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 阳脉

关止因母女住在野庭最靠里的小院,小院虽小,设施倒也还齐全,侍女们请示了主子,让主子在这小院里安心养病,每日轮流给这院子按时送餐,三人就不必出这小院了。

秦惠还算周到,关止因一院的人到野庭几日后,就让人送来月例银子,还多给了五两,吩咐院中小厮给主子增加营养,好早日养好身子。送银子的管事叫崔健,另外带了关启禾的信给七小姐。

信封用浆糊封了口,鼓鼓囊囊的。关止因打开,除了信,还倒出一个三角符。信上的字七扭八歪,不少地方写了又涂改,连猜带估,也还算能认识。想着那胖子少年伏在桌前写信的样子,定是抓耳挠腮,愁眉苦脸,关止因忍不住苦笑,到坤王府七八个月,这个弟弟是唯一带给她快乐和挂念的人。

关启禾在信中说,自己难过死了,都没心情念学问了,嘱咐她要好好养病,还说要找个机会,偷偷带卓佩娴来看她。又说去了祖母的佛堂,找国师给她求了平安符,要她放到枕头底下,说不定求医没用,求佛有用呢。

这胖子,像是七姐不病,他就能专心学问了似的,关止因想着笑出了声,将信收了。

彩环从门下缺了一块门槛的方形孔洞里取了食盒,跟在孔玲身后踏了进来。

彩环打开食盒,说:“今天是小翠送的食盒,我按小姐吩咐,跟她说,三夫人和我都长疹子了。”从食盒中抬出三碗粥,两碟菜,放到关止因面前的桌上,“隔着门,她也没看,就说会让崔管事回去时禀报。”

关止因点点头,抬起碗。

“小姐,我觉得你这病根本不会传染,为什么要骗她们?这么说了岂不是要一直被关在这了?”环彩也抬了碗说。

自从住进这个院子,三人就是一张桌子吃饭,孔玲母女没有夫人小姐的架子,关止因“重病”时,只有彩环不顾生死的贴身照顾,就是这份情,也足以让三人像一家人一样,不分主仆。

关止因夹了菜原本是往嘴里送,听了彩环问话,将菜放进自己碗里,说:“不会一辈子关在这的,彩环,你信我,忍半年,我们就能从这儿出去。”

彩环说:“可是,半年的话,小姐和二皇子的婚期就要错过了啊。”

关止因喝了口粥,也不接彩环的话,说:“明天你跟外边的说,月例银子我要自己管,你看他们送的餐食,哪用得了那么多银子。”翻了一下专门给自己和彩环准备的胡萝卜,油水少得可怜,“我扣着存一些,到时候,我们离开悃京,回宜州开家小店,自由自在的生活,多好。”

彩环点点头,继续吃东西,虽然她还是想不明白,小姐为什么放着那么好的婚事不要,反而要想着回老家开小店,但小姐决定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

关止因看母亲拿着那枚三角符看得专注,不说话,也不动碗。问:“娘,怎么了?这符有什么奇怪吗?”

“这符,哪来的?”孔玲举着符问。

“八弟随信来的,说是在府中佛堂里,跟那个老和尚那求的。”关止因如实答,“有古怪吗?”

孔玲眼睛盯着手上的符,说:“不是,只是这符,熟悉。”

关止因从桌上抬了孔玲没动的那碗饭,塞进母亲手里:“平安符嘛,都大同小异,许是娘以前见过差不多的,没什么奇怪。”

孔玲抬着碗,摇摇头,肯定的说:“不,不是,这画法和叠法特别,只能是出自......”话没说完,她放下符,看看女儿,说:“算了,出自哪也不重要,吃饭吧。”

三人吃完,彩环收拾了桌子,提了食盒出去,又从门下的洞口放出去,晚些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取。

关止因拣起桌上的符,向床榻的方向走去,说:“我刚才和彩环说,等我们出去了,就回宜州,娘,你舍得离开吗?”

关止因没说全,她想问娘,舍得“爹”吗?她小时候和娘挤一张榻上睡,娘好几次梦里叫着“四哥”。坤王派人来接她们那日,娘有多开心,她全看在眼中,她也为娘高兴,她知道,娘盼那一日盼了多少年。娘是个傻女子,为爱苦了半生,也没换来一分真情。

孔玲看着门外西斜的残阳,与多年前驰骋在马背上看到的那一幕,如此像似,夕阳还是那一轮,人却早已不是当年郎。孔玲为一个“情”字付出的,不仅仅是青春和美貌。

她收回目光,轻蔑一笑,笑自己曾经的痴傻:“因儿,没什么舍不得,你要记住,世上没有什么事,会比爱惜自己更重要!”她穷尽千般辛苦才明白的道理,她要自己的孩子不用经历就能明白,永远别走她走过的路。

关止因将平安符放到枕下,回头看母亲,金黄的光斜洒了她半身。终是没说话,轻叹息,过去已去,只希望今后,自己能为母亲遮风挡雨,不求富贵,只求平安顺遂。

深夜,彩环哭着疯狂拍打着小院从外上了锁的门,在这安静的深山中显得突兀惊悚,野庭的人都被惊醒了,披了衣服赶过来。小翠隔着门问:“彩环姐,怎么了?”

彩环哭着说:“小姐,小姐又发病了,全身冰冷得不行。快想想办法。”彩环这次没有撒谎,关止因确实突然发了病,可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发热不退,这次全身冰凉,她和三夫人给小姐盖了几层被子,她身上依然像冰块一样。相同的是一样昏迷不醒,表情痛苦。

“这深山野岭的,哪找大夫去?况且太医都没办法,找谁治得了。”野庭离城远,崔健打算住一夜,第二日一早再回城,这会也在门外,用手遮着口鼻说。

孔玲从屋中几步跑到门边,隔着门吩咐:“你们去找碳盆和碳火来,碳火多拿一些。对了,烧多点热水也送过来。”

原来守门的小厮说:“有,有,有,我去拿。”

虽说这母女被坤王府弃在了这儿,但必竟还有主子的身份,大伙儿也不想主子死在这里,都忙了起来。

八月的天气炎热,关止因屋里烧了三盆碳火,身上捂了三层棉被,孔玲用热得发烫的毛巾给女儿擦额头敷脸,毛巾一会儿就冰下来了,关止因的皮肤却还冰凉。

关止因紧蹙眉头,鼻中发出无规律的轻哼,似乎难受极了。彩环拍着厚厚的被子,带着哭音叫:“小姐,你醒醒,小姐。”

关止因毫无反应。

孔玲和彩环被屋中的碳火烤得身上冒汗,脸色通红,都担心着关止因,不愿离开,又因帮不上忙而坐立难安。

碳火添了三次,快到巳时,关止因才醒转过来,身上压了太厚的被子,她没有力气翻动,努力从嘴中扯出轻轻的一声:“娘。”

孔玲和彩环守了一夜,轻轻闭了眼,各坐在床榻边的一张椅子上。听了声音,立即起身查看。

彩环又哇一声哭出来:“小姐,你吓死我了。”

关止因脸色苍白,无力的笑笑:“帮我把被子拿开,压死我了。”

彩环带着泪使劲点头,与孔玲一起搬开上边两层的被子。

孔玲坐到床边,摸摸女儿的脸,问:“要喝水吗?”她还记得上次女儿发病,醒来就要喝水。

关止因说:“嗯”。

彩环急忙倒了水,一边向杯中吹气,一边走,到床边递给关止因:“小心,还烫。”

孔玲摸摸女儿四肢,说:“体温回来了。”又转身对彩环说:“把碳火都灭了,抬出去吧。”

等彩环收拾出去,孔玲着急的问:“到底怎么回事?”

关止因拉开袖子,碰到了手上的银镯,镯上小铃清响。她看看手臂上的那些疹子,多了三四颗,甚至有一颗长到了手背上。答道:“我也不清楚,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这样下去怎么行?”孔玲急得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站住了,说:“太子莫不是存心害你?”

“不会。”关止因肯定的回答,“太子不会赌这一事,我死对他没有好处。”

“那为什么你会再次发病,症状截然相反?如果还发病,要怎么办?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次一次的在鬼门关前徘徊。”孔玲心里后悔极了,就不该让女儿用这个办法,从一个陷井,直接跳到了另一个悬崖。

什么办法?关止因也在想,有什么办法?这药到底是什么?怎么解?可能只有问太子。可她被困在这深山中,怎么才能问到太子?

崔健回了坤王府,一五一十向杜大平汇报了野庭所见。杜大平又向关慕纪禀报,与七小姐同院的三夫人和彩环均被传染了疹子,七小姐还又发作了一次急症,只是此次是寒,而非热。

权利是个神奇的东西,当人只有一点的时候,可能很容易满足。可当你有了许多,就会想要更多,直到站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还是想要不停的向前,欲望会牵引着他,去超越那唯一的一人。

关慕纪头疼,太子之路早已堵死,二皇子就是他的后路。府外,还无人知晓关止因重病的消息,可这能瞒多久呢,十月的婚期将近,他拿什么出来做二皇妃?

症状不同,那会不会还有救?关慕纪背着手,看着大堂上“仁和亲贤”的牌匾,说:“请两个太医,再去野庭看看。”

杜大平领了命,安排马车,亲自去了太医院,定要请最好的太医去看七小姐,不敢马虎。

“他奶奶的,今日到的四千人,也是一群老弱病残!这狗日的苏一鸿,真想带兵去干他,我操他祖宗!”一脸络腮胡子的陈耀祖跨过门槛就骂起来。

卓显渡面前的长桌上辅了南线地形图,他一掌拍在图上,显然也是非常恼火:“老二来信时,我还以为虽是庄稼人,大不了安排强化训练,带着打打小战,花些时间,也能养出可用之兵。这苏一鸿竟简直无耻,青壮年的都不足一半。”

南边日头盛,热得军士烦躁,风都懒得吹到这酷热之地,沙地上滋滋的冒着青烟。南蛮子们估计也嫌热,居然安静了两个月。

陈耀祖顶着烈日点了一上午兵,满身臭汗,拿起茶壶,直接对着壶口灌水。完了才说:“这批人来的路上,就有熬不住长途跋涉的,共死了三十八个。比上一批还多死了七个。黔北带兵统领拿来的名册,全他妈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各营对着名册点人,二十八岁的兵,站出来腰都挺不直,样子比我老爹还大,甚至有十四五岁的女娃也敢拿来充数。”

卓显渡愁眉不展:“第一批来的那三千人中就有近两千无法安置,这么多人,日日占着军中口粮,又不能看着他们饿死。”

陈耀祖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说:“老大,要不,还是给皇上递个折子吧。”

卓显渡说:“如何证明兵与名册不符?除非皇人派督察院来督察,但督察院是黄勤说了算。”

陈耀祖愤怒道:“这昏君,南线崩溃,他这邺国江山还能好?”

卓显渡一巴掌,使劲拍在他背上:“别胡说!在我这就算了,在外边说话,脑子要在嘴巴前边。”

陈耀祖面上不服气,嘴上委屈:“知道了。”

“我会想办法与朝中交涉,”卓显渡与陈耀祖几翻出生入死,那是过命的交情,知道他也是一时愤极才口不择言,放缓了声音说:“唉,你让各营统领清理出看着年轻气壮的,重新登记新兵名册,编成队训练,余下的,暂时送到普城,再想办法。”

普城是南线最靠东北方向的城镇,也是漠涸七城中相对最安全的城镇,卓显渡的夫人罗煦是原知府罗庆秋的独女。罗煦与卓显渡成亲后,与儿子一同陪着夫君守护邺国之南,只将女儿送到了悃京,交由祖父母教养。罗煦带着儿子,将普城一个废弃的大寺庙,改成了难民收容站,组织难民开荒种地,下海捕鱼,尽量自给自足。

“一下子去三千人,夫人那儿怎么收纳得了?”陈耀祖担忧的问。

“那你有什么办法?随他们在军营里?”卓显渡也是无比烦心,“让暂时送去,不是还在想办法吗?”

在府中给关止因看过病的老太医带着小药童,此次多了一名女太医,一同乘了坤王府的马车,颠簸半日才到野庭。到了小院门前,带路的小厮向里边喊话说明来意。

孔玲紧张的两手相互揉捏,焦虑的说:“我和彩环没病,手上画的疹子,仔细一看就会露陷,不能让他们进来。”

关止因起身,将母亲按坐在椅子上,对两人说:“你们就呆在屋里,别出声,我去。”

关止因走到院门边,隔着门说:“辛苦两位太医,这病传染厉害,我又前夜刚发过病,大伙就别进院了。”说着推院门,锁门的铁链应声扯直,两扇门板虚开一条近两掌宽的门缝。

她捞起袖子,从门缝伸出戴着银镯的右手,说“就这么看吧,太医们还是捂好口鼻,别被我传染了。”

老太医将身上的箱子交给小药童,从箱中拿出很大的白帕,叠了三层遮脸,仅留一对眼睛,在脑后系了结,又拿出羊肠手套戴上。才走到院门边,翻着关止因的手臂查看疹子,隔着白帕自言自语:“又增加了!”拉着她的手号脉,眉头越皱越紧,说:“请七小姐换一只手。”

老太医又问了几句关止因这次发病的症状,一脸沉思。看着已做好防护装备的女太医说:“阿紫,你精于女子之病,你过来看看。”

叫阿紫的女太医重复了刚才老太医的流程后,又看了关止因的舌头,问:“七小姐月水可正常?”

母亲以前没与她说过,她在王府中看书也只选着感兴趣的看,根本不懂何为月水。可野庭不一样,她呆在院中无聊,吩咐侍女们把能找到的书都送过来,侍女认识的字不多,找到什么就送什么,五花八门,连讲阴阳八卦的书都有。

其中一本医书中说“女子二七而天葵至”,按道理,她应该十四岁就会来月水,可现在她已十六,还没有经历过,面对女太医的询问,她不想徒增其他意外,答:“正常。”

女太医又问:“量、色如何?”

关止因回想,书中也没说这些啊,张口乱答:“正常。”

女太医没再说话,隔门行了礼,转身向太老医那边走去。

关止因从门缝看着一群人在远处说话,太远,什么也听不清,几人说完,就跟着杜大平走了。她理了理袖子,暗想:坤王眼中真是只有利,没有情,估计都没叫太医看一看母亲和彩环,也好,她原本就没料到关慕纪还会叫太医来,差点就露了馅。

南郊路不平,马车不时颠抖,小药童抱紧了怀中的箱子,担心箱中的药瓶倾倒。

女太医盯着手中的药方,手指着字轻念:“党参、黄芪、红参,”抬头问:“师傅,这些药材都是养气固体之效,治不了七小姐的病吧。”

老太医坐久了车,靠着车壁闭眼养神,答:“天下疑症之多,医无止境,哪有人能尽识尽治?上次把脉,我就觉得七小姐脉像有异于常人,刚才查看,疹子只多不少,这怪病,治不了。只能开些补气养血的方子,为她拖得些时日也好。”

女太医将药方折起来,说:“七小姐脉象缓、弱、滑,左手脉又比右手脉稍有力一些,女子竟呈阳脉之像,奇怪。故我问了七小姐月水,她又说都正常,这脉像我从没在书上见过。”

老太医慈爱的笑:“你自幼与我学医也不过十余载,能有如今的成就已算得上半个医才了,但天下奇症何止千万,哪能是医书上能记完的。”

车轮一抖,老太医睁了眼,又说:“阿紫,你可知宁国药王川?”

女太医点点头:“当然知道,为医者,哪有不知的?”

“我是老了,该教你的都已教完,”老太医拍拍阿紫的肩:“你还年轻,有机会,去药王川,那里聚了天下奇医,医术上才能有大作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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