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弩弓

太子府的看门小厮对候在门口的卓佩娴恭敬行了礼,道:“余大师说他与坤王家的七小姐已无师徒关系,卓小姐还是请回吧。”

卓佩娴一手推开小厮,也不与他多话,径直向太子府里去,一边大喊:“余大师,你徒弟就要死了,非常想念你,想临终前见你一面。”

那小厮弯腰跟着,想拦又不敢拦:“卓三小姐,别喊,别喊。”

楚绚正在院中凉亭里看书,闻声问侍女:“外边谁在喧闹?”

侍女说:“卓将军府的三小姐,昨日就来过,找余大师。”

楚绚捏紧了手中的书:“卓家?”她将书放到石桌上,书页皱起一角。纤细的手指轻轻拢了一下鬓边碎发,道:“你去领她过来。”

卓佩娴进了凉亭,行了作福礼:“见过太子妃。”

楚绚温柔婉约,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卓三小姐请座。”

卓佩娴也不客气,大大咧咧的坐到一旁的石凳上。侍女给她斟了茶,她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天气又热,抬起水一口喝了,又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才说:“无意惊扰太子妃,实在是我的好友急着见余大师。”

太子妃问:“你的好友可是坤王府的七小姐?”

卓佩娴惊讶道:“太子妃怎么知道?”

楚绚轻笑,温柔得似一潭春水:“刚才听你说是余大师的徒弟找他,余大师此生只认四哥一人做弟子,除此之外,仅受母后之托,为坤王七女授过业。”

“哦,原来这样。”卓佩娴看楚绚长得漂亮,声音灵动,笑起来眼睛弯着好看的弧度,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由衷的夸道:“太子妃,你好漂亮。”

楚绚又柔柔一笑,这样的话,她从小就听,听得多了,早已心无波澜:“刚才还听你说什么要死了?”

“对了,止因,”卓佩娴怕太子妃不明白,解释道:“坤王的七女儿叫关止因,她生了重病,就想见余大师一面,可余大师不见我,可否请太子妃帮忙?”说着拿出半页纸,“止因还说,余大师听了我刚才喊的话,看了这个字条,就会明白。”

楚绚问:“我可以看看吗?”

卓佩娴说:“当然可以,不过说得乱七八糟的,我都看不懂。”

楚绚接过纸,纸的边沿不齐,像是随便从哪儿撕下来的,纸上写着:“师傅,你要管徒弟,不能由着徒弟自灭,南郊野庭蚊子太多,咬得手脚都是疙瘩。听说宁国有神仙,帮我拜一拜。”

这什么乱七八糟,楚绚也没看明白,将纸片对折了,说:“余大师日常不见客,我帮你转交给他吧。”

卓佩娴有些犹豫,她想着关止因当时的神情,真像是救命的嘱托。

楚绚见她不说话,将纸片递到她面前:“看来三小姐不信任我。”

卓佩娴一时也没别的办法,没接纸,站起来鞠了一躬,郑重的说:“太子妃,止因确实病得很重,这可能就是她唯一的愿望,太子妃可怜,还请务必尽快转交余大师。”

楚绚轻轻的点了点头。

宣纸上浸着未干的墨,“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十四个大字刚劲有力,铁划银钩如蛟龙入天。关慕纪搁下手中的毛笔,眼睛看着字,问:“人到哪了?”

黄勤怀中抱着几本册子,答:“现在估计已经到了御前。”

关慕纪抬头,眼神凌厉:“为何不拦下来?”

“应该是有人给他支了主意,折子没从我手里过,是范衢背着我呈上去的。”黄勤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关慕纪,“我知道的时候,人已经在皇宫里了。”

关慕纪伸出手,道:“候寺道之前的几道折子,我看看。”

候寺道是永安知府,永安地处邺国西边靠北。从春季以来,不断有黔北流民逃难至永安,一开始还能勉强安置,可流民不断增多,安置不了,他就关了城门,不准流民再进城。流民中出了几个领头的,带着一千多人在城外山上扎成了寨子,号称“自救军”,总是有组织的进行抢夺,成了一方匪患,永安管辖的几个县被祸害得无法生活,百姓们聚到永安城墙外哭喊求救。

永安城不大,守备一共也才一千来人,候寺道多次上折子求助朝廷,均被黄勤拦了下来。八月以来,“自救军”已入城夺粮两次,后一次甚至掳走了几名少女,候寺道不得不亲自入京求救。

关慕纪将几道折子一一扫过,一把丢到刚写的字上,字迹擦开,弄脏了纸:“又是状告黔北,一共几个地方上了折子?”

黄勤道:“加上永安,一共四城。”上前拾起桌上零乱的折子,又说:“不过,除了候寺道,其他地方的折子都被我扣在了督察院,皇上还不知道。”

“范衢几次三翻与我作对。”关慕纪眼露凶光,“卓显渡也是通过他向皇上告的状,他几斤几两!”

黄勤问:“王爷,那现在怎么办?”

关慕纪向前走了几步,对着墙上挂的一串佛珠,那是先帝关慕贤曾经带在身上形影不离的物件,驾崩前赐给了他。他伸手一颗颗摸过光滑圆润的珠子,道:“太子最近动作不少,以前是小看了他。”

他把手收回来,又问:“皇上的病,是不是严厉了?”

“是,已经一周没有上朝了。宫中都闭了口,鲁公公传来的话,说是病得不轻。”

“嗯,知道了。”关慕纪说,“你晚上把柯以政和卿文勇叫来。”

“卿文勇?”黄勤疑问,“直接叫到府里?您不是交待过,不让他参与进来吗?”

“此一时彼一时,你照我吩咐做就是。”关慕纪说。

等黄勤走了,关慕纪将一对银色铁马挂到屋檐下,抬头看了一会儿,那铁马互相碰撞,叮当作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稍顷后,他返回屋内,一把扯掉弄脏的纸,重新提笔在新纸上著字,收笔之时,不急不缓的说了句:“密切监视太子府。”

关顾之身着蟒袍,刚从宫中回来,抬脚踏上太子府的台阶,严苦在他耳边小声说:“暗哨又增了。”

关顾之面无表情,轻声“嗯”了一声,继续入府。

关顾之一夜未睡,一脸疲惫的侧躺在榻上,正要睡着。一只微凉的手,软软的抚在他的脸上:“累了吗?”

关顾之没有睁眼,伸手盖在这只手上:“嗯,有点。”

“父皇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楚绚问。

“昨晚吐了一次血,喝了药后休息得还算安稳。只是一早见了一个人后,又晕过去了。”关顾之说。

楚绚:“什么重要的事?父皇身体要紧,这种时候,就别让他着急了。”

关顾之将楚绚拉近,让她半躺在怀里:“不知道,不用担心,我离开的时候,父皇已经醒了。”

“你见过坤王的小女儿关止因吗?”楚绚问。

关顾之突然睁开眼,搂着楚绚的手抖了一下,说:“嗯。”

楚绚看了一眼那只手,依然柔着声音说:“今日卓将军家的三女儿来了,带着一页纸,急着找余大师,还带了话,说关止因要死了,一定要余大师去见她。”

关顾之推着楚绚坐了起来,问:“关止因要死了?”关顾之几乎忘记了与关止因有一笔交易,坤王与二皇兄的联姻是取消了,但谁又知道他们有没有达成其他协议?现下父皇病情不容乐观,关慕纪如此防着他,如果关止因此时死了,将他提供药的消息传给关慕纪,他必定会以害死自己女儿为由,光明正大的讨伐。不行,关止因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楚绚侧着头,意味深长的看着关顾之,稍顷,才回正了头,问:“你很在乎关止因?”

关顾之看她那表情,似是吃醋了又故意表现得不在意,心里又突地掠过一丝甜意,道:“她怎么可能跟你比?我只是好奇。”

楚绚没多说什么,走到窗边的小桌前,从小箱子中取出那封“信”,交给关顾之,说:“你自已拿去给余大师吧。”

关顾之打开,扫了纸中的内容,短短两排字,关顾之脸色阴沉。看到楚绚看着他,恢复了神色说:“没什么要紧,小姑娘被蚊子咬了也要撒娇,叫个人送过去就行了。”

他把“信”还给楚绚,又说:“我想起刚才有事没处理好,还得进宫一趟,晚些就回来。”亲吻了楚绚的脸颊,叫上严苦又出去了。

卓显渡光着上身蹲着,背上一道狰狞的刀疤,直直的从左肩贯穿到右腰,皂角汁和着些水,粘稠的涂满整个头。他低头闭眼,一边抓揉一边命令道:“好了,冲水。”

哗啦一声,一盆凉水不但冲了头,还冲得他满身湿透。他一只眼进了皂角汁,一把捞开头发,骂道:“看着点,冲个水都不会吗?”

睁开的一只眼睛看到提着木盆的少年,正哈哈大笑,冲他叫了声:“爹!”

卓显渡大手在脸上一抹,头发湿漉漉的甩到身后,双手重重拍在儿子肩上,笑得嘴角咧到耳根:“臭小子,不跟着你娘好好呆在普城,跑来这干嘛?”

卓显渡还是从悃京回来时,绕道回了一趟普城,又有好几个月没见着母子俩了,突然见了又长高的儿子,高兴得头发没冲干净也顾不上。

卓显渡力度太大,卓无焕被拍得脚跟踉跄了一下,说:“来找爹,有些东西要给你看一下。”

卓显渡抄了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问:“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跑这么远,你娘知道吗?”

“知道,我跟娘说了才来的。”卓无焕由着爹揽着肩,向主帅营房里去。

营房地上放着一个竹筐,围了几个军士,或蹲或站的翻看筐中的物件,陈耀祖手中拿着一把弩枪研究,见父子二人进来,陈耀祖扬了扬手中的弩枪,说:“焕小子可以啊,看着都像模像样的,不知道准头和力道如何?”

卓显渡转头看向儿子,问:“你做的?”

“嗯,”卓无焕跨步到筐前,从筐里提出一件无袖护甲,“武器是去年和今年陆陆续续做的,护甲是才新做的。”

卓无焕热衷研究兵器,不被母亲叫去寺院帮忙的时候,就在家里敲敲打打的鼓弄。黔北派来的那些老弱残兵上不了战场,随军带来充数的武器护具也残旧不堪,十来岁的儿童用点力气,都能刺穿那些生了锈的甲片,丢了可惜,就随着一起送到了普城安置。卓无焕拿了一些来,熔成铁水,加了自己研究的材料打磨,试验了好几次,才铸造了这件甲衣,拿砍刀试过,十分的力气下去,仅留了些印痕,自豪得很,骑了三日的马,赶来给父亲看。

卓显渡走过来,从儿子手中拿过甲衣,举起来看了看,说:“摸着还行。”又放到地上,抽出挂在墙上的雁翎刀,用力砍在甲片上,甲衣受力弹起一寸,“镗”的一声,擦出星光。

卓显渡哈哈一笑,拣起地上的甲衣:“臭小子不错。”转身对陈耀祖炫耀般的说:“三年前有这件甲衣,老子身上就不会背着这条疤了。”

陈耀祖“啧,啧,啧”几声,隔着络腮胡子也能看到那扯嘴笑露出的牙齿。他对身边的军士说:“别看了,走,全抬出去,好不好用得试试才知道。”

校场上正在训练的上百个士兵全围了过来,黑压压一片人。陈耀祖平举弩枪,对准五十步外的训练木靶,扣动板机,利箭飚速而出,如电光闪过,正中红心。

一个小兵跑过去拔箭,拔了几下拔不动,朝人群大声喊:“箭头陷进靶里去了。”

卓显渡与陈耀祖几人到靶前近看,箭头入了木心五寸,可见此弩力道之猛。

陈耀祖“嗞”一声吸气,摊着弩问:“焕小子,这弩送给我可好?”

卓显渡拍了拍身边的儿子:“厉害啊,这弩怎么做的?”

卓无焕一脸灿烂,笑起来右边脸颊上显出一个酒窝,将这少年称得俊美,他从陈耀祖手里拿过弩,指着箭巢,说:“我参照曾经西域胡人的弩弓,对弹力装置进行了改良,弹劲加强了几倍,就算普通士兵也能轻易扣动板机。若是用来射猛兽,三十步距离就算是大象也能射穿。”

卓显渡傲娇得不行,脸上的笑就没掉下来过:“好儿子,真是我的好儿子,哈哈。”

陈耀祖竖起大拇指:“确实厉害,我从没用过这么有劲的武器。”一把拉过卓无焕,黝黑的脸媚笑道:“这弩,就送陈叔吧?行吧?行了。啊。”一把从卓无焕手中抢了弩。

卓显渡问:“这弩能大批量生产吗?”

卓无焕摇摇头:“暂时不行,好的牛筋不好找。而且这弩得配好的箭矢,这十几支箭就花了我存了很久的铁料,仅箭头用铁达不到这效果。”

卓显渡轻轻叹息,他还想着让几个营的军匠都来学一下,给军中配些像样的武器。他想了下,又问:“那甲衣呢?把废料都熔了,能做多少?”

卓无焕看父亲期待的样子,摸了摸鼻子,有点无耐的说:“也做不了,普城里存的甲多是皮革料。全铁片的甲衣笨重,我添加了铜,对淬火要求很高,一来我们没的那么多原料,二来一般的工匠需要加以训练。”

陈耀祖看这父子二人情绪低落,说:“唉呀,焕小子才多大点,这手艺比几十年的老军匠好多了,等收了南蛮那边的轱轳山,铁铜还不随便采?”

卓显渡看看儿子,自己不该给孩子平白添了压力,道:“没事,又不急,南蛮子打不过来。”

“我准备给爹铸一把绝品刀,下个月给你送来。”卓无焕又露出了那个小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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