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灰色的云层像受潮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锯齿状的城墙上。
那城墙由黑褐色玄武岩砌成,缝隙里嵌着风干的苔藓,每隔三步就有一道渗出盐硝的裂痕,在晨光中泛着惨白的光。
林渊摸黑掀开破棉絮,指尖先触到枕边粗陶碗里的盐水。
碗是祖母留下的嫁妆,外壁裂了三道缝,用铁丝箍着,碗沿结着白花花的盐晶,他用拇指蹭下一点,在掌心搓出沙沙的响,咸涩味混着昨夜未散的汗臭,钻进鼻腔。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梆子裂了道缝,第二声“咚——”拖出破锣似的尾音,惊飞了墙根觅食的乌鸦。
林渊借着微弱的天光打量屋里。
西墙用三块发霉的草席堵着漏风处,草席上结着冰碴,风卷着细沙吹进来,在土炕沿积成蜿蜒的沙线。
母亲苏月如躺在塌角,盖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被,露出的脚踝瘦得像鸡爪,皮肤呈病态的青白,脚踝上还缠着昨晚没来得及换的艾草饼,饼子已经发黑,散发着陈艾混着腐肉的气息。
“阿渊?”母亲的声音像破了洞的风箱,四妹小桃立刻从炕桌旁爬起来。
六岁的丫头赤脚踩在冰凉的砖地上,身上只穿了件露肘的夹袄,头发用草绳胡乱扎着,发梢沾着几星草屑。
她熟练地掀开瓦罐,用木勺搅动里头的野菜粥,粥里浮着几片泛黄的萝卜叶,清得能照见人影。
林渊摸到土灶上的陶碗,碗底还凝着昨夜的粥渣,他用指甲刮下一点,放进嘴里嚼着,粗糙的触感磨得牙龈发疼。
三弟林墨蹲在门槛上系草鞋,通文馆的粗布书包歪在脚边。
少年今年八岁,却瘦得像五六岁的孩子,手腕细得能看见青色血管,脸上有块冻疮结的痂,正歪着头看林渊。
他的草鞋补丁上又补了层兽皮,那是去年冬天林渊用采石场捡的碎皮料缝的,此刻兽皮边缘已经磨得发毛,露出底下发黑的稻草。
“今日馆主讲《千字文》后两节。”
林墨开口,门牙缺了一颗,说话漏风,“阿兄,昨日教我的‘淬体’二字,当真不能写在作业上?”
林渊猛地转身,布鞋踏在结霜的砖地上发出脆响。
他伸手按住弟弟肩膀,触到肩胛骨硌手的突起,这孩子太瘦了,瘦得让人心慌。
巷子里传来醉汉呕吐的声音,混着远处屠宰场的血腥气,林渊盯着墨儿书包上的线头,那是小桃用母亲陪嫁的红丝线缝的,此刻红线已经褪成浅粉,打着死结。
“记住,”他压低声音,喉咙像塞了团浸了盐水的麻布,“在外头只许写‘锻铁’的‘锻’,‘淬体’是……是内城的脏字,懂吗?”
墨儿似懂非懂地点头,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蛾。
采石场在城外三里坡,灰扑扑的石堆像连绵的坟包,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
百十个石匠佝偻着腰,在石堆前排成弯曲的线,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监工胡三提着皮鞭晃过来,灯笼光掠过他左脸的刀疤。
那道疤从眉骨斜劈到下颌,新伤时想必流了很多血,此刻却像条暗红色的蜈蚣,趴在蜡黄的脸上。
他穿着件油光水滑的羊皮坎肩,坎肩下摆沾着酒渍和饭粒,皮靴踩过泥地,发出“噗嗤噗嗤”的响。
“林渊,你爹呢?”
胡三开口,嘴里喷出浓重的酒气,混着隔夜的蒜味,“昨儿该他值夜守矿洞,人呢?”
林渊弯腰赔笑,能看见胡三坎肩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挂在布眼里晃荡。
他后背绷紧如拉满的弓,能感觉到粗布衫下的肩胛骨在摩擦,那是经年搬石留下的痕迹。
“回胡爷的话,爹去黑荆林采防风了。”
他说,声音放得很低,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昨夜起了霜,防风叶子能卖上价。”
胡三突然咧嘴,缺了门牙的嘴咧成个歪歪的洞,露出暗红的牙床。
“防风?”
他伸手拍林渊肩膀,皮鞭梢卷住林渊手腕,鞭梢的铜环硌得皮肤生疼,“老子听说黑荆林里有锻脉草啊,你爹这么能耐,咋不采两株来?”
周围响起低低的哄笑,有人咳嗽着捶胸,咳出带血的脓痰,落在脚边的石缝里,冻成暗红色的小块。
林渊的指甲掐进掌心,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儿搬石时蹭的石屑,他面上却笑得更恭顺,眼角挤出几道细纹。
这张脸才十六岁,却已经有了不属于少年的纹路。
“胡爷说笑了,咱平头百姓哪知道啥锻脉草,只认得能换钱的苦菜。”
林渊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油纸已经发脆,边缘磨出毛边,里头是块熏肉,油浸透了纸,在晨光里泛着可疑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
他故意让油纸滑落在地,肉块滚进泥里,沾了几片冻硬的草叶。
“你娘的!”
胡三抬脚要踹,林渊却抢先蹲下,膝盖撞到石头上,疼得发麻,他用袖口擦净肉块,袖口的补丁磨得薄如蝉翼,擦过泥块时发出“嘶啦”的响。
皮鞭擦着耳际抽过,带起的风让林渊右眼跳了跳。
他盯着胡三咬下肉块时鼓起的腮帮,看他喉结上下滚动,突然想起采石场咬死过工人的野狗,都是这样贪婪的吃相。
胡三的脸渐渐涨红,手捂着肚子踉跄后退,皮鞭甩在石堆上发出“啪”的脆响。
林渊转身就跑,鞋底的草绳在泥地里打滑,他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已经混进搬石的人群里。
日头升到城墙垛口时,林渊蹲在石堆后换工分。
他解开粗布衫袖口,露出小臂上的老茧。
那是常年扛木杠磨出的,形状像块不规则的鹅卵石,颜色比周围皮肤深两度。
胡三回来时脸色蜡黄如草纸,眼皮浮肿,走路时右腿微颤。
泻药起作用了!
林渊混在人群里交差,看着监工用朱砂笔在账本上画勾,笔尖在“一百二十斤”的“贰”字上顿了顿,拖出个歪斜的尾巴,像条垂死的蚯蚓。
工分换了十六文钱,铜钱上沾着胡三的汗渍,焐得发烫。
林渊攥着钱往袖里塞时,指尖触到裤兜深处的锻脉草。
油布裹着三株草,草茎上有细小的绒毛,碰上去像触到昆虫的翅膀。
他想起父亲昨夜的样子:
四十岁的男人瘦得只剩骨架,后背的粗布衫被血浸透,左小臂少了块肉,露出白生生的骨头,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紫黑。
那是墨鳞蛇的毒,比铁背狼的爪痕深三倍。
回家路上经过“万记药铺”,橱窗玻璃上结着冰花,透过冰花能看见里头的通窍丹,在青瓷盘里泛着幽蓝的光。
林渊数着罐子上的铜锁,七道,比上个月多了两道。
药铺飘出刺鼻的药味,混着熬胶的腥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他摸了摸怀里的账本,账本边角磨得发毛,里头夹着半片风干的断肠红叶。
那是从采石场最深处的毒草丛里摘的,少半片就能让成年男人拉上半日。
巷子口围着一群人,中间躺着具尸体,破席子盖住上半身,露出的脚穿着双露出脚趾的布鞋,脚趾甲乌黑,是得了矽肺的老石匠。
收尸队的白身站在一旁,那人穿着件褪色的红背心,背心上绣着“收”字,已经洗得发白。
他叼着根草茎,竹杠上挂着“收尸费五十文”的木牌,木牌边缘缺了角,用铁丝缠着。
林渊加快脚步,鞋底的草绳又断了一根,他感觉脚趾触到冰凉的泥地,像触到死亡的边缘。
推开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像老妇人的叹息。
小桃正跪在炕上给母亲换艾草饼,小姑娘的手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嵌着艾绒。
母亲苏月如半靠在土墙上,头发乱得像团枯草,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却反常地红,像涂了劣质的胭脂。
那是咳血后留下的痕迹。
父亲林远山蜷缩在墙角,手里紧攥着块带血的帕子,帕子是林渊成亲时的喜帕,如今已经洗得发灰,沾着星星点点的暗红。
“阿渊!”
小桃转头,脸上有泪痕,睫毛上挂着冰晶,“爹又咳血了,他不让我叫大夫……”
林渊走到炕边,触到父亲的手……
那双手本该布满老茧,此刻却像晒干的丝瓜瓤,掌心的采药刀茧还在,却薄得能看见底下的血管。
锻脉草的油纸包摊开在枕边,三株草已经蔫了大半,叶脉里的紫色纹路像蛇信,在昏暗的光里游动。
“别去黑市……”
父亲抓住林渊的手腕,指甲缝里嵌着黑荆林的泥土,混着暗红的血,“铁血会的人……盯上那片林子了。”
林渊按住父亲发抖的手,能感觉到他腕骨硌手,像两根细木棍。
窗外传来梆子声,卯时三刻,内城早市该开张了。
他想起王顺书房里的檀木算盘,算盘珠子擦得发亮,每颗珠子底下都刻着细小的符文。
那是用来聚财的!
还有胡三皮鞭上的铜环,刻着“铁血”二字,字体狰狞如兽爪。
通文馆后墙的裂缝里,能望见卫城一角,悬浮在半空的楼阁像块苍白的饼,嵌在灰蓝色的天幕里。
“爹,”林渊低声说,从怀里掏出采石场的账本,账本纸页间夹着片枯黄的草叶。
那是去年秋天捡的锻脉草枯叶。
“明天,我去见王主簿。”
父亲的眼睛突然睁大,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光,像将熄的灯芯突然爆亮。
小桃停下手里的动作,艾草饼掉在炕上,冒出几缕青烟。
林渊摸出枕边的粗陶碗,碗底还剩着昨日的盐水,他蘸着盐水在掌心写下一个“王”字,盐粒渗进掌纹,像撒在伤口上的粗盐,疼得发麻。
窗外,第一缕晨光爬上城墙,照亮了外城密密麻麻的茅草屋顶。
某个烟囱里冒出稀薄的炊烟,很快被风吹散。
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哭声尖锐如刀,割开清晨的冷雾,又很快被巷子深处的黑暗吞噬。
林渊盯着掌心的“王”字,盐粒渐渐被汗水融化,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像谁在他掌心里划了一刀,渗出血丝前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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