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天刚亮,彩环就带着两个侍女一起为关止因梳洗,关止因还没睡醒,也研究不懂这些复杂的装扮,就闭着眼,神思还在梦里,由着她们侍弄。
苏慈安的贴身嬷嬷胡妈带着魏娘子进来,胡妈礼貌性的向关止因行了礼,从彩环手上拿过梳子:“得了,你们都在旁边候着,请魏娘子来吧。”
这魏娘子在城华大街上开了一间名为“西子坊”的脂粉店,店面不是非常大,但所售的胭脂水粉要么是来自其他国家的上品,要么就是魏娘子自己配的良方,悃京贵族女子趋之若鹜,好货都得提前预定。魏娘子本人对配色、服饰、首饰、妆容都极为精通,擅于藏缺显优,经她的手打造出的女子,立即能美上七八分。
关止因脸不大,轮廓清晰,眼睛大而明亮,睫毛密黑,眉毛也比寻常女子的黑浓,鼻梁高挺笔直,两片薄唇线条柔美,下唇左角有一棵针眼大小的痣,整个脸看上去柔媚中又带着英气。
魏娘子一边折腾一边赞叹,把关止因从头到脚夸了个遍,唯独换衣裳时可惜了一声:“七小姐个挺高,也不像营养不好,怎么这儿那么平呢?”
关止因双手护住胸前的亵衣,尴尬的呵呵两声。
关止因穿戴好,从里屋出来,就见关启禾翘了二郎腿,正要往嘴里塞小笼包的手停在半空,眼睛睁大了说:“哇,哇,七姐,我都要相信你真是神仙了。”
关止因两手遮脸,故意用娇柔做作的声音说:“咦呀,小官人过奖了。”
“呃,好好说话。”关启禾翻了白眼,做呕吐状。
关止因叉腰大笑:“你来干嘛?”
关启禾把小包子一口塞进嘴里,在锦袋中摸出一颗铜钱大小的透明珠子,递给她:“给你。”把包子硬咽下去,拳头捶着噎得慌的胸口“我从好兄弟那儿得的。”
关止因接过珠子,珠中有水,水中有一条鲜红的小虫子,还会随着水波游动,对着窗口的光,转着珠子看:“好特别的珠子,这虫子居然还是活的。”
关启禾又翻了个白眼:“你好好瞧瞧,那是蛇,是蛇。”
“这个怎么做的?这虫,这蛇怎么放进去的?”关止因将珠子放到手心,仔细观察。
关启禾答:“我怎么知道,你管它,我就觉得稀奇好看,特意拿来送你,我兄弟说,这可是条神蛇,不用吃东西,带着它能逢凶化吉,弟弟我可是拿了压箱底的宝贝才换到的。”
彩环拿了件厚实的斗篷走过来,说:“小姐,王妃让人来催了。”将斗篷披在关止因身上,给她系好带子,又嘱咐道:“天太冷了,七小姐,你进了宫再取下来。”
关止因点点头:“彩环,你再去取我昨日看的那本《百商论》来,我在车里看。”关止因一开始叫彩环姐姐,彩环说,主子这么叫不合适,让她直呼彩环就可以了,关止因也知道这儿什么都讲规矩,后来就都只叫名字。
“哟,七姐还看商论?你想做生意啊?”关启禾与七姐年龄相仿,两人关系亲密,说话总夹枪带棍互相逗趣。
关止因拎起桌上包着锦布的小炉,答道:“就随便看看,以前浩哥还常给我讲兵书,难道我还想带兵打仗不成?”
关启禾又拿出一个包子,准备要吃:“又是你浩哥。”
关止因一把从关启禾手中抢过包子,自己吃了,“要像你一样,啥都学不会,就会吃吗?”
到了申时,马车才悠悠的停在玄武门前,关止因跟在苏慈安身后,由宫人领着,顺着暗红色的宫墙走了许久,又穿过一处园子,才到了畅音苑。
畅音苑环形而建,西面建筑最矮,前边以两根圆柱为支撑,三边中空为戏台,台后是为戏子们换装准备的房间。东、南、北环建赏戏台,以东边建筑最高,均以汉白玉为地,琉璃为瓦,楠木为柱,极尽奢华。
苏慈安带着关止因坐在钟贵妃右侧的桌位,她们的右侧坐的不知是哪家官眷。
关止因从早晨起来,就只吃了一个包子,这会儿天都快黑了,肚子咕咕的叫起来。旁边桌的小姑娘捂嘴轻笑,够过身子跟关止因小声说:“你是不是第一次进宫?没吃东西吧?”
关止因压低声音回答:“嗯,他们说怕进了宫不方便入厕,不让我吃东西,连水都没给。”
小姑娘取出一个鼓鼓的锦袋,在里边翻找了一会儿,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有两块绿豆糕,拿了一块给关止因:“诺,头低点,偷偷吃。”自己也弯下腰,把头放得比桌面低,在下边吃,看关止因也吃了,两人像做了什么坏事,相视抿嘴偷笑。
“皇后到!”宫人大声的喊到。
众人起身行礼迎接。
皇后入了主位,宫女们才开始抬着金碟银盘盛的酒菜、果子,陆续摆到各个桌上。
今日的戏文唱的是《薛丁山西征》,饰演樊梨花的武旦身后四面旗帜随身姿旋转,一根长枪舞得熠熠生风,英姿飒爽。那小姑娘又够过身子对关止因说:“我要是能上战场,也能做个樊梨花,你信不信?”
关止因看着她,这女孩就十四五岁的样子,鹅蛋脸,柳叶眉,眼神清澈,看着天真无邪,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你志气不小,是条女汉子,佩服。”
“我看你也不像别家小姐一样娇柔,一见你就挺喜欢,我叫卓佩娴,你叫什么?交个朋友。”小姑娘直率的说。
关止因想起来,在关启禾口中听过几次这个名字,问道:“你是卓大将军的女儿?难怪有豪杰风范。我是坤王府老七,叫关止因。”
卓佩娴一脸得意:“那是,我爷爷、我父亲,再到我大哥,都守着邺国南线,坚如铁壁,我从小就羡慕古长君,当个女将军,战场杀敌,威风八面。”
关止因对眼前的女孩刮目相看,心中感慨,与那长跪问故夫的妇人比起来,这才是女子该有的自信和自强,正要说话,身边的苏慈安提醒说:“坐好。”
关止因对卓佩娴撅嘴耸了耸肩,坐正了身子。
一曲唱罢,关止因转头看卓佩娴,满脸是泪,正为戏中薛家满门抄斩而伤心,关止因不禁想笑:这姑娘有趣得很,看着豪迈无比,却又感性至极。
皇后原名为韦亦葭,是宁国公主,景宣帝二年嫁与关启诚为后,至此两国开通互市,成为友邦。韦皇后只育有一子,即景宣帝第四子关顾之,出生不久,就被立为了太子,如今年刚十七。
韦皇后举起手中的杯子,四周安静下来,说:“又是一年新始,今日哀家聚大伙到此,一是共同祝愿这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二是要感谢在座诸位的夫君、儿郎为我邺国大业辛苦操劳。这第三嘛,国师为太子布签,签像显花开并蒂、桑结连理,意示着太子今年内宜纳妃,而且太子也已到适婚年纪,皇上与哀家欲为其择选良配,还请诸位畅言推荐。”
众人一起饮了酒,将太子夸了一通。但没人提推荐太子妃的事。
南边赏戏台落座的礼部侍郎之妻周夫人伏到温夫人耳边,小声说:“说什么推荐太子妃,谁敢呀。”
“为什么?”温夫人不明所以。
周夫人以手遮口,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你不知道吗?年前苏王妃去了好几个府,府中的女儿许了人家的也就算了,没有的,她就给人家牵线。”隔得远远的恨了一眼苏慈安,接着说:“可怜我家婕玉,她说是受武大人之托,为武家二郎说亲。我夫君也不敢驳王妃面子,就这么给应了。”
“可是大理寺卿武大人?他家二郎也一表人才,婕玉嫁入他家,也不算委屈,周夫人不必忧心。”温夫人觉得苏王妃这线牵得也算合适,安慰着周夫人。
周夫人把手中的巾帕往桌子上一扔,叹了口气:“唉,你是不知道,武二郎还未成亲,就在外边养了个外室,想来是个浪荡子。苏王妃就是想没有人跟他家争抢太子妃位置,安排一声就成,我们家本就没那个心,还设着法毁了我女儿的婚缘。”
温夫人如梦初醒,明白了其中曲直,难怪那日夫君要称婷儿许了人家。
戏台上一支《兰陵王》舞曲跳完,还没有人进言。
韦皇后心中奇怪,太子地位尊崇,仪表堂堂,太子妃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理应有不少选择才对。开口问:“我堂堂大国,竟没有好人家的女儿可以做太子妃了吗?”
苏慈安向刘呈恩的夫人易兰使了个眼色。易兰的女儿嫁给了苏慈安的大儿子关启铭,两人是儿女亲家。
易兰得了示意,走到皇后桌台前,行了礼,道:“臣妇有一人推荐,不知可否?”
韦皇后慈笑道:“刘夫人尽管说。”
“坤王府七小姐到悃京之日,连日大雪骤停,日现彩光,都说她是祥瑞之人,且样貌出众,年龄又与太子相仿,臣妇以为,是个难得的人儿。”易兰说。
韦皇后还未说话,便听外边宫人大声报:“太子到!”
关顾之身穿黑色蟒袍,金丝裹了边,束发上插着金色冠冕,身材高挑,容貌间与韦皇后颇为相似。
关顾之向母后问了安,就自已坐到了韦皇后身侧。
韦皇后居高临下,看向右边的桌子:“既然如此,请四皇叔的七女出来看看。”
关止因心里一阵紧张,娘头一日嘱咐她,在宫里千万要规矩行事,特别是不可出头冒尖,如果真的选太子妃,一定要显得平庸无为,尽量躲过去,别让人记住最好。可千想万防,没想到就她一个人被推了出来,这可怎么办?
见她迟迟不动,苏慈安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走上前去,向皇后行跪拜礼,声音略显颤抖的说:“臣女,臣女关止因,拜,拜见皇后。”
“不用紧张,你抬起头来,哀家看看。”韦皇后听她说话柔懦不顺,想着她年小怕生,温声安抚,又上下扫视端详了少倾,才说:“长得也算标志可人,哀家看了也喜欢,你可会琴棋书画?”
关止因又低下头,不敢看皇后,嘴中小声答:“回皇后,不会。”
韦皇后又问:“那点茶女工插花可会?”
关止因看着地面,摇摇头:“也不会。”
韦皇后脸色有些暗下来,这孩子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诺诺弱弱,不像有出息的样子,而且女子该会的东西都不会,心里已经不满,口气也没有刚才和善:“那你有什么擅长之事?”
关止因面露微笑,带着点自豪的答:“我犁地插秧、拉弓射鸟很厉害。”
众官眷一阵忍笑声,卓佩娴嘴中吃着橘子,一下喷出果汁,对身边的女子说:“娘,这王府七小姐真有趣。”
关顾之听了,也忍不住轻笑,韦皇后转头盯了他一眼,他才立即严肃坐好。
苏慈安脸上带了怒气,农妇贱女所生,再怎么教导,还是上不得台面。可再怎么不满,这也是坤王吩咐要做好的事,皇后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推出这唯一的选择,后边的事,自然有王爷去与皇上交涉。
苏慈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走上前来,行了半礼,语气依旧高傲:“小女多年漂泊,年前不久才寻回,入府时日尚短,还未来得及教导。但小女聪明有悟性,年纪尚轻,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来得及。”
“皇叔母所言有理。邺国最不缺的就是良师,多加以培养,定有成就。”韦皇后嫁入邺国二十年,清楚的知道坤王虽人不在朝中,朝中却有半数党羽,背后还有黔北的军队,对苏慈安也不敢不尊敬,立即脸上带笑,昧心的说。
关顾之突然站起身,双手抱拳向皇后禀话:“母后,儿臣听说今日为儿臣选妃,心中着急,才特意赶来,儿臣有重要的事情禀报。”
韦皇后严肃的问:“什么事?”
关顾之答:“儿臣与楚太傅嫡孙女楚绚从小相识,绚儿知书达理,温柔善良,儿臣心慕已久,如若娶女,只愿为她。”
韦皇后一惊:“楚绚?她不是幼时就已经许配了人家吗?”
关顾之拉开衣摆,单膝跪地:“年前刚退了亲,儿臣之前没禀告父皇母后,也正是因为这个。”
一直没有说话的钟贵妃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放下手中的酒杯,开口道:“皇后,楚绚可是万中挑一的好姑娘,品行样貌有口皆碑。去年赏戏宴上一曲《昭君出塞》惊艳四座,太子真是好眼光。”
钟贵妃在关启诚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嫁给他做了侧妃,先后为景宣帝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地位超然。
韦皇后对楚绚也多有了解,她是当今太子太傅楚泊然的嫡亲孙女,从小就出落得如误入凡尘的仙子,受太傅亲自教导,精于琴艺和棋艺,擅做词谱曲,想起去年那一曲,惊如天籁,琴音悠然如还在耳边,心中很喜欢。抬手示意太子起身,面上和悦:“那也还要请示你父皇的意思。”话中的意思竟是自己也同意了。
苏慈安一脸不高兴,竟然突然插出个楚绚,与身边的关止因一比,高低立现。领着关止因回了座位,狠狠的恨了她一眼。
关止因也不在意,转过头面对卓佩娴,卓佩娴拿了两瓣橘子递给她:“别管那些傻笑的傻子,你真会拉弓射鸟?”
关止因小声说:“不是战场上用的弓,是这个。”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树丫做的弹弓,弹弓很普通,握柄被磨得光滑,皮筋很宽,可能是用的次数太多,一端曾经断过,又接了起来。
“你居然带着这个进宫来了?”卓佩娴赶紧在桌下挥动手掌,“这算武器了,被查到可不得了,快收起来。”
关止因不知道,赶紧藏起来,两人相视一笑。
另一边的周夫人一脸幸灾乐祸:“哼,机关算尽一场空。”
坤王府中,关慕纪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一晃,茶水洒到桌面,怒道:“莫名其妙跳出个楚绚,你竟没有发觉?”
对面的苏慈安身子一抖,被吓了一跳:“原先只是想提防没有婚配的,这楚绚原先定了乔家大儿,王爷你也是知道的,谁能料想突然间解了婚约。”
关慕纪沉下心细思,觉得这婚约解的太及时,问:“你可知乔楚两家因为何事解的婚约?”
“我已经打听了,前日,一个风尘女子,大着肚子在乔府门前大闹,逼着乔俊霆纳她为妾。这正室还未入门,就要纳风尘女为妾,楚太博一怒之下,解了两家婚约,乔家自知理亏,也不敢反对。”苏慈安道。
关慕纪沉默半响,冷笑:“楚家,楚泊然,哼,妙啊!”
庆宁宫内,钟贵妃正用剪子修剪花枝,说:“昨日宴上太子拒了坤王家的七女,看来与楚家的婚事差不多是定了。”
“只要太子喜欢,也算是圆满。”关顾清手中拿着毛巾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说。
钟贵妃剪了几下,将剪刀放到桌上,拎起水壶向花盆中浇水,说:“丽蓉已经过世两年,你也别总念着,该续个妻子了。苏慈安父亲苏一鸿手握黔北十五万军,坤王势力正盛,你娶了这关止因岂不是好吗?”
“母妃知道儿子无心争权,何必娶一个不曾谋面的女子,误了人家。”关顾清与何丽蓉少年夫妻,恩爱十余载,何丽蓉体弱多病,未给关顾清留下一儿半女,偏他又是个痴情的,从没起过纳侧房的心思。何丽蓉死后,那意气风发的男儿郎,精气神都被抽走一半。
钟贵妃放下水壶,耐心的劝他:“你如果和你弟弟一样,整日只知道玩乐鬼混,或许还能做个闲散王爷,可是你早已锋芒过胜,十五岁就在黔北一战成名,那赤威侯苏一鸿,曾当着你父皇和满朝文武赞你有经才之略,大将之风,谁不拿你与太子比较?自古皇帝多疑,有朝一日他登基为帝,会容得下你吗?”
“母妃多虑了,太子待人敦厚,我没有取代之心,他又怎么会容不下我?”关顾清将手中的毛巾递给母亲。
钟贵妃没有接毛巾,几乎是带着乞求的声音,双手拉着儿子的手臂:“清儿啊,你是无害人之心,可朝中赞你的声音太盛,你不能把希望全放在太子的品性上。”
关顾清依旧风轻云淡:“母妃不必担心,等到太子登基,儿子就自请封地,远离悃京,远离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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