢言露,说:“我受了王爷和王妃的托付,自然应该倾已之力,剩余的十日,我依然会用心教导,但这次是肯定要重罚的。”

苏慈安转头对着厅下跪着的一干人说:“小五子,你整日跟着八王子,主子整夜不在屋内你也没发觉?还是你明知道却还帮着他隐瞒?”

小五子也才十四、五岁的样子,从小就跟在关启禾身边跑腿,被吓得颤颤巍巍:“回王妃,是小的疏忽了,我,我睡着了,确实不知道主子不在。”

苏慈安厉声道:“我记得你这不是第一次了!雅园服侍的十杖,小五子十五杖,都自个儿下去领罚去。”

有两个年纪小的侍女嘤嘤哭起来,跟着一群人下去领罚了。

“你是止因的亲娘,这里不是乡下村野,既然到了王府,自个儿也要学,别丢了王爷的脸面。”女儿犯了错,当母亲的也被叫来听训,苏慈安作为当家主母,训斥孔玲一个三房,理所应当。

孔玲行了鞠躬礼,毕恭毕敬的答:“是。”

关止因还跪在那儿,酒没全醒,头还疼着,身子跪不住,听见母亲也被训,心中不爽。她与母亲在老家,从来只有娘训她,哪有人这么训过娘?喊了声:“又不管我娘的事。”她身子不稳,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伸手撑住地板。

苏慈安见了,无耐的叹口气:“就是如此没规矩!”又转向易菊,“既然止因是大人的学生,怎么处罚,就由老师定吧。”

易菊整理了一下衣襟,抬手摸了一把额边的头发:“学的是宫中的礼仪,那就按宫中的规矩,去祠堂跪着抄写《女德》十遍,原本是还要打的,可是打伤了,后边这十日就学不成了,先记着,如有再犯,一并罚。”易菊摸不准关止因在王爷和王妃心中的份量,这罚的轻重也就适量就好。

如此,关启禾一直病了十日,关止因也收了心,安心跟着继续学了十日礼仪,不想连累母亲,没再作妖。直到腊月二十六,易菊才告辞返回宫中,苏慈安备厚礼相送云云不表。

关止因前脚恭敬的跟着苏慈安送走易尚仪,后脚就迫不及待的赶回淳园,还在门口就大声叫着:“娘,我回来了。”

孔玲从屋子中出来,手指在空中点了几下:“别这么嚷嚷,被别人听去了,又要说你不懂规矩。”

关止因跑过来,一把抱了娘的一只手臂撒娇:“唉,这王府规矩真多,不如在梨树村自在。”

母女两进了屋子,孔玲拉女儿坐下,才问:“没机会问你,怎么学会喝酒了?”

关止因委屈巴巴的撅嘴道:“老师每日只给我吃一点点东西,说是要控制身子比例,晚上饿死了,要不是八弟偷着给我送吃的,娘,我肯定要少半条命。那天喝酒,还不是因为肉干和绿豆糕太干了,又刚好没水……”

还没说完,孔玲就“啪”的一声打在她手背上:“又给我胡说八道,没水就有酒?”

“娘,我的亲娘,人活着,总有许多第一次要试的嘛。”关止因嘻嘻的笑着。突然又站起身说:“对了,听说八弟病得不轻,我去看看他。”然后一边往外边走,一边喊:“彩环。”

“昨日见了贴子,我就命人去西桐山上运的桐泉水,这茶也是庆州新茶,苏王妃尝尝。”礼部尚书温运知笑容可掬的说。

苏慈安轻吹茶沫,将杯送到口边,细品了一口:“果然入口细腻,初时微苦,回味甘悠,确是好水好茶。”

“难得王妃喜欢,一会儿我让人装一些,王妃带回去。”温运知谄媚的笑着说。

温夫人也接着说:“难得苏王妃大驾光临寒府,今日一早,我们园里的梅花都开了,红了一院。”苏慈安是赤威侯的独女,从小被众星捧月的长大,十六岁嫁与关慕纪,做了当今圣上的皇叔母,向来高傲,自命不凡,极少会到别家府上走动。现下到了温府,温夫人自然更是要献上殷勤的。

“此次拜访也没什么大事,王爷与温大人曾一同为皇上办过差,原本也是有交情的,理应多走动走动。这不还有几日就过年了,我府中得了些宁国云锦,拿几匹给温夫人和小姐们做几身衣裳。”苏慈安放了茶杯,用手帕轻轻擦手。

温夫人面露惊喜,倒不是云锦自家弄不到,而是堂堂苏王妃,竟然会给自家捎东西,当下接话:“听说宁国的云锦那可是最上品的布料,对棉花品质要求极高,工序又复杂,整个宁国一年也产了不多少,珍贵得很,还不得把我家两个丫头给乐坏了。”

“不是什么稀奇物,过年嘛,让孩子们高兴高兴。”苏慈安挥挥手,让随从抬上七八匹布料,接着又问:“你们家二丫头叫什么来着?听说十五了,可许了人家?”

温家大女儿已经成亲,温夫人听苏慈安问起小女儿,想着莫不是想牵个亲事,苏王妃估计是看上了自家小女儿,亲自来说亲事,那定是王妃极重视的人了。立即答道:“叫温若婷,还未曾许亲呢。”

温运知则捏了捏大拇指上的扳指,吸了口气,说:“怪我没跟夫人提起,前段时间,翰林院曹学士为他家嫡子向我提过婷儿,我答应了定时间先见一见。”

温夫人抬眸看向夫君,疑问:“什么时候的事?这曹……”话没说完,就看见温运知警告的眼神,闭了嘴。

苏慈安又抬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惋惜的说:“温大人管着礼部,家中子女定是教养得最好的,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温运知夫妇才送苏慈安离去。

温夫人拉着夫君的手臂,着急的问:“翰林院曹贵年一个五品,你真让婷儿嫁他儿子?”

温运知甩开手臂,愠怒道:“你真以为苏王妃是来给你女儿说亲事的?还想着将婷儿嫁到坤王府去?”

温夫人的两个女儿都很出色,她常以此为豪,不满意丈夫的态度,道:“我婷儿模样标志,知书达礼,温婉可人,京城里多少好人家想来说亲,什么样的人配不上?”

温运知柔和下口气:“唉,就是因为婷儿太优秀,我才不得不这么说,那曹贵年的儿子我是看不上的,但眼下只能用他来对付一阵子,等过了正月,成不成还不是我说了算。放心吧,婷儿的婚事,我心中有数,不会委屈了女儿。”

关启禾发了热,病了一场是真的,但实际上三四天就已经生龙活虎的好了,生怕被父亲责骂,硬是躲在秦夫人院里装了十几天。直到年三十,坤王府张灯结彩,连树上都挂了小灯笼,他想着过年,父王也不会注意他,才溜出来又开始疯玩。

坤王府的家宴摆了五桌,除了老太妃和已出嫁的两个女儿,都聚在了宴席上,孙子辈的孩子们吵吵闹闹,妯娌间开怀谈笑,兄弟们觥筹交错,热闹极了。

关止因和关启禾吃饱就溜了出去,跑到淳园还要靠西的地方,那儿人少,下人们没怎么打扫,积着厚雪。关止因一边堆雪人,一边问:“刚才宴上怎么唯独不见二哥?”

关启禾指着西边说:“再过去一点,就是二哥的院子,他是个怪人,你别去惹他。”

关止因使劲拍了拍雪人的肚子,让雪更紧实一些:“什么怪人?是疯了吗?”

“不知道,反正不怎么出来,也不知道他娘是谁,父王也不管他,三十多了,也没给他说亲。”关启禾从雪地中拣了一根短树枝,插到雪人脸上当鼻子。

“那你怎么说他是怪人?他叫什么?”关止因继续捧雪拍在雪人身上。

“叫关启烨,听说他小时候父王还让他念书,后来就不让他出门了,伺候他的人都是又哑又聋的,我娘说让我别到那边去,我猜他可能是个疯子,要不父王怎么把他关着。”关启烨对这个二哥有一些印象,小时候好像是见到过,后来坤王府里很少有人提他,他也渐渐忘了府中还有这么一个二哥。

“七小姐,你们怎么跑这来了,王爷找你呢。”彩环跑得气喘嘘嘘。

关止因疑惑的指着自己:“找我?”

彩环手扶着胸口顺气:“是呀,找好半天了,你快去吧。”

关止因心里想着,难得见爹一面,别让爹觉得自己没规矩。在门口轻轻扣了门,轻声说:“父王,女儿来了。”听到准许,才推门进去,按易菊教的标准,双手叠置在小腹处,抬头挺背,脚步轻缓,向关慕纪行了作福礼。

关慕纪看向孔玲,说:“谁说因儿不成体统?本王看她学得挺好。”然后示意关止因坐下。

关慕纪怜爱的拍拍关止因的手:“因儿呀,都是父王不好,害你们吃了很多苦,你别怨恨父王。”

关止因入府后,只见过关慕纪几面,但都是很多人,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只跟她和娘这么温馨的坐在一起说话,这才像是一家人,让她觉得亲切多了几分,没刚进屋时那么紧张了:“不会的,娘说父王当年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和娘到了以后,给我安排最好的老师教导,又让我们过上这么好的生活,我不会怨爹,是不会怨父王。”

关慕纪又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没事,叫爹,说明你是从心里认了我,我也是开心的。”又对孔玲说:“你刚才还一直说女儿不行,那有当娘的那么贬低自己女儿的?我说的事,你也好好和因儿说说。”

关止因听了,好奇的问:“彩环说父王找我,不知道是有什么安排吗?”

“每年正月初三,皇后都会办年戏,接到邀请的官眷就会到宫中赏戏,我已经跟你母妃说好,那日带着你进宫,你可开心?”关慕纪把背靠进椅子里,欣慰的看着关止因,像看见了光明的前路。

关止因高兴的拍手:“皇宫啊?我以前只在话本里听过,那太好了。”

孔玲却显得不怎么高兴,一脸的担忧:“王爷,我还是担心因儿行为莽撞,到时惹出祸事就……”

“你年轻时就爱杞人忧天,有慈安在,出不了大事,放心吧。”关慕纪温柔的安慰道。

回了淳园,孔玲依然苦着脸,闷闷不乐。关止因见她一路上也不说话,以为娘是不放心她进宫的事,于是举了三根指头,说:“娘,你放心,我保证去了皇宫规规矩矩的,绝不闯祸。”

孔玲还是沉着脸,不说话。

“那我现在去跟爹说,我不想去皇宫了。”关止因转身作势向门口走去。

“别去,我不是担心你惹祸。”孔玲赶紧一把拉住女儿,“你父王让你进宫,不只是看戏这么简单。”她今日才确定,十多年都无声无息的四哥为何突然要接她们母女入府,她心里藏着的感情在此刻像个笑话,早在宜州官衙的士兵拿着刀,逼她挺着快生的孕肚离开宜州别院时,她就应该明白,他是无情的,自己不该还抱着一段虚无飘渺的回忆当做一生。“皇后今年的年戏宴,是为了给太子选妃。你父王,他是想让你做太子妃。”

关止因吃惊的问:“这怎么可能?不是说贵人家都看重嫡庶吗?我又不是嫡女。”

孔玲看着铜镜中自己变得不再美丽的容颜,面露冷笑,不知是笑自己的无知,还是笑四哥的无情:“如果他还有其他女儿,我们今天也不会在这王府里。”

关止因恍然大悟:“爹是因为这个才接我们来的?请老师教我礼仪也是因为要我去选太子妃?”

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活在仇恨和埋怨中,女儿从小就渴望父爱,总拉着她的衣袖问:我爹呢?我爹是谁?孔玲拉过女儿的手,握到自己手中,言不由衷的说:“不是,你父王是真的一直在找我们。他想让你做太子妃,是觉得你过去的十五年太苦,想要你今后都过最好的日子。”

“那娘为什么难过?”关止因看着娘。

“皇宫是世上最难的地方,你性子直率单纯,怎么过得了那样的生活,还有,你,十八岁之前,是不可以嫁人的。”孔玲说。

在梨树村的时候,娘就常忧愁,有时候是为了交不上的租子和税钱,有时候是为冬日入锅的粮食。现在进了这暖塌美食用之不尽的王府,过上了金枝玉叶的生活,娘还是愁。关止因不喜欢娘伤心的样子,她喜欢娘笑,她生性乐观,活泼好动,娘似乎也只有她在跟前的时候会开心。关止因没大没小的捏娘的脸,嘻嘻的笑着:“又不是我想当就能选得上,”挤着鼻子做个鬼脸,“而且,我也不想嫁人,我要一辈子陪着娘。”

孔玲一下笑了出来,一扫之前的阴郁:“你就会胡说八道。”

关止因抱了母亲一只手臂,靠到她的肩头,说:“老师罚我抄《女德》,我看到一个故事,说一个女的,因为丈夫娶了新妇,将她赶出了门,过了一段时间,这女的采了蘼芜下山,遇到了丈夫,就跪在地上问:你的新妻子怎么样?丈夫说,她原来是美,但织布的技术不如你,这么看来,新妇不如你好。”

“后来呢?”孔玲问。

关止因将头离开母亲的肩,伸手帮母亲摘下头上的钗环:“没有后来,这个故事只是这么写,是告诉我们,女子就是要服从男子,被丈夫赶出家门,遇到了,还要’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我看这《女德》一定是男人写的,女子就该这么卑微吗?”

孔玲自己摘着耳环,放进首饰盒子:“可是男尊女卑了上千年,世间不一样是好好的吗?你就别整日胡思乱想了。”

“女子不如男,这种想法就不对,反正我才不会做那样的女子,如果我以后嫁人,就得是君心无二意,若有必绝离。”关止因伸长双手,打了个哈欠。

孔玲拉了女儿往床边去,笑着说:“你刚才还说要一辈子陪娘,这会儿又要嫁人了?”

“那我就写个《男德》,也让男子好好学。”关止因脱了鞋也不好好放,随手丢到地上,发出“嘭”的一声。

孔玲手宠溺的指了指女儿的头:“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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