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硕鼠

三月寒风退去,树尖冒出新绿,冻土化开,草苗从土中欣欣然的探了出来,一日高过一日的绿了大地。坤王府趁着春意,在东郊外办了场蹴鞠赛。围起来的草场一周,搭了三十多个较高的看台,虽然入了春,但还带着寒意,每个看台三面挂了裹着金边的围帘遮风,内置长形矮桌。坤王府出手阔绰,桌上用的都是银杯银盏,呈的糕点做工精致,桌上的铜炉中煮着山珍,杯中装着佳酿。台子前边一列架子,排列着玉如意、黄金罗汉、翡翠镯子等名贵物品用做彩头。

悃京高门大户热衷于蹴鞠运动,平日里,各府会在全国收罗蹴鞠高手,就为在赛事中,为自家拔得一筹。一些府中的公子哥儿也有好踢蹴鞠的,经常上场跟着跑一跑,赛一赛。

苏慈安数日前入宫,恭敬的请韦皇后观赛,韦皇后对蹴鞠不怎么感兴趣,但想着在太子妃一事上驳了坤王府的面子,欣然同意,还表示赛事头筹的奖励由自己来出。

每支蹴鞠队伍有十四个人,场上二十八个队员和两个教正,正满场跑得热汗淋漓。公子小姐们嫌在看台上看不清,都围到了栅栏旁挤着,为自家的球队加油,叽叽喳喳的议论哪个队员厉害,好不热闹。

关启禾一手拉着关止因,一手指向场上着蓝色队服,胸前别着方巾的毬头说:“快看,四哥。”然后使劲挥动着手臂:“四哥,快快快,过他,过他!”

关止因第一次见着蹴鞠比赛,也是颇为激动,吃着手中的点心,视线随着球移动。关启泓一球入洞,她双手鼓掌,嘴里糕屑飞出:“好球!”

侧后边是韦皇后落座的看台,刚好看到这一幕,韦皇后叹气摇头,对身边的关顾之说:“女子应品行排第一,修为其次,样貌更次之,难得楚绚万中挑一,太子确实眼光甚好。”

关顾之听母后夸赞心上人,眼中的星光藏不住,嘴角带笑:“绚儿确实优秀,在儿臣心中,无可取代。”

栅栏另一边,卓佩娴看到了关止因,挥着手叫:“止因。”

关启禾掂起脚尖,挥手回应:“唉,这里,野丫头快过来。”

“什么野丫头,别乱叫。”关止因一巴掌拍在八弟头上。

关启禾揉着脑袋,委屈的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叫,大家都这么叫,野得整个悃京都知道她嫁不出去。”

卓佩娴从赛场一端绕过来,手握着一把弹弓伸到关止因面前,“好看吗?这可是我让二哥亲手做的。”

弓以楠木为料,虎筋为弦,树丫形状比例对称,比成年男子手掌略大,通身涂了红漆,握柄上刻了很小的“安怀”两字,下端钻了小孔,系着与漆色一样鲜红的流苏。

关止因接过来,爱不释手的抚摸:“哇,太漂亮了,质感太好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弹弓。”把弓放在右手心掂了掂,又说:“重得刚刚好,好想试一试。”

卓佩娴满脸得意的笑:“我二哥的手艺千金难求,送你,想怎么试就怎么试。”

“送我?真的?”关止因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她不爱绫罗绸缎,不爱胭脂水粉,对这弓倒是喜爱得不行。

卓佩娴:“嗯,你那把弓太破了,我回去就求着二哥做的。”

关止因一把抱过卓佩娴:“你太好了!”

卓佩娴被这突然一抱,心脏狂跳不止,呼吸都紧了,脸上肌肉僵硬,怔在原地。这是她十五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关启禾插嘴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还这么要好。”

关止因放开了卓佩娴,翻过来翻过去的看那红弓,八弟问话她也不看他一眼,轻飘飘的回他一句:“保密。”

关止因拉了还发愣的乔佩娴的手,说:“走,带我去谢谢你二哥。”

乔佩娴抿一下唇,咽了下口水,难得娇羞的点点头,任由关止因牵着手,三人一起向卓府的看台走去。

一个宿卫军服饰的人正在轻声向卓修璟汇报着什么,卓修璟表情严肃,看到妹妹带着人走来,手在胸前轻挥一下,宿卫军就退出了帐篷。

“二哥,这是我朋友,坤王府的七小姐关止因。”卓佩娴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性子,将关止因拉到哥哥面前。又看着关止因,用自己头顶当手指,向卓修璟的方向点一下:“这就是我二哥卓修璟。”

“卓二公子好,那弓非常精巧,我很喜欢,特意来感谢公子。”关止因弯腿侧身作福,也不像别家女子,作福时低眉敛目,往往只看得见对方的鞋子,她作福全程盯着卓修璟的脸,也不觉得别扭。

这就是坤王准备嫁给太子的七小姐?卓修璟不禁上下打量眼前的女子,与自家妹子差不多大,个头却高出不少,容貌出众,看着没有女子的柔弱之感,反而多了些坚毅英姿。

“二哥,你看什么呢?”卓佩娴扯了扯他的袖子

卓修璟立即收回眼神,冷漠的说:“佩娴一向喜欢舞刀弄剑,我以为是她想要的,不必谢我。”

高门府弟多设私垫,众家公子、小姐有学业交流的习俗,每月轮流设听学席,先生们组织大家,有时就一篇文章、一个事件或一种现象相互讨论、辩论,有时就一个题目做题比试学问。关启禾去过卓将军家的私塾几次,认识卓二哥哥,虽然平常看着脸寒,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其实熟了以后,总喜欢捏他的脸,与他逗乐,是个很不错的人。

但今天卓二哥哥对七姐说话太不客气了。关启禾嘟囔道:“卓二哥哥今天怎么这么不尽人情,我七姐也是心存感激,你这话说得,让人听了不舒服。”

“咣、咣、咣”场上巨锣三声脆响,教正拉长了声音高喊:“坤王府,胜!”

关启禾一扫不快,手指着草场,大叫:“七姐,赢了,我们府又得了第一。”

关慕纪带着关启泓,大笑着走到韦皇后的看台前,合手做了礼,道:“皇后,此次比赛,我坤王府得了头筹。”

韦皇后笑道:“四皇叔府中都是强兵悍将,哪次比赛,你家不是第一?”

“那也是承了皇上皇后的恩,宫里两员高手都准入了我府,这才使我府里的蹴鞠水平拔了高。不过,这次带队的是我家四郎,一人就进了四球,是个好孩子。”关慕纪说着,把关启泓从自己身后拉上前来。

韦皇后看了看关启泓,夸奖道:“刚才四郎踢得确实精彩,指挥有法有度,这次得了第一,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关启泓单膝跪地:“谢皇后娘娘,四郎近日偶得一高僧指点,说是天星出梨树之侧,白日现双圈之光,有女琴音绕梁,得之国运亨昌。四郎细思,吾妹关止因刚好出生于宜州梨树村,到悃京之日,太阳呈现双圈彩光,人人得见。可惜她不通音律,因此,想向皇后讨赏,准许舍妹暂住到太子府,与太子身边的琴艺大师余无华学习琴艺,以求为邺国祈祷国运昌盛,万年不衰。”

韦皇后面上笑容不变,心底盘算,这坤王对太子妃一事真是费劲心思,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摸了摸手指上的指环:“既然是高僧指点,定然是要遵循的,但未出阁的女子住到太子府,对止因名声不好,还是请太子舍才,让余无华大师住到坤王府教导为好。太子意下如何?”

关顾之恭敬的行礼:“母后所言甚是,儿臣回府就安排。”

关慕纪意味深长的看向皇后,心中了然,看来皇家是打定了主意,不可能让自家女儿做太子妃了,既然太子不需要扶持,那他也不必再为此多费周折,是时候走另一条路了。

“王爷!大事不好!”远处跑来一人急报。

关慕纪正在气头上,怒问:“何事如此惊慌?扰了皇后娘娘,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来人满头是汗,跪地回复:“王爷,大王子一家全被京衙的人带走,已经移交到了大理寺。”

“为何?”关慕纪大吃一惊,小小京衙竟然敢抓他坤王嫡长子。

来人答:“不知悃京何时来了一群外省人,聚起五、六十之众,今日一早在京衙联名状告户部尚书刘大人夺田增税,还牵连着人命官司,状子一同告了大王子。由于案情重大,涉及朝廷重臣,午时刚移交到大理寺。”

关慕纪朝韦皇后看了看,镇定心绪,怒说:“简直胡说八道,一群刁民,定是受人教唆,我去看看。”

大理寺卿李自延收了案子,安抚了告状百姓,也不敢自专,立即入宫向景宣帝呈报。告状者涉及固安、宜州、宁怀等省,诉状上签字按手印者竟高达四百余人,状纸摊开,足足十五尺长,牵连命案十余起,罪行罄竹难书,字字血泪。景宣帝愤怒不已,将白玉镇纸摔得粉碎:“查,给朕仔细的查,涉及者一个不漏,朕倒要看看,这些国之硕鼠都有谁!”

李自延为人刚正不阿,素有铁面阎罗之称。领了三司会审的圣旨,立即就安排人去通知刑部尚书顾亭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范衢赴大理寺,左都御史黄勤的长儿媳关予茉与关启铭有兄妹关系,需避嫌,不能参与主案,只可以督查有牵连的地方官员。

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原本为同级,可黄勤任时已是从一品,范衢才升任右都御史,还是正二品,所以,督察院里还是左都御使说了算。

蹴鞠赛后第二日,关顾之亲自送余无华到坤王府,苏慈安唯一的儿子关启铭被大理寺拘押,她无心应酬,客气交待几句,就让关止因自行安排。

关止因按拜师礼向余无华叩头敬茶,余无华接过茶浅喝一口,放到桌上,道:“音律讲究三分努力,七分天赋,我不知你天赋如何,应着皇恩,且暂收你为徒,是否能有所成就,我也只能是尽力而为。”

关止因仍然跪着,说:“谢谢师傅,徒弟一定会好好学的,只是我从未接触过七弦琴,怕丢了师傅的脸。”

余无华抬手,让关止因起来:“琴的基础也就那些,教完后就得靠你自己,我以三月为期,之后就不必再称师傅。”

关止因心想,这是大师不想收我做徒弟,碍着是皇后的命才勉为其难来的吧,正好,我才不想学什么琴,大家互相混三个月就好。嘴上答:“谨遵师傅吩咐。”

由于告状那日,五十多个事主们声势浩荡,举着状子,一路从城华大街哭喊着刘呈恩夺人田产、草菅人命,直到跪在京衙门前。看热闹的群众一路跟随围观,还有不少好事者上前打听事情始末。不出两日,整个悃京传得沸沸扬扬,茶馆酒楼,无不议论,流言不断传出。

随后十几日,刘呈恩各地田庄的庄主被陆续押解入京,搜查出真假账簿一百余册。其中七个庄主到大理寺后,还未审,就主动召认,受刘呈恩儿子的命令,以长地短量的方式划入刘府私产五千八百亩,报给地方的田地仅六百二十亩,向朝廷纳税也是按六百二十亩计算。

经核查帐簿,各庄佃户除了按朝廷规定缴纳人头税和田地使用税外,还得向庄园主交额外的私税,仅一年私收税银就达四十万两,这可是十二万漠涸军半年的军饷。

入狱的其他庄主看有七人主动交待了案子,知道刘大人这次是罪责难逃,自己顽抗也没有意义,也都跟着交待了替刘呈恩府中敛财的情况,争取从宽处罚。

关慕纪让黄勤借下地方督案之机,暗中派人去查主动作证的七个庄主背景,得到消息反馈,那些庄主家人早在半月前就已全部消失,查无影踪。此事计划如此周密,暴如山洪,堵都堵不住,定不是百姓自发而为,那后边的组织者是谁?懦弱的太子?他不像有此心计。沉稳的二皇子?他一向不参与朝政。关慕纪闭眼蹙眉,双手揉着太阳穴,近日的事太糟了。

案子审到第十八日,国子监上百名监生聚到大理寺,要求严惩刘呈恩,状告他多次收授考生巨额贿赂,干扰会试公正,替换考生成绩。洋洋洒洒万字之言,字字诛心。大理寺不得不又连夜审理。

次日,悃京城中就开始四处疯传刘呈恩贪赃枉法的书稿,酒楼里说书的将他的恶迹编成故事话本,讲得精彩绝伦,百姓间流传着他日日宿于妓馆、包养男娼、杀人喝血等各种版本的传说,人人说得煞有其事,真假难辨。一时间,刘呈恩成了人间魔鬼,就是那最贪最坏最该死之人!仿佛老王家死了一条狗都是刘呈恩干的。

国子监学生告状一事,又催化了刘呈恩案进程,必须立即从严处理,否则幽幽众口难堵,愤愤民心难平。

苏慈安日日向关慕纪哭诉,要他将儿子救出来,哭到激动处,口不择言:“再不放铭儿出来,大不了叫我爹带着兵来。”关慕纪怒道:“闭紧你的嘴,胡言乱语。”

关慕纪并非一直坐等判决,而是重金收买了刘呈恩的管家,让其出来作证,关启铭虽然是刘呈恩女婿,也得了贪墨的好处,但其对岳丈和大舅子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知情。关慕纪命亲信到大理寺,将关启铭名下田产全部交地方财政重新测量分与农户,又对入京告状者进行高额赔偿,事主们得了好处,纷纷上呈,希望免除对关启铭的处罚。最终,关启铭夫妇从此事中完全摘了出来。

从案发到判决,仅一个月。刘呈恩及儿子被判斩首示众,亲眷流放边塞苦寒之地。案件牵连甚广,固安、宜州、宁怀不少地方官员参与其中,朝廷中也有几个与刘呈恩过往甚密者被查出有金银权利交易,一一处理后,景宣帝也不敢再深究,朝堂动荡过甚极有覆灭之忧,此案也就此盖棺不论。

景宣帝坐在龙椅上,以手捂口咳嗽了几声,声音略带疲态:“他刘呈恩握着我邺国人才命脉,却贪腐无德,对朝廷法度没有丝毫敬畏之心,黄御史,你专司督查百官,竟没有发现?”

黄勤出列,双膝跪地,颤颤巍巍的道:“回皇上,是臣失职,臣愿领罚。”说完,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边的汗。

柯以政食指摸了摸八字胡须,略微思考一下,跪到黄勤身边,向景宣帝禀道:“皇上,上月黄御史身体抱恙,却还亲自赶赴地方,核查出数十人贿赂证据,其在都察院任职多年,兢兢业业,熟知律法,以前也没有其他过错,国家培养人才不易,还请皇上给其将功补过的机会。”

陆续也有官员出声为黄勤说情。

景宣帝并非庸帝,南有蛮兵侵扰战事不断,西有靖国虎视眈眈,近日,朝中已处理了好几个重臣,他原本也不想再继续深究,只是必要的敲打还是要有。于是说:“谅你为邺国倾力多年,可刘呈恩各种乱纪行为并非一日,作为督查竟完全不知,不可不追究你的责任,自己按渎职之律领罚,如再有疏忽失查,导致国损民怨,你就回家种地去吧!”

黄勤赶紧领了旨谢了恩。

景宣帝等众官员归位,才又说:“御林军统领也已被查办,但这个位置空不得人。太子,御林军关乎皇宫安全,你可有推荐?”原先的御林军统领田卫与刘呈恩是同乡,关系亲密。田卫多次得刘呈恩好处,在御林军安排刘呈恩指定的人员,其中一人竟然是靖国人。御林军守护着皇宫的安全,军内人员往上要查祖宗三代,往横要查旁系血亲,不得有一丝马虎,敌国人都入了御林军,这还得了?天子安全被当了儿戏,自然是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关顾之从小就表现得乖巧听话,也是由于过于乖巧,大臣们看到的,都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太子。

不料此次皇上问话,太子竟没有丝毫犹豫,恭敬且语气坚定:“此次办案,大理寺和宿卫军都功不可没,且其中不少人才,儿臣以为,可以从两处择选能者。”

“大理寺主业为审理案件,与御林军的保护之能有别。”景宣帝握着巾帕捂着嘴又咳了几声,老太监鲁兴送上药汁,景宣帝喝了一口润润喉咙,看向下边,问:“卓修璟,你任宿卫军副统领多少年了?”

卓修璟跪地回道:“四年。”

“历练也够了,素闻你武艺超群,又屡屡捕获朝廷要犯,”景宣帝将碗递给鲁兴,像是没了力气,靠到龙椅后背,“你来做这御林军统领怎么样?”

卓修璟:“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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