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审判员们

米勒大法官习惯于每天早上起床后喝一杯咖啡。这时的天色还未全亮,高耸的城墙在即将到来的晨曦中灰蒙蒙地好似一大块生铁,米勒大法官就在“生铁”的阴影中边喝咖啡边翻着过去的案件卷宗。他今年快60岁了,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想在此之前写一本书,记录自己做法官这些年来的所感所手。为此,他特意从档案室拿回家一大袋自己经手的“陈年旧案”。看着这些泛黄的纸张和自己圈点的笔迹,头几日的心情还是万分激动地,等到自己小心的吹掉纸张上面的灰尘,想把这些案件按照时间顺序以及类别慢慢誊写到自己笔记本上就觉得万分困难。明明那些审判的日子仿如昨日一样清晰可见,那些受害者的脸庞就如同烙印一般深刻,可自己就是无法下笔,几天来就憋出一行字。

巡警老张如同往日一样在规定时间内打开了城门。昨天半夜刚下过一场急雨,城外的路都是泥泞很不好走,往来务工的人员起了大早聚在城外等着城门开启,青石板上都是泥脚印。老张把自己家的老马拴在城门一旁,拿出一些散碎的茶叶跟值班的巡警一起点起了茶炊。今早就孩子的教学问题和老婆大吵了一架,气得早饭都没吃,喝过茶后肚子就叫了起来。一起值班的巡警在家吃过早饭,出门连点瓜子都没带,气得自己差点又冒了火。摸摸口袋,钱都放在昨天的衣服口袋里,出门急忘带出来,正发着愁,忽然想起朱雀街旁开酒馆的老马还欠一个自己大人情。今年夏天扫黄查赌,要不是自己硬凭着警队里的交情把案子压下来,想必他那家酒馆早就关门歇业了。别说一顿早饭,就是自己要店里最当红的娼儿,老马都得亲自送过来。想到此。他不由得笑出了声,原本就通红的脸蛋更加上了几分喜庆。不理会同僚看向自己的眼神,慢慢把碗里的茶喝干,吩咐几句,就骑上马背,慢悠悠地朝朱雀街走去。

车夫白二比城里绝大多数人醒的都早,他今年不过三十来岁,可常年赶车的操劳让他看起来像四十多岁的人。他本来有名字,在家里排行老二,前些年家境还阔绰的时候,街面上的人都喊他“白二爷”。现在比不了当初,只能被人“白二”、“白二”的喊着,要是碰上纯粹恶心人的,还会喊他“小白”。朱雀街开酒馆的老马就是那样一位。今早去吃豆腐脑的时候,老马就在众人面前一口一个“小白”叫着,还说起自己之前“白二爷”的名号来。想当年,自己在你家店里摸牌九,哪天晚上不是挥金如土,高兴赏你个笑脸,不高兴给你一棒槌你都不敢叫唤,现在轮着你这孙子“吆五喝六”了,你看老子哪天翻了身,不把你这店给你烧了,你奶奶的就算把你老婆送我屋头我还嫌她皮老呢。白二在心里出过气了,顿时觉得天气都晴朗了几分,碗里的豆腐脑都可口了一些。姚老板走来的时候他没看着,也就没上前打过招呼,等到众人小声议论姚老板身份时候,他才轻飘飘抬起头,看见跑前跑后谁都不敢得罪的马老板时,才低声啐了一口,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也是一孙子。”

……

薛照前些年毕业于首都第一政法大学,本来可以凭着文凭就职于京城的律师所,但第一次全面战争打响后,西方的火枪兵很快突破了三大营在玉山设下的屏障。整整一个月的围城,打垮了京城守备军最后的“健勇”,皇太后带着年幼的皇帝和百余人巡狩南方,自己跟一群流民混出了城,历经艰难才回到家乡。

等到“议和”的消息传来,自己还想重新回到京城,但连年的灾祸,耗尽了家中的余财,又苦于家中没有显赫亲贵上下打点,只好借着“京师留学”的经历给自己镀金,在衙门任了一个油水不高的职位,打一些不起眼的小诉状。

今天本来不是他值班的,可衙门里的衙役很早就来敲门。他忙招呼家中打杂的老妇人去开门,又吩咐她去劈柴烧水。昨夜跟自己上司和米勒大法官去城南花船上喝了几杯,回到家已是下半夜,现在酒还未醒,头疼得厉害。

敲门声还在醒,他高声叫着老妇人的名字喊她去开门,见无人应答,就披上一件外衣趿拉着鞋去开门。巡警老张带着几个衙役急匆匆的涌进来,吓得刚听见声响准备出门探看的老妇人一跳。

“张大哥,出啥事了,怎么这么‘火急火燎’。”薛照刚想作揖询问,又想到自己还未穿内衣,就直接拉着老张的胳膊说。

巡警老张摆摆手,连问有没有水喝。薛照朝老妇人使了一个眼色,让她赶紧去烧水泡茶,自己则把老张一行人引到了内堂。

众人屁股还未坐定,就说起今早发生的“凶杀案”。等到薛照穿好衣服走到内堂,老张正唾沫横飞的说起杀手像一个黑鹰般从牌坊处落下来,一刀就割下了姚老板的头。

薛照从老妇人手中拿过茶盏,一一递给众人,坐到首座上,听他们言语。那凶手杀人后并未逃窜,反而选择束手就擒,押送衙门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言语,只用法律条款申明自己有选择律师的权利,并点名选择了自己。

薛照摇着头,轻吹着茶盏上浮起的碎茶叶。老张是第一位冲向凶手的警察,那时候他正好想去朱雀街的马记酒馆吃早点,衙役们则是受了自己上司的命令一齐前来,说是审判之前供自己差遣,话里话外的意思更是想探究自己跟凶手有无额外的交情。关于凶手为何点名让自己当他的辩护律师,这点可以等到与凶手见面时再问,现在不急。

“张大哥,这次负责案件审判的大法官是谁啊?”薛照朝老张探了一下身子,问道。

老张明显愣了一下,他还在和衙役们讨论着凶手的武艺,忙不迭被薛照问了一嘴,脑袋还未反应过来。

“好像是米勒大法官。”一个衙役补充道。

“对对对。”老张好似如梦方醒,拍着脑袋说道。“你看我们这些粗人,一聊起武功就忘了其他事了。”

“无妨!无妨!”薛照摆摆手,“不过,这凶手怎么会点名让我去?”

“可能是知道你是从京城回来的吧。”老张说完这句,又补充道,“我听他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薛照心里有些疑惑,临出门前去厢房在自己父母的神牌前点了三炷香,鞠了一躬,祈求万事如意,老张站在他身后也对“神牌”鞠了一躬。昔日父母还在时,与老张家住对门,往日两家还有些走动,多少还留着几分情分在。

“这事你得留个心。”老张鞠完躬,避开衙役,嘴唇微动低声说,“我不放心才跟他们一起过来的,那人武功好的很,不像束手就擒的人。”

薛照拍了拍他的手掌,轻微点头当作应答,出门吩咐衙役们套车,先去米勒大法官家。

米勒大法官住城西,离朱雀街还有几个坊市。雨淅淅沥沥下过一阵就停了,风吹了起来。十月底的季节,树叶随风落满一地。青石板轻轻磕着车轮,车厢微微摇晃,市面上多了些卖柿子和金桔的小贩,爱花家前的苗圃里金色和白色的菊花绽放在秋风中,这是故乡四季中薛照最喜欢的一个季节。

马车很快停在“高氏祖宅”前。米勒大法官本姓为高,米勒是当年他去留学自己取得西洋名。当今圣上喜爱“西学”,想“西学中用”以震朝纲,挽救第一次全面战争失利后朝野上下不可挽回的“颓势”。渐渐地,一些形而上学的事情就被提倡起来,米勒大法官就是受益者之一。想当年,他刚从西洋留学回来,在书院门口高叫着“自由”、“民主”,声称自己自此只叫“米勒”不再姓高时,曾被高老太爷骑着马拖行了差不多二里地,到最后还是乡绅们集体出面求了情才免一死。现如今,高老太爷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原本看笑话的人也差不多都转了口风夸起了米勒大法官的卓识远见,连把这件事当笑话谈起的父亲也去世很久了。

“高氏祖宅”前有一对石狮子,还是很多年前一位县太爷为表彰高家慈善赈灾特意请人雕刻的,现在石狮子的眼珠差不多都乌黑了,只有两处门匾还被人擦得闪亮。上联“倩影灿云端,借肝胆照人,激励梓桑皆善德”,下联“天香浮海上,凭襟怀正本,帮扶道义尽慈恩”。

薛照下了马车,对着门匾整理好衣襟,轻舒口气,敲响大门,让门房通报姓名。门房很快回来,引着薛照一行人走进内房。高氏祖宅坐落在城门一侧,金西河的河水在这里分出一段支流,高家先祖就在支流旁建起房屋,修整苗圃,早些年栽种的竹子现在疯长成一片竹林,密密麻麻的沿着河岸分布,最后停留在一处小楼旁。

门房让薛照等人现在小楼正厅等候,米勒大法官一会就到。薛照坐到宾客位,楼里的婢女很快就为每个人端上了饮品。薛照喝了一口茶盏里的咖啡,味道微酸,是高山的品种,上等货色。衙役们则不尽然,他们咋着嘴巴,皱着眉头,好似在说这洋玩意又酸又涩,真不如茶叶好喝,可碍于米勒大法官的面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米勒大法官迟迟未到,薛照不自主的打量起来。正厅正中间摆了一个香案,香烛还未燃尽,冒出袅袅青烟。香炉正中间还插着三根长香,旁边放了一本佛经和一串紫檀木的手串,一些写满经文的纸张被随意放在了一旁,字迹娟秀,像是女子书写的。香案正中间没摆任何一座佛祖或菩萨的塑像,只有空白的一幅画布……

“这是家母生前拜佛的地方,她死后,我就不知道该摆什么了。”

米勒大法官的话一下子惊醒了薛照,他忙起身和众人一齐作揖。

米勒大法官摆摆手,坐上了主座,拿起婢女送来的咖啡,啜了一小口,才开口说道:“小薛,这咖啡还顺口吗?”

“高山的品种,上等货。”

“我就说嘛,也就你这种见过市面的懂得,那些凡夫俗子根本尝不出来。”米勒大法官说这话的时候,抬头扫视了一下人群,众衙役不敢对视,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底。

“当年我第一次去西洋的时候,也不知道咖啡是什么。那时候我才20岁吧,一个人背着行囊去了远方。那是一座沿海城市,我在那里学了4年的法律和人文。那时候我家还没有这栋小楼,也没这片竹林,这还是我回来后我父亲修建的。他总和我说,如果我想念大海就站在二楼,闭上眼睛,听风吹过竹林,枝叶发出的都是海浪的声音。我就试过一次,根本就不是海浪声。那时候我在想,等我老了就重新回去,听真正的海浪声,看夕阳一步一步慢慢沉在海面之下,让鸽子随着教堂的钟声一直盘旋在我住的窗前,现在想想,都是虚妄。”

米勒大法官说完这话就起身,在香案上重新拿出三根香,点燃后拜了拜插在香炉中。衙役们看着米勒大法官苍老的背影,心中不免得有些触动。他们之中不少人听过他之前的故事,也不知道他口中说的城市是哪里,但都没想到现在拥有如此地位的人内心还有如此一面,不自觉里,他那佝偻的背影都高大起来。

薛照低头喝着他的咖啡,昨晚他们去花船喝酒的时候米勒大法官也讲过同样的话。他搂着唱曲的姑娘,把酒浇在她的胸口上,姑娘身着薄纱,酒透后的衣服紧紧贴着浑圆的乳房。米勒大法官举起酒杯聊起留学的经历,他那时住的地方离一座修道院很近,里面都是把自己一生奉献给“神”的女人们,生前不能婚嫁死后也不能留有钱财,平时只在修道院念着祷告文,唯有受难日来临时,才会穿着宽大的衣袍低着眉举着蜡烛走过街道。

“你看到她们,就觉得世上真的有信仰,那时候如果她们向我勾勾手指,恐怕我现在也是一名虔诚的信徒”。昨晚米勒大法官最后的话还在薛照脑袋里回荡,成不成为信徒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说完这话后,米勒大法官就把手掌伸进姑娘被酒浇湿的薄衫中,从腰部一路向上揉捏着她的胸口,戴着红宝石戒指的粗糙手指在衣服领口处若影若现。姑娘红着脸把头埋进他的肩膀,他想她吮吸自己的耳垂,这是男人老去后最爱的享受。

“你来是为今早那个案子吧。”插好香的米勒大法官回过身来对薛照说。

“嗯”薛照点头,刚才回想的画面让他脸庞有些发红。

“法庭那边怎么说?评审团准备好了吗?案子卷宗有吗?”

“我还没提审犯人,案子发生后第一时间我先来到您这里……”

“怎么这些事还得我教你做吗?”还没等薛照说完,米勒大法官就大声的打断了他的话。虽然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但他内心还是很满意薛照的做法。这是一个人证物证俱全的案子,犯人被判谋杀的概率接近百分之百,虽然不知道为何凶手指定薛照做他的辩护人,但薛照第一时间就来拜访自己的做法让他获得了十足的被尊敬感,他决定案件审判后对薛照多些照顾。

“你现在先去问问凶手的动机,查查被害者的背景。”米勒大法官态度和缓地对薛照说出上半句。他知道这些薛照都会做,但在众衙役面前还得这么说,面子从来不是卖来的,尊重更是靠日积月累攒起来的。等到看到薛照带着众衙役准备离开小楼,才又说出了下半句,“你告诉法庭,别像上次一样,找点靠谱的人当陪审团。”

薛照点了点头作揖拜别。上次审查一个盗窃案,法庭找了几个哺乳的妇人当了陪审团成员,一到案件审理的时候,她们就吵着要回家喂孩子,一来二去,让米勒大法官大为光火,以咆哮公堂的罪名判了5天监禁才老实。

从“高氏祖宅”出来已经快中午了,薛照去街口买了半只烧鸡一斤烧饼带着众衙役回了衙门。值班的主簿看见薛照,跟他说犯人现在正压在大牢里,薛照问起自己上司,主簿回答昨夜喝多了酒,还未到中午就回家睡去了。

薛照也不再言语,留下一个鸡腿和几块烧饼用油纸包好,吃完剩下的,提着油纸往大牢走去。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