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生辰

灵堂之上,白烛摇曳,火盆中的冥纸燃成灰屑,窜着火星飘洒到地上,头裹白布、身披麻衣的女眷和孩子们跪地痛哭。楚泊然白了大半头发,眼神空洞的呆坐在灵堂边的太师椅中,手耷拉在扶手上,脸上的沟壑比平日更深了。

宿卫军统领卿文勇点了三支香,插入炉台,烛火闪动,发出噼啪炸响,似乎是棺材中灵魂发出的不甘控诉。

“太博节哀,长宁任右军指挥史以来,成绩斐然,出此意外,谁也预想不到,皇上封了嘉奖,也算对长宁的赞可,太傅要爱惜身子,不要太伤怀了。”卿文勇安慰道。

楚泊然木然的没有表示,眼睛都没有动一下,七魂六魄都随着儿子的离世被带走了。

一旁跪在地上的妇人双目红肿,躹下身子,声音悲伤:“谢卿大人来送长宁最后一程。”

卿文勇虚扶了妇女人双臂:“我与长宁共事七载,他突然遇这祸事,我也很难过,弟妹要多保重,这家还得靠你撑着。”

妇人眼泪又流出来,用绢帕擦了,吩咐侍女:“领卿大人到前厅就坐。”

楚太傅在国子监教导学生十余年,朝中许多官员都得尊称他一声老师。太子五岁时,受命为太子太傅,专心授学,不参与党争朝事,在朝中颇受敬重。楚府嫡长子突然离世,众多官员、学子闻讯都赶来吊唁,楚府门前车来人往,皆悲泣叹声可惜。直到天黑,吊唁的人才逐渐散去。

夜幕已深,太博府檐下的白灯笼随风摇摆。卓修璟风尘仆仆的下马,入堂上了香后,就向后院而去。

在经过连接前后厅的小院时,看到廊下一名白衣披麻的女子迎风而立,长长的孝布飘到身后,面容憔悴。卓修璟走近了,双手合礼,轻声说:“楚绚小姐节哀。”

女子的声音酥软入骨,如秋风凄凉:“卓二公子可知道,我与俊霆原本会在五月成亲?”

卓修璟答:“知道。”

女子看向他,目不转睛,声无波澜:“卓二公子可又知道,我父亲本不会死?”

卓修璟心中闪过一丝愧疚,没有说话。

女子突然双目落泪,嘴角冷笑:“寞寞月下松欲静,皑皑雪落湿人衣。”向卓修璟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查得怎么样?”关顾之见到卓修璟进了屋子,立即问。

卓修璟做为宿卫军副统领,查案本就是他的主职,何况这次还是自己的同僚们出事,消息传回就立即带人去了现场,一边关门,一边说:“现场仔细看了,确实是山上群石滑落,周围杂草都有被碾压的痕迹,马匹让人解剖了,也没有喂过异常食物。”

关顾之又问:“这么说,确实是意外?”

卓修璟将身上的氅衣取下,挂到架子上,伸手在火盆上烤冻得通红的手:“不见得。西桐山南面的靠崖山道以前也曾有过山崩,但都是夏季暴雨所致,现在还在飘雪,不会山崩。可是我带着人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人为的线索。”

楚泊然将双手盖在脸上,使劲揉了揉苍老的脸,似乎要将丢失的魂魄揉入体中,悲愤的声音从指间传来:“这就是警告!长宁,长宁是为我而死!”

然后放下手,苍老的面容对着关顾之,声音沙哑且坚定:“坤王横行朝野不是一日两日,如今野心日增,妄想掌控太子,掌控未来的国政。我楚泊然既然做了太子太傅,就要助太子成一代明君,纵然前路难行,用我的骨头做刀,也要为太子和邺国砍出一条路来。”

“我自幼受老师启蒙,立志要除旧弊、树新制、兴国邦、富百姓,定不负老师的孜孜教导。”关顾之对老师极为尊敬,老师甚至比父皇更像一个父亲,陪着他从懵懂成长为雄鹰。听了老师铿锵的话语,知道他已接受长子离世的实事,立即答话,“父皇也知道坤王所作所为,但顾忌若激怒了他,引着黔北兵变逼宫,到时又恐血流成河。”

楚泊然拍拍太子的肩,说:“骐骥千里,非一日之功,农妇亦知物大则分而装之。坤王钻营四十年,党羽众多,又占着朝中要职,需得一点一点的剪。”

关顾之提了茶壶给楚泊然的杯子续水,看向卓修璟:“安怀,你查刘呈恩的事有结果了吗?”

卓修璟搓了搓渐暖的手,道:“刘呈恩太贪,儿子又太蠢,查起来不算太难,现在几个地方的庄主和账簿都已经安排妥当,事主很多,为防着被地方发现,做得隐秘,但最多下月初就能发难。”

关顾之看向楚泊然,等着老师表态。

楚泊然略微思考,道:“安怀,那几个庄主家眷要安置好,不能落到坤王和刘呈恩手中。另外,事情必须做到突然暴发,气势如宏,勿必一击即中,不给他们反击的机会,若放虎归山,再抓可就难了。”

卓修璟“嗯”了一声。

楚泊然像是突然想起,问卓修璟:“今年怎么没见你大哥卓显渡回京诉职?”

“年前本来要回的,但南蛮不知从哪里绕过了防守严密的野马谷一线,从西北面攻打息鲁,息鲁不备,一夜城破,守备战死。”卓修璟在桌上拿了空杯,倒了杯热茶喝下,继续说:“虽然后来我哥带兵夺了回来,但城中房屋被烧,粮食被搬空,几千百姓被杀,上万人无家可归。他向皇上呈了书,忙着重建息鲁,就不回来了。”

楚泊然神色凝重:“绕过野马谷?你要提醒你大哥,尽快查清漏洞,南蛮能绕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卓修璟:“我父亲也是如此说,已经提醒了。”

关顾之有些发呆,心里想着在前厅见到的楚绚,身着素裹,梨花带泪,楚楚可怜,让他心中疼痛,巴不得立即拥她入怀,柔声安抚,可他什么都不能做。担忧与楚绚的婚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楚伯父突遭残害,绚儿要守孝三年,那......”

楚泊然怒道:“这正是他坤王打的如意算盘,想搅了太子与绚儿婚事,好让自己女儿又跳出来。不能让他牵着走,太子尽快向皇上禀明,绚儿百日热孝一过即办婚宴。”

魏娘子身后跟着店中的小厮,由胡妈领着到了淳园门口。彩环见了,立即迎上来:“胡妈好,魏娘子好,这是七小姐又要进宫吗?”

“跟了七小姐,怎么变得没规矩了呢?主子的事也随便打听?去烧点热水去。”胡妈受自个儿主子的影响,对这个七小姐也是格外的看不上,连带着觉得院中的下人也是些没规矩的,批评小姐她不够资格,批评这些丫头那是足够了。

彩环也不恼,转身指着另两个侍女:“你们两个,一个去烧水,一个去泡茶,快去。”然后带着人往关止因房间去。

“王妃得知七小姐身体上有些发育不好,特请了魏娘子为您调理,今后每半月,魏娘子就会来一次,还请七小姐到约定的日子就呆在淳园,不要乱跑。另外吃食,也要按魏娘子配的食方来,冰的辣的甜的,就都忌了吧。”胡妈语气和神态都显得恭敬有加,但这明明就是传达王妃的命令,哪容关止因反对。

魏娘子从小厮手中拿过竹篮,对彩环说:“呆会热水直接送到里屋,大伙儿都出去吧。”

看着人都出去,魏娘子关了门。关止因不禁紧张,这是要干嘛?感觉自己像待宰的猪羊,怔怔的看着魏娘子。

魏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进里屋。

魏娘子翻着篮子中的瓷瓶瓷罐,一个个拿起看一下,又顺序排好放在桌子上。

彩环抬了满满一盆热水进来,看到榻上盖着薄被的七小姐,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抿着嘴忍笑。关止因瞪她,用嘴型说了声“去。”

彩环放了水盆,低头憋笑出去。

魏娘子用热水浸湿毛巾,拧得微干,摊开盖在关止因身上,有些烫,一会儿功夫,她的皮肤就被烫得微红。魏娘子这才从她身上揭了毛巾,又拿过那些瓶瓶罐罐,一会儿药膏、一会药水的往她身上涂抹搓揉。

关止因脸红得像要浸出血来,咬咬唇问:“我自己擦行吗?”

魏娘子没停下手上的动作:“不行,这是三分靠药,七分靠手法,会我这手法的人可不多。”看了看关止因,笑道:“七小姐不用害羞,你就闭着眼睛,多几次就习惯了。”

关止因心想,千万别来了啊!

好不容易挨到魏娘子走了,关止因穿好衣服从里屋出来,就看彩环拿着托盘,看到她就忍着笑意,指着桌上的碗说:“七小姐,这是魏娘子之前吩咐的,要你每天早中晚各喝一碗。”

关止因抬起碗,碗中是黄色的糊状物,类似稀粥,尝了一口,不甜不咸,有点涩,皱了皱眉问:“这是什么鬼?”

彩环说:“魏娘子镇店的宝贝,她配好的的私方,不知道里边是什么,说是有助于……”笑得不怀好意的用手指了指关止因胸前的位置。

关止因翻了下眼白,不耐烦的说:“都是些什么事!”

关启禾提着两个花灯跑了进来,脸上的肉抖得一颤一颤的:“七姐,明日就是元宵,街上已经挂了好多花灯,设了灯谜局,千香苑和不归院到处张贴牌子,两处的花魁明晚要游街斗艺,热闹得很,我们明日一起去游街怎么样?”

关止因把手中的碗放到桌上,“我也很想去,可我明晚有重要的事,去不了。”遗憾的说。

关启禾眼睛盯着碗,说:“七姐,我跑得又饿又渴,给我喝吧。”说完不等同意,就一口喝干了黄粥,用手背擦了一下嘴:“什么重要的事?”

关止因想阻止的手停在半空,又颓然的放下:“我娘食素信佛,每年元宵我都要陪她礼佛。”

关启禾有点失望:“哦,好吧。你这粥真难喝。”说完就走了。

关止因想到元宵,脸上挂上了愁容,慢慢悠悠的,用手划着墙壁,一路走到孔玲的屋子。

孔玲看到女儿,放下正在看的《妙法莲华经》,伸手说:“来娘这。”

关启因个子已经比娘高了,还是喜欢赖到娘身上撒娇:“娘,悃京这么大,肯定有好郎中可以治我的病,还是告诉爹,让他给我请个郎中看一看吧,每年生辰我都觉得自己要熬不下去了。”

孔玲厉声道:“不行。”立即又温柔的整理关止因的头发:“娘知道你疼,看着你痛,娘更痛。可是我们只能熬,等你十八岁,就好了。”

关止因又问:“为什么娘一直不告诉我这是什么病?我问过浩哥、虎子,没有人的生辰是会痛的。娘,这到底是什么怪病?你为什么不准我告诉别人?”

“因儿,娘,是娘不好”孔玲缓了一会儿,又说:“再过段时间,娘一定告诉你。”

关止因将头深深的埋进娘的颈窝,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幼兽。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在热闹后空旷的大街上敲更,喊声回荡在冷空中。

关止因体中冷热两股力量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仿佛几根棍子在腹中不停翻搅,全身骨骼如有刀削,百针一起扎入她的脑袋。关止因双手用力抱紧头,身子卷缩成团,在床上翻滚,想以此缓解痛苦。口中发着痛苦的声音:“娘,娘。”

孔玲抱紧她:“娘在,娘在。”

关止因手上的银镯震动不止,五颗银铃发出急促清响。

“娘,你把我敲晕吧,娘,求求你。”关止因胡乱言语。

孔玲紧皱着眉头,抚着女儿的背,手足无措:“因儿,没用的,再忍忍,忍忍,过一会儿就好。”

汗浸出额头,湿了头发。

关止因的泪珠从紧闭的睫毛下溢出,到后来,她已不能说话,甚至叫不出“娘”,喉间嗯、嗯的低声哼呤,几欲昏厥,却又清醒的感受着无边的疼痛。

直到打更人的更声再次响起。

“寅时了,好些了吗?”孔玲看着怀中的女儿,头发湿透,贴在腊黄的脸颊:关止因无力的扯出一丝无力的笑:“娘,没事了。”

孔玲拧了热毛巾,为女儿擦拭着脸,此刻她才落下泪来,用手背抹了泪珠:“过去了就好。”

关止因苦笑道:“我还真是爹不要的孩子,女儿生辰,他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孔玲一愣,转身在盆中清洗毛巾,不让女儿看到她的脸:“他是王爷,事情太多了。”

关止因伸手扯了扯母亲背后的衣角:“没事,娘是世上最好的娘,有娘就够了。”关止因心里知道自己让母亲难过了,安慰着母亲。

楚泊然在国子监时教过一个学生,叫曾国秀,为人正直,能文善辩。景宣帝十四年会试入仕,但由于心直口快,对待事物不是白就是黑,不懂得迂回,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一直被打压,入仕七年,依然还只是礼部祭祀司一名六品文书。

这一日,楚泊然在家中设宴请曾国秀一聚,席间酒过三巡,曾国秀半醉,向楚泊然报怨上司压制,连新入仕的后生都敢对他指使叫嚣,又说朝廷用人制度有大弊,吏部用人不看能力和资历,全靠管事的说了算,自己再怎么不辞辛苦的办差,也不如溜须拍马、拉亲结派之徒。

楚泊然听了,拍拍他的肩:“必知所言确是,我教你时,就知道你有雄心壮志,也有成志之才,可惜啊可惜,如今像你一般被埋没于洪流之中的有能者,又岂止十之七八呢?”

曾国秀深为感动:“还是老师懂我,我入仕是为了有翻作为,报效国家。可现在只能整日提笔写祭奠文书,歌颂皇恩,每日郁郁觉得虚度了此生。皇上就看不到吏部用人弊端?察觉不到身边的奸佞吗?”

楚泊然说:“怎么会不知道?可皇上有什么办法?你想一想,吏部是谁掌事?”

曾国秀答:“当然是吏部尚书刘呈恩,但他是臣子,再管什么部,也得服从皇上。”

楚泊然抚了抚胡子,呵呵一笑:“必知啊,枉你入朝为官七载,还如此心思单纯。你再深入想一想,刘呈恩身后有谁?”

曾国秀恍然大悟:“坤王!是了,刘家女儿嫁给了坤王长子关启铭。”

“唉,所以啊,有些事情,并不是发现了问题所在,就能解决得了,只能忍忍了。”楚泊然貌似无可耐何的说。

曾国秀突然变了脸,语气生硬:“这邺国是皇上的邺国,是天下黎民百姓的邺国,不是他坤王一人的,怎么可放任他就这么一手遮天,扰乱朝纲!”

楚泊然抬起酒杯抿了一口:“我还听说,这几届会试学生的成绩得报刘尚书同意,才能放榜,想在其中安置几个甲榜,只需他一句话。”

曾国秀大吃一惊:“已经如此明目张胆的不尊法纪了吗?会试成绩要由多名考官避名字阅定,分不外漏,还要有督察院派人监察,最后经皇上亲自批红,怎么会就报到了吏部?吏部只有用人安置之权,这是僭越职权!简直是乱国之臣!”

楚泊然说:“看来必知一向只管自己手中差事,对朝廷不够上心啊,此事已经好几年,连外省考生都知道,考前要拜的,不是孔夫子像,也不是文曲星庙,而是刘大人府。”

曾国秀越听越气,心中燃起股怒火,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放到桌上:“简直无法无天,若有朝一日我能得机会,定要痛斥此等行径,还天下万千学子一个公道。”

楚泊然拍拍曾国秀的手臂,劝道:“不用如此激愤,历来历代总是会有一些黑暗的事情,你我都改变不了。”

曾国秀抬起刚放下的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口灌下:“老师此话不对,见到不平的事情就躲,不是您当初曾经教过我的道理。我虽然是一介书生,人微言轻,可也饱读了诗书,也曾是万千学生中的一人,明白是与非,黑与白。国家长此以往,何有将来?”

楚泊然叹口气:“唉,也怪老师,今日与你把酒言欢,谈谈诗书便罢了,何必论起朝事惹你不快。”又举杯抿了一口酒。

曾国秀义愤填膺:“我既然已经知道,就不会坐视不理,明日就到国子监,邀众学子共同进言。我一人之力如石沉大海无痕,聚千颗万颗,总会在朝廷中掀起波澜,要还朗朗青天,并非不可行。”

楚泊然吓得连连摆手:“不可不可,你此举定会得罪坤王和刘尚书,性命有忧啊!”

曾国秀轻蔑地看着楚泊然,往日对他的崇敬化为乌有:“就因为朝中太多如老师一般,身居高位却明哲保身的大臣,才让纲纪混乱至此。老师放心,我所做之事皆与老师无关,必不会牵连于您,学生告辞!”说完一甩䄂,愤怒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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