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秀娥

关止因现在算是明白了,二哥房里为什么满墙的书,而且还会看很多遍。这被关着的日子实在难熬,还好有娘和彩环陪着她,否则要不了多久,她也会被关疯了。

关止因手里握着本《商业经》,看到利用货币不同地区或不同时期的增、贬值变化来赚取利差,不禁感叹,这著书人真是奇才,她之前看《百商论》,多数内容也是讲以物价之差谋财,正想得出神,彩环轻轻一声“小姐”,也给她吓了一跳,都不知道彩环什么时候进来的。

关止因惊得身子一抖,问:“怎么了?神秘兮兮的。”

彩环府下身子,靠近关止因耳朵。

关止因推开她:“哎呀,干嘛要咬耳朵?这里又没别人,说。”

彩环咽了咽口水,缓缓抬起身,小心翼翼的说:“我房里进了个人。”

关止因立即站起来:“啊?什么人?”

彩环摇着双手,说:“小姐,你别急,不是坏人,我保证。”

彩环屋子中的女子,发髻凌乱,身上的布衣沾满泥,百褶裙扯破成了几条布絮,看不出颜色,两根树枝用藤条捆在左边小腿上,脚腕处布着六个血洞,血混着泥挂在肉上。看到彩环带着人进来,污黑的手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踉跄了两下,彩环几步过去扶她坐下:“别怕,七小姐人很好,你把刚才跟我说的再说一遍。”

关止因弯腰,两根手指提起贴在她小腿上的一条布絮,看了看腿上的伤口,膝盖下裂着两寸大的口子,小腿中段皮肤有一处鼓起一个包,红肿一片,关止因用手轻摸鼓包,女子“嗞”地抽了一声凉气。

关止因丢下手中的布絮,说:“骨头折了。”转头看向彩环,吩咐道:“先弄些热水来,帮她清理一下伤口。”

那女子坐在椅子上向关止因弯腰鞠了一个躬:“谢谢小姐。”

“什么情况?”关止因用巾帕擦手指上的泥,“说说吧。”

女子将自己的身世,发生的事情,如何受的伤,如何到的彩环房里一五一十的说了清楚。

她名叫秀娥,十五岁时嫁给了武家村的武浩荣,武浩荣勤劳、肯吃苦,在悃京的杀猪场里帮人杀猪,两人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平静幸福。

后来秀娥想着帮人杀猪就靠着月奉,攒不下钱,就与武浩荣商议,在悃京河边上开了个猪肉铺子,有着杀猪场的关系,两人能拿到便宜猪肉。秀娥脑子活,在他家店里买肉的,她就免费帮人切片切丝,不算远的,还送货上门,连内城的人家都过了河来他家买肉,生意红火。

不出一年,两人就在悃京外城买了个小房子,算是在城中安了家。这一年,秀娥还生下一个儿子,白白胖胖的,八个月就会喊娘,一岁就会走路,夫妻两人爱极了这个儿子。

可好日子第三年就到了头。家里有了些闲钱,武浩荣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家中的存银被他输光,甚至第二日进猪肉的钱都拿不出。秀娥偷偷将钱藏起来,他就在家中又打又砸,吓得孩子哇哇直哭,直到她将钱拿出来为止。猪肉铺子也开得不死不活,日子难以支撑。

就当秀娥决定关了肉铺,卖了房子,一家人重新回武家村,远离赌场的时候,发现房契已经被武浩荣给当了,当的钱也输光了。与武浩荣大吵一架,那是武浩荣第一次动手打她。武浩荣多年杀猪,手上力道重,打断了她一根肋骨。

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将儿子交给邻居照顾。一日,当铺的人找上门来,说是房子当期到了,要收房子,限他们家三日内搬出去。她躺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家,大哭了一场。

直到半夜,武浩荣才一脸高兴的回来,从兜里掏出十来吊钱,丢到桌子上,说是手气好得很,赢的。可那十来吊钱,比起他输的,九牛一毛都不够。

秀娥想着房子也没了,生活过成这样,气得又与他吵起来。邻居听到吵架声,抱着儿子过来劝架,儿子就哭着要娘,秀娥忍着没好全的伤,将儿子接到床上安抚。两人也歇了声,儿子死活闹着要跟秀娥睡,邻居就自己回去了。

第二日一早,儿子没了,武浩荣也不见,秀娥忍着伤痛,发了疯似的冲出家门,跑了几个赌场都没找着人。

过了两日,武浩荣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回了家,秀娥扯着他追问儿子呢,他什么话也不说,秀娥急了,抄了杀猪刀指着他问儿子下落。武浩荣一下就跳起来抢了刀,把她重摔到地上,骑在她身上,拳头不停的砸下,打得她耳鼻流血。若不是邻居们出手拉开,她当场就得被武浩荣打死。

这天夜里,秀娥心灰意冷,不知道儿子身在何处,有没有受苦,想着儿子胖乎乎的小脸,想着儿子糯糯的叫“娘”,心如刀绞,泪如雨下。看着躺在床上睡像猪一样打呼的武浩荣,无比厌恶,一股恶心喷涌而出,直接呕吐了出来。

她抄起白日那把杀猪刀,对着武浩荣一顿乱砍,不知道砍了多少刀,直到筋疲力尽,才瘫坐在地上。门外响起邻居的声音,邻居以为他们又在吵架,在外边喊劝了一声就走了。她回过神来,看着床上血肉模糊的尸体,血水顺着床沿不停的滴到地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抓,她不能为这禽兽赔了性命,她要找儿子,一定要找到儿子。

秀娥连夜跑出了城,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儿子,只是一直跑,一直跑,不知不觉中跑回了武家村,她忍不住回到曾经与武浩荣住过的房子,房子里的杂草已经长到了半人高,在里边藏了一天一夜。

村里的人都认识她,她知道京衙很快会查到这里,不敢久留,天还没亮就躲到了这后山上。山上树密,天色又暗,她不小心踩到了猎户布的捕猎夹,滚下斜坡撞到一棵树才停下。

她自己简单处理了伤口,但这山里有狼,曾经还有人见过老虎,她受了伤,就算不被京衙的人抓住,也要死在野兽嘴里。当年在武家村时,野庭没什么人,刚好就在附近,硬是撑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拖爬着从后边矮墙的树上翻了进来,想着躲进来养几日伤再走,却正好遇到彩环。

关止因听完,唏嘘不已,看秀娥的眼神多了几丝同情。

秀娥深深的弯腰低头,乞求着:“小姐,求求你,让我在这里躲几日,我伤一好就走,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

关止因也不顾脏,双手推起她的肩,真诚的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别担心,我这里安全得很,院里就我、我娘和彩环三个人,任何人都不会进来。”

她提起桌上的茶壶摇了摇,里边没水,低头看了下彩环,还在帮秀娥包扎脚腕上的伤口,手上没空。自己提了壶到门边,喊:“娘,娘。”

孔玲听了声音,从自己屋走过来,快到门口了才问:“什么事?”突然看到屋里多了一个女子,惊得半张了口,指着屋里不动。

关止因提起壶在母亲眼前摇了两下:“没事,娘,帮我拿些糕饼,再打点热水好吗?”

孔玲呆呆的接了壶,眼睛还看着屋中的女子,张了张口,还是没问什么,转了身去装水。

关止因又坐到桌边,才接着说:“只是我这里没医没药,你这伤,我只能尽力帮你处理。”

秀娥说:“小姐让我在这里躲祸,已经是大恩大德了,秀娥无以为报,今后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彩环忙了半天,停下手,歪着头看被自己包得不伦不类的脚踝,自言自语:“这么包了也不成,还是得全身都洗洗再处理。”又动手拆那包布。

孔玲抬了盘栗子糕,提着水壶进来,也不问女子是谁,将盘子放到桌上,倒了杯热水推到女子面前,才蹲下去查看女子的伤,说:“我小时候住在山里,经常见人处理这种伤,我试着帮你吧,只是没药,不一定能处理得很好。”抬头看女子。

直到这时,秀娥才放下一直紧绷了两日的神经,泪流满面,哭出声音,第三次弯腰鞠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泪珠吧嗒吧嗒的掉到地上。

“一点,一点。”几个小兵围着桌子,盯着前边壮汉手中的牌九,紧张的助着声。壮汉缓慢使劲的将明牌后边的牌九向上推出,一下丢在桌上:“哈哈,双一,地牌。”

身后的小兵一起起哄:“杜老八,服不服气了?光了屁股回去吧。”又是一片哄笑声。

那杜老八气得脸涨红:“奶奶的,今天邪了门。”说着拣起桌上的牌九看,怀疑这牌被作了手脚,真光着屁股从军舍回家,明天就不用做人了。

赢了牌的壮汉抬起右脚,踩到自己坐的长凳上,从杜老八手里一把抢过牌,敲着桌沿,戏虐的说:“得了,叫声‘关大爷,弟弟服了’,就不用你脱裤子了。”

杜老八一肚子的气,可是赌注是他自己提的,愿赌服输,站着憋了半响,混沌不清的说了声:“关大爷,弟弟服了。”

那壮汉挑起一边眉毛:“啊?什么?”转头问身后的小兵们,“你们听清了吗?”

杜老八一拍桌子:“得了啊,童子关,你也敢称我大爷。”

杜老八身后的两个小兵气呼呼的护到他身边,眼看军舍中火药味直升,大有要干一架的仗势。

“干嘛呢?”军舍的门被一掌推开,周世雄怒道:“一个个的又在军舍里赌钱?老远就听到声音。”

一群士兵立即站直了,声音不齐的说:“周指挥。”看到周世雄身后跟进来的青衫男子,又说:“卓统领好。”

周世雄将童子关手里还捏着的牌九一下抽出来,看了看:“哟,手气不错,地牌。”一下将牌九砸在桌上,怒道:“说了多少遍,别再给老子惹事,军舍里不准赌钱喝酒。”

童子关站出半步,一只袖子还捞在手肘以上,手臂上的黑毛又长又密,一本正经的说:“报告周指挥,我们没赌钱。”

周世雄怒不可遏:“你给老子钻字眼空子是吧?”

卓修璟在他身后说:“行了,兄弟们不当值的时候,放松放松也没什么。”

周世雄鼻孔哼了一声,说:“不是我非要如此严厉,我与兄弟们一起干了那么多年,安怀,你是知道我的,你以为是我不近人情吗?”

楚长宁意外死后,城卫司校尉周世雄升任右军指挥史。他的升任可谓是一波三折,论资历,他比楚长宁更早在宿卫军办差,单城卫司校尉就做了六年。论能力,管理城防巡逻、城墙守卫从未出过差错。不论从哪方面讲,升迁都是理所当然。可卿文勇以他治军不严、松于管理为由,几次三翻阻了他的提拔之路。

这次还是得卓修璟请三皇子出面,手下又联名举荐,才勉强得任了右军指挥史。说是勉强得任,是因为卿文勇规定了一年试用之期,若他不满意,随时可以撤了他的职。

卓修璟叹声气,一副完全理解的神情,拍拍他的肩:“难得我回来看看兄弟们,别伤了多年的感情。”

威子探进个脑袋,看着里边气氛严肃,小声说:“二公子,都放院里了。”

卓修璟换了笑脸,说:“我在宿卫军四年,承蒙各位关照,得了一批靖国烈酒,兄弟们一人一坛,呆会自个儿去提。”

众士兵嬉笑起来,七嘴八舌。

“卓统领够意思,升迁了也不忘兄弟们。”

“有事尽管吼一声,保准还像以前一样,随叫随到。”

“那今天晚上不得大醉一场啊?哈哈”

卓修璟哈哈一笑:“不过说好了,别在军舍里喝,在外边喝了酒,也别给周指挥惹事。”

“不会,不会,放心,兄弟们有分寸。”

刚才还要打架的童子关与杜老八不知道什么时候勾肩搭背在一起,带着一群兵去院里取酒了。

周世雄看着眼前的兵个个喜笑颜开,脸上也柔和下来,对卓修璟说:“唉,这些个兄弟跟着我多年,我还不知道他们吗?看着一个个的不靠谱,喝酒打架赌钱,可一旦有正事,哪个哼了半个不字?哪件事情不是给我办得妥妥的?”

卓修璟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老大对下属严格又不是才一两日,他站的位置与咱们不一样,不知道下边的难处,别往心里去。”

周世雄一脸不屑:“非要搞得……”又摇摇头,一挥手,说:“算了,多说无宜,走,喝酒去。”

“七小姐昨日是怎么了?”秀娥躺在彩环的床上,手撑起半边身子,担忧的问。

秀娥到了这院里后,就一直与彩环同住一屋,得到了尽心的照顾,腿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骨折的地方,孔玲帮着处理了一下,看着鼓包是没了,不过还是红肿,走不了路。昨日七小姐突然晕倒在院子里,孔玲和彩环又忙着照顾了一夜,她不清楚情况,腿上伤着也帮不上什么,跟着担心一晚上,见到彩环回来,就迫不急待的追问。

彩环用手拍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没事,过去了。”

秀娥说:“你也累了,快休息会儿吧。”

彩环的床榻让给了秀娥,自己在墙边铺了地铺,一下倒到地铺上躺着,说:“啊,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刚报怨完,就听院外吵吵闹闹的声音由远而近。

彩环立即起来,跑到院门边,推了门缝一看,四名京衙捕快正顺着小路上来,几个侍女追着阻拦,小翠叫着:“真的,官爷,那院里的病真会传染,看不得。”

为首的捕快亮出手中的布条,严肃的说:“这是那罪妇当日所穿衣物的碎片,就在这院子后边的树上挂着,极有可能就在你们院里,职责所在,不得不查,还请配合。”

彩环一下子心脏狂跳,捂着胸口就往小姐房里跑,在门口着急的说:“小姐,不得了了,京衙的人来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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