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止因轻轻推开门,那门“嘎”的发出年久失修的声响,刚探进身子,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就站到她面前,面无表情的挡了路。
关止因嘻笑着脸,讨好的说:“我打的猎物掉进来了,拣一下,马上走。”
那男子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完全没有反应。
关止因想起来,八弟说这院里服侍的都是聋哑人,于是比划着手势,努力想让对方明白。这时,正对院门的房屋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两颊凹陷,显着病态,穿着灰色布衣,手中握一本书,用不流利的声音问:“你,是,谁?”
关止因看他会说话,那就不是仆人,问道:“你是二哥吧?我是你七妹妹关止因,我打了一只鸟,掉你院里了,我拣一下就走。”
关启烨已三十岁,但表情像稚子似的,很乖的点两下头。
关止因往院子深处走去,关启烨似乎很久没见过别的人了,不远不近的一直跟着关止因。
关止因一眼就看到小鸟趟在长着杂草的地面,腹部有些血迹,还在轻微的起伏,鸟儿突然努力扑腾两下翅膀就又不动了,半张着喙呼吸。
关止因快步跑过去,揪着翅膀拣起来,好奇的问:“二哥,爹为啥把你关在这?”
关启烨把半握拳的手指放到嘴边,牙齿都能轻轻碰到食指,像是在认真的回忆,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娘。”
“你娘是谁?”关止因用巾帕将鸟包进去。
关启烨灿烂的笑起来,凹陷的脸颊现出两个不太明显的浅窝:“是,古,古将军。”
关止因跑近他身边,抬起脸看着他:“是古长君?古长君是你娘?”
关启烨痴笑着使劲点头:“嗯。”
“小姐,小姐,好了吗?”彩环在外边叫。
“好了,来了。”关止因大声答,一脸崇拜的看了一眼关启烨,挥手告别着向外边跑。
关启烨跨出一步,一把拉住关止因的手臂,期盼的说:“晚,晚上,能来,陪,我,聊会天,吗?”
关止因突然觉得二哥好可怜,十多年被关在只有聋哑人的院子里,没有人说话。毫不犹豫的点点头:“一定来。”
风吹动树枝的声音在深夜中显得格外诡异,惨白的月光照进长着杂着的院子,关止因侧着身,从未关紧的院门如泥鳅似的溜进去,主屋中透着暗黄色的光,干扁的人影印现在窗纸上。
关止因轻推屋门,小声说:“二哥,我来了。”
关启烨手中还拿着白日的那本书,坐在书桌前傻笑着说:“我等,你好久了。”烛光摇曳在他脸上,明明暗暗,让人看不清楚。
关止因关了门,走到书桌边:“我等大家都睡着了,才敢来。”
关启烨点头:“嗯,没关系,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咦,二哥,你说话好像比白天顺畅多了。”关止因一边扫视着书架上的书,一边说。
这间屋子不大不小,陈设简朴,床榻干净整齐,铺盖全是白色,床边就是书桌,书桌的一角放着一只不合适宜的铜镜。整个屋子,只有这一整面墙壁的书籍算得上是豪配了。
关启烨咧开嘴笑:“我怕,你和我聊天,不好,一直练习。”
关止因拍拍关启烨的肩:“哦,没关系的,二哥,我不会嫌弃你的。”说完,从袖袋中摸出一小袋枇杷,递给关启烨,“专程给你带的。”
“谢谢。”关启烨接过袋子
“不谢。”关止因随手抽出一本书,胡乱翻了一下,眼睛看着书,嘴里说着:“二哥,可以给我讲讲你娘吗?”
关启烨低下头,把装着枇杷的纸袋放到书桌上:“不太记,得了。我小时候,和娘住在,在一年有三,季,下雪的地方,叫黔北。很多将领,也有很多战,士,他们都叫娘,古将军。对了,我有娘,的画像,拿给你看。”
说着就拖动凳子到书架前,站到凳子上,在书架最顶上一层摸了几下。看着关止因,露出酒窝一笑:“找到了。”
关启烨拿下一个圆柱型画筒,吹了吹上边的灰尘,呛得咳嗽几声。从凳子上像孩子似的跳下来,抽出画筒中的画卷,展开在蜡烛前给关止因看。
画上女子身着厚重铠甲,一手牵握缰绳,一手提着关公刀,骑在一匹棕色大马上,身后的夕阳照着卷起的黄沙,画像年代较旧,因为潮湿,起了霉斑,已不太看得清容貌。但画的整体气势仍在,让观者立即能感受到女子的霸者风范,似乎随着画面穿越到了那热血沸腾的战场,听见了将士们的厉声撕喊,看到了女将军雄姿杀敌、叱诧风云的豪迈身影。
关止因不禁感叹:“你娘真是女中豪杰!”
“我很多年,没见,到娘了。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关启烨悲伤起来,将画卷起,“我看,到画,就会更,想娘。很久,没,没看过了。”
关止因看到他伤心,转移话题道:“你这儿的书真多,这么多书,你都看过吗?”
关启烨:“嗯,年叔给我,买的。我每天就是,看书,看了好多遍。”
“年叔就是今日我见过的那个大叔吗?”关止因把手中的书放回原位,转身在纸袋中扯了个枇杷,递给关启烨。
关启烨摇摇手,表示不要枇杷,嘴上答:“是他。”
关止因收回手,将枇杷剥了皮,放到自己嘴里:“看过的书你记得住吗?”
关启烨指着书架:“你随便,抽一本,考我。”
关止因随手拿下一本《百战奇略》:“凡用兵之道。”
“凡用兵之道,以计为道,未战之时,先料将之贤愚,敌之强弱,兵之众寡,地之险易......”关启烨异常流利的接口背道。
关止因抬手比到二哥面前:“停,我信你都记得了。”把枇杷核吐在自己手里捏了,问:“你怎么背书一点也不结巴?”
关启烨抓抓后脑:“我平时,读书,是要出声读的,只是,与人交流,是用比划,所以......”
“二哥,我觉得你读书很厉害,不像疯的样子,爹为啥关你?又为啥不准别人靠近你呢?”关止因左看看,右看看,看哪里可以丢掉手中的枇杷核,没看到合适的地方,索性走到窗边,把窗打开一条缝,将核给扔了出去。
关启烨把手肘撑到书桌上,手掌打开,撑着脸想,想了半响,才说:“不记得了,好像,是因为娘。”
关止因怕提起娘他又伤心,改口问:“你看过那么多书,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你知道,曹丕吗?”关启烨依然撑着脸,看着关止因,“曹操喜欢,他的弟弟曹植,为此,他上位后,要杀他,弟弟。”
关止因早就想坐下了,没找着多余的凳子,干脆直接坐到旁边的榻上,说:“这么说不准确,应该是除了父亲的赞赏,还有曹植的才华也让曹丕顾忌,他怕弟弟有反心。你是想跟我说七步诗的故事吗?”
关启烨放下撑着脸的手,摇头道:“我在黔北,见过二皇子关,顾清,他那时,只比我大三岁,却能与我娘,一起,指挥军队,战略意识过,人。”
关启烨眼睛里多了光彩,用手指沾了杯中的茶水,在书桌上画地型,“守虎峡关,一战,他在这里设机关和,陷井。”他指着两滩水迹中间,“用计谋,引敌深入,歼了两倍,于我军的流寇。”
“赤威侯苏一,鸿带了十五万兵,就只听他,夸过二,皇子。”关启烨似乎非常崇拜这个堂哥。
关止因伸长脖子看他在书桌上画的根本看不懂的地图:“我听说过,都说他不但打仗厉害,文章也出众,有一年的什么策论,被广为流传。”
“是啊,我是想,说,这二皇子,就像曹植一,样。很有才华,也像曹植一样,不是太子,却生,在帝王家。”
关止因打了个哈欠,转动后颈:“有些困了,我该回去了。”站起身,“时间久了也容易被发现,二哥,我以后又来。”
关启烨还有些不舍的看着她:“好,小心,前边路黑。”
关止因点点头,开门的时候,又传来二哥小心翼翼的声音:“你记得,再来。”
关止因睡在自己的床上,回想着跟二哥的相见,二哥小时候原本应该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古长君到底做错了什么?她是怎么死的?二哥为什么会被关起来十多年?二哥的院门明明没锁,他为什么不出来?她很困,却又被好奇心搅得睡不着,从头到尾捋着与二哥的对话,突然从床上惊坐而起:“二皇子,嫁不得!”
关止因想了一夜没睡着,天刚亮就顶着略黑的眼圈,急匆匆的摇醒还在睡觉的母亲:“娘,起来,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孔玲吓了一跳:“怎么了?”
关止因:“我不能嫁给二皇子!娘,你也是想到问题了,才一直跟我说不能嫁的吗?”
“你在说什么?”孔玲一脸疑惑,“我是说你十八岁前,不可以嫁。”
关止因此刻只想把自己突然发现的危险告诉娘,没察觉娘说的十八岁是什么意思,自顾自的说:“我昨夜突然想到,坤王把我嫁给太子不成,就想把我嫁给二皇子,那是因为他不满足于现在,他有更大的野心。”
关止因看到娘不明所以,接着说:“苏王妃的爹是赤威候,手中有十五万兵,若我嫁给二皇子,坤王与二皇子就成了同盟,他的目的很可能是要推二皇子上位。”
关止因担心娘还是不明白,放慢了语速“如此一来,太子一定会顾忌,二皇子若起了反心,太子要他死,不起反心,坤王要他死。我们不能入这浊池。”
关止因想明白了父亲的野心,知道自己只是被他当做掌控权力的工具,连爹也不叫了,只称他为坤王,连自己都没发觉称谓的变化。
孔玲倒吸一口凉气,问:“因儿,你如何想到这些的?这其中竟有这么多计算。可是,我们要怎么做呢?”
关止因说:“我想过了,找太子,现在只有他可以帮我。他也不愿意看到坤王与二皇子达成同盟。”
“你在这府中,怎么才能见到太子?”孔玲在梨树村生活,每日只为生计奔波劳累,心中眼中都只有女儿,从来没考虑过人还有如此多的尔虞我诈。她一直以为,关慕纪最多只是想要女儿嫁给皇子,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已,从没想过,女儿会因此陷入致死的惊天阴谋。
“师傅授琴还有六日就满三月,我会请他安排,与太子见一面。”关止因看母亲担忧的神情,拍拍母亲的手,安慰她:“娘,你放心,我想过了,现在发现完全来得及,我们会没事的。”
孔玲觉得女儿突然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是个整天玩闹的孩子,只是女儿终究还是恨上自己的父亲了,她轻微用力握住女儿拍她那只手,“一切小心。”
关止因点点头。与关启烨是的聊天是无心插柳,还是他的故意提醒?关止因一时无法分辨,但无论是哪种,二哥都是在帮她。
南方战事稍缓,卓显渡回京,向皇上陈述漠涸一线战况。沿南一线七城虽然都还坚守,可因冬春两季战事频繁,储城民生凋零,军备消耗巨大,军资吃紧,战损的城墙要加固,受战争影响的百姓要安置,到处都要花钱。急需兵部给予补充兵力武器,户部加拔军资粮草。
景宣帝高坐龙台,虽然也才五十多岁,近来却越显老态,抬手向下一指,问:“柯尚书,卓将军所请,可能办到?”
柯以政答话:“回皇上,增兵五万,兵部从各地征调,三个月应该可以,可是军饷是个问题,目前兵部存银不够,调地方军队,军饷就得由朝中支配,最多能承担调征两万兵,如果新征兵,那所需就更多了。至于马匹、铠甲、弓箭等物资,四月刚给黔北配了若干,现在又要增加如此大的数量,确实困难。如果户部增拔银两,让全国军库赶制,估计也要三个月才能勉强完成。”
卓显渡不满,说道:“柯大人,自从皇后娘娘嫁入我朝,我们就与北边的宁国和平相处,近些年都无战事。”停一下,斜眼看向柯以政,语气中带着责备,“为何频频为黔北增兵添甲?我南方战事不断,要兵要粮却反而总推三阻四?”
柯以政手中握着兵部的册子,用另一只手敲着册子封皮:“卓将军勿要乱言,征兵将、拔军需都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又指着北边方向,“黔北也是征得了皇上准许,我兵部不过是依旨办差。”
卓显渡不好再说,再说下去就是皇上的错了。
景宣帝听着下边争论,捂口咳嗽,鲁兴见状,赶紧呈了巾帕,景宣帝擦了擦,把毛巾又递回去,抬起头问:“穆尚书,户部能拔出多少银两筹制军需?”
穆行渊从官员中站出来,禀道:“今年涔坪、庆州、焕河三城受灾,仅赈灾就拔了一百五十万两,年初,给卓将军拔了今年的军饷八十八万,二月,卓将军呈报息鲁城要重建,又拔了三十万,户部的银钱向来都是一丁一卯的,填了这处,就少了那处,最多还能拔出四十万。”
卓显渡身边的副将陈耀祖在南边打了十几年仗,跟着卓显渡的父亲卓呈德,从小兵一路做到参将,卓呈德受伤离军后,才跟了卓显渡,平时性子急,但打起仗来却心思细腻,又善于急攻,不要命的打法,让南蛮闻之色变。
此时听了要兵没兵,要钱没钱,急性子上来,张口就道:“四十万?要购军需,还要用于修固城墙,一半都不够,那些战死军士们的抚恤都没发全,寒了将士们的心,怎么护家?怎么保国?”
黄勤阴阳怪气的说:“那息鲁城都深到靠近庆州边上来了,居然让南蛮神不知鬼不觉得绕过野马谷,这息鲁城就不该有那么一遭祸事,息鲁城里的魂啊,冤着呢。”
陈耀祖气得要指到黄勤脸上去了:“你他娘的就会坐在娘们腿上说风凉话,有本事,跟我上南边战场上杀蛮子去,杀得了五个,老子跪着叫你爷。”
“咳,咳,咳。”景宣帝又咳嗽起来。
卓显渡拉过还在怒气冲冲的陈耀祖,一起跪下,言词恳切的说:“皇上,陈副将也是急于军务,南线去年冬到今年春,半月一小战,一月一大战,军备跟不上,战士们实在是吃不消。南边如果有什么闪失,丢的,就不只是漠涸军将士的性命,还有中原的百姓和城池,还望皇上深思。”
景宣帝深叹口气,柔声说:“卓将军,你们先起来,事情再商议。”
关顾之走了出来,站到卓显渡身边,双手抱拳行礼,说道:“父皇,儿臣有一提议。”
景宣帝:“太子且说。”
“既然北边如今战事平缓,装备精良,兵强马壮,不如北兵南调,以解南线燃眉之急。”关顾之出言,掷地有声,不卑不亢,完全想像不出,几个月前,他还是个唯唯诺诺,站在埋堂之上,也只是个精致配饰的太子。
太子话一出口,大臣间立即窃窃私语,多数觉得这确实是解决目前困难的最佳办法。也有人认为,北兵南调,且不说赤威侯会不会同意,那路途遥远,军资运送是个麻烦,北边的士兵也不一定能习惯南方将军的领军作战。
景宣帝显然是赞同的,否则也确实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了,颇为欣慰的看向太子,说:“确实是个解决之法。”
柯以政出声道:“黔北虽然没有邻国战事,可是土匪猖獗,游民不断侵城夺物,若消减兵力,怕也不好护得一方安全。”
景宣帝一拍龙椅,怒道:“土匪游贼,何必数十万大军?”指向柯以政,“传朕旨意,你兵部拟折子,让赤威侯借兵三万,均出三个营的军资一并借给漠涸军,”又捂了嘴咳了两声,继续说:“剩余的,兵部、户部设法筹办,待南边缓过劲来,再将兵、物一并归还黔北。”
关慕纪听了柯以政的话,鼻中轻哼一声,轻蔑的说:“这是想学赵匡胤,找个借口就释了黔北的兵权?这仗什么时候算完?就算打完,还拿什么还?”
关慕纪背着手向前走了几步,半转头对跟着身后的柯以政说:“你且按皇上的意思拟旨。”
柯以政随着关慕纪的步伐移动,恭顺的说:“是。卓将军催得急,说是南边等不得。”
一棵高大的银杏树立于弯曲的园中小路边,关慕纪抬头看看树冠,伸出手徒劳的接住漏下叶缝的阳光,斑斓的照了他满手,道:“等不得就紧着点给他办,”转身看着柯以政,别有深意的说:“时间仓促,士兵、军资一下子凑不齐也是情理之中,估计得一批一批的送。”
柯以政恍然点头:“哦,明白。”
关慕纪问:“圣旨什么时候走?”
柯以政答:“明日。”
关慕纪又背起手继续往前走:“与圣旨一道,带封信给赤威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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