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陪审团们

薛照把鸡腿从油纸中拿出来,放在犯人面前。犯人身穿满身污渍的狱服,端坐在天窗下,肩膀处隐隐有血迹渗出来,看来狱卒们私下用过刑。他并没有动鸡腿,还是吃着狱里发霉的馒头。狱卒把烧好的茶炊端到薛照面前,薛照沏了一杯放进铁笼中,犯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肿起的乌青依旧遮不住那一对乌黑闪亮的眸子。

看着他的眼睛,薛照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什么,倒是他先开了口,语气轻柔,字字句句都好像事先斟酌过得一般。

“城南的施家还卖豆腐吗?”

薛照明显一愣,嘴边只含糊蹦了个“嗯”字。

“宽窄巷旁的李记铁匠铺还开着门吗?”

“好几年前,李大伯的儿子就死在了前线,店早关了。我回来后,听别人讲李大伯回到了乡下,也有人说噩耗传来那一年冬天,李大伯就不知所踪了。”

听到薛照的回答,笼中的犯人明显有些伤感。光从天窗落下来,照在他身上,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七月十五,你们还会在金西河放灯船吗?”

每年七月十五日的夜晚,各家人都会折一只小小的纸船,放在今夕桥下。纸船载着点燃后的烛火,顺着水流,随波而下。在河道转弯的地方,火光一点点消逝在黑夜里。每到这个时候,城外的寺庙都会敲响钟声。钟声跟着纸船从今夕去往往昔,往昔又终究落于幽冥。

狱外好似又下起了雨,天迅速地阴了,细雨从天窗落了下来,偶尔还有落叶飘零。

“你是本地人?”

犯人摇摇头,他戴着铁链的手掌伸出来,捏起落下的枫叶,仔细打量着纹路。铁链哗哗作响,铁锈上都是干涸的血渍。

“那你认识我?”

犯人又摇了摇头:“只是听起一位朋友说起过你。”他把枫叶藏在衣袖里,看着薛照的眼睛继续说:“在京城的大慈恩寺,他说他在酒肆认识了一位首都第一政法大学的在读学生。他说你喝醉了总爱作诗,诗里总高唱‘公正’与‘真理’——纵非他人等闲故,敢叫热血洒春秋。”

薛照听着他念出的诗句,手指渐渐发冷。他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语调却像从天窗落下的阴雨一般,让人一下子冷到骨子里。

“你到底是谁?”薛照猛地站起来,袖子带起的风吹得烛火晃动,铁笼内外忽明忽暗。

“我犯的是死罪吧!”

“当街杀人,人证物证俱在,难逃一死。”

“那我能指定陪审团成员吗?”

听了他的话,薛照心里忽然乐了一下。“你已经指定辩护人了,就算你没有指定辩护人,按照法律,你也没权利指定陪审团成员。”

“那审判日当天,姚老板的家人都会来吧?”

姚老板在世的亲人只有一个姐姐和一位年事已高的老母,虽然自己也听闻他们之间很少走动,但他还是回答道:“法律要求第一次审判时,苦主必须到场。”

“那我可以吃鸡腿了。”犯人拿起鸡腿,嫌弃的把发霉的馒头丢在一旁,“这监牢的伙食确实不怎么样。”

薛照不由得扶额,自始至终,自己始终没从他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连姓名他都不肯透露。等到薛照走出牢房时,雨大了起来,监牢高高的一角在雨中渐渐模糊,寒风起来了,落叶铺满青石板上,只有凉亭一侧栽种的竹林还带着一抹墨绿。凉亭里有熏香燃起,有人在那里泡了茶,等着薛照走来。

薛照把纸伞放在凉亭一角,随行的婢女把茶碗摆在他面前,一张温玉一般色泽的手掌拿起紫砂壶,为薛照斟满一杯茶水。

薛照端起小心啜饮了一口,摇晃的竹林倒映在未饮尽的茶水中。茶盏对面那个人等他开口说话。

“是个硬骨头,狱卒动了刑也没问出他叫什么,倒是他和我说话的时候,隐约透露出他好像和城里一些人有着交情。”

温玉一般的手掌又拿起茶壶给他斟满,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了城南卖豆腐的施家,宽窄巷打铁的李记。这两家的孩子都死在前线。”

“这两家的孩子都是你的同窗吧。”煮茶的人终于开了口。

“年少时在一个私塾读过书,等到我去京城后便不再联系了。”薛照连忙解释。

煮茶的人拿起烟斗,凑到婢女那边,婢女用火折子点燃烟草,他喷出一口烟雾,轻声说:“有的人一辈子成于功名又囿于背景,你从京城来,见过市面,受过良好的教育,是块金字招牌,可有时候其他人可不这么想。能一直挂起来的金字招牌才是有用的金字招牌,不然都是屁话。”他说完这话,从茶具旁的档案袋里拿出几张纸递到薛照面前,用手指敲着桌面继续说:“这是今早我收到的报告,从他指派你当他的辩护律师开始,不下三份。都是怀疑他与你有私交的。”

薛照接过纸张匆匆扫了几眼,字迹都是后来统一誊抄的,不是他印象中那几位同僚的。

“我听说他不仅指派你当他的辩护律师,还想自己指派陪审团?”

“按照法律程序,这是不被允许的,我已经回绝他了。”

薛照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磕烟斗的声音打断,“既然他想指派陪审团,你就帮他指派吧。”

煮茶的人起身,走到薛照身后,把手掌搭在薛照肩膀上,俯下身子对薛照说。薛照看着那温玉一般的手掌,静静听着他的话,耳中的风雨声又大了一些,眼前的竹林婆娑,光影黯淡到他眼睛里。

……

施家的豆腐店在城南开了二十几年,牌匾上的字迹都已经掉落了“金漆”。薛照拉开马车帘幕,看着店铺里忙碌的一对夫妇。少时私塾放课后,爹妈忙于生意,自己总会被施程拉回家吃晚饭。施程的妈妈是位很好看的女子,总带着笑容摸他的脑袋,笑着说自己应该把脑袋里的学识倒一点出来拿个漏斗装进施程的脑袋里,这样他就不用在课堂上天天挨先生骂。施程每次听到这里,都会气鼓鼓的拽着他妈妈的围裙,让他妈妈快点去煎豆腐干。施程妈妈总笑着说好,但遇到有人来买豆腐还是会先去忙生意。

很久之后,自己才知道,“施程”里面那个“程”字是他妈妈的本姓,难怪先生讲起“桃花灼灼,宜室宜家”一句释义时说去施程家看看就知道了。

去京师后,自己也跟施程断了联系,再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返回故里后。明明觉得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悲伤,可回来这几年自己还是不敢登上他的家门。

宽窄巷在施家豆腐后侧,是一段窄窄的小巷,迎着街道的一方被修的很宽大,越往里小巷越细,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一个人走过。如果你走进了巷子之后忽然发现对面也有人迎面走来,你要是不想退出去,那么和她错身而过的瞬间,你得背贴着墙,你俩胸贴着胸,这时候你的眼睛只能看着她,她也只能看着你,世界虽然很大但你们的视线无法安放。传说这样相逢的人要不成全爱情要不成全友情。

施程和李家那位孩子就在此结下的友谊,自己则与他不熟,事到如今,连名字也想不起来。

“大人。”车夫白二的声音打断了薛照的思绪。他把帘幕放下,今天虽然下雨,施家的生意还是不错。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夫妇二人各忙一头,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很久没见的缘故,施家娘子鬓边多了许多白发,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已经不是过去他记忆中那个人。

“大人,我们还在这停吗?”白二小声的问起。

“回衙门吧。”薛照拿了一个他刚买的柿饼,通红的柿子上还挂着白霜,“拿个你的柿饼。”

白二连忙把剩下的柿饼全放到薛照面前,笑着说:“大人想吃尽管拿就好了,不用跟小的客气。”

“我拿一个就好了。”薛照咬了一口柿饼,白二拿起马鞭指挥着驽马向前,“怎么中午没吃饭?”薛照看白二没把柿饼拿回去,也不知道该问什么,随口说了一句。

“今天一天都没吃,看刚才大人看得有些出神,就偷摸去买了几个填填肚子。”

“一天不吃饭可不行。”

白二驾车走进雨雾里,雨滴敲着车顶作响。

“害,今早本想在马记酒馆吃完豆腐脑的,谁想碰到杀人的事。我刚把辣子加到豆腐脑里,姚老板头就被人割下来。血流在石板地上活像辣椒加到酱油里,恶心的我都反了胃。”白二看了眼眉头紧锁的薛照,盘算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连忙加了几句:“我看姚老板经常去马记那里,谁知道会出这种事。”

薛照吃完手里的柿饼,看着白二有些躲闪的目光,手指轻点着,吩咐他去朱雀街。

……

马老板还在为今早的凶杀案发愁,一整个上午,衙役、巡警已来了不下四五次,他又送酒又给红包,好说歹说才没“封店”了事。

忙完这一通,他才算真正坐下喘口气,从早晨到现在“滴水未进”的肠胃咕咕作响,他招呼小二给自己上碗酒拿点烧饼过来,才发现这帮兔崽子看着官差早脚底抹油跑了。

马老板举着手指朝天大骂了一顿,还不解气,一脚推翻了一个凳子,自己从柜台倒了一碗黄酒,拿出早上没卖完的烧饼就,夹了点爆羊肉,端在桌子上吃了起来。

烧饼还没吃完一个,门就“呼啦”一声被人拽开,他没回头,高声骂了一句:“谁他妈的打扰老子吃饭。”

来人也不客气,直接给了他一巴掌,“你他妈的骂谁呢,没看到薛律师来了。”

马老板看到“贼眉鼠眼”的白二,刚想发作,就看到薛照紧随其后走进了门里。

马老板连忙赔笑的站起来,请薛照坐下来,“薛律师,啥风把你出来了。”话说完瞪了一眼还在洋洋得意的白二,又马上笑着对薛照说:“薛律师,喝点啥,我这有酒有茶。”

“来杯黄酒吧。”

“这天冷,来杯酒好,正好暖暖身子。”薛照环视了一眼马老板和白二,不多言语。

马老板连忙去柜上斟酒,走的时候还不忘狠踩白二一脚,白二看着薛照在旁,也不敢发作,嗓子刚发出一声“哎”就硬生生把“呦”憋了回去。

“马老板,今天也没吃饭啊!”薛照看了桌子上吃剩一半的烧饼问。

“可不嘛,谁能知道今早出了那事,光官差就来了四五趟,生意都没法做。”马老板把酒壶放在炉火上,待酒稍温,就端出来。

“正好,我这伙计也没吃饭,你也给他拿几个饼子吧。钱算我头上。”薛照指着白二,对马老板说。

“不用,不用。”马老板连忙摆手,“几个饼子能值几个钱,不用薛大人破费。”

白二兴高采烈的坐在一旁,吃着马老板端来的饼子。薛照在这,也看到马老板自己饼子里夹了爆羊肉,马老板也不好只拿几个干巴饼子给他。白二咬了一口满是肥肉的烧饼,嘴巴发出轻哼声,不理马老板铁青的脸,心里说,你这孙子,还是给爷爷上夹爆羊肉的饼子了吧,平时老子多喝你一碗豆腐脑你就甩脸子,现在不敢了吧。

薛照给马老板倒了一杯酒,马老板连忙双手拿碗低身接了,小心翼翼的喝完,面色恭敬地等着薛照发问。

“马老板你这店开了多久了?”

“少说得十年了。”

“是家老店了啊。”

薛照喝完碗中的酒,环顾了一眼店面。店面不大,只有三四张桌子,柜台的布帘后就是后厨。一尊财神像放在柜台处,香案上都是掉落的香灰,屋顶大梁不易清扫的地方还结着几个蜘蛛网。

“平时店里就卖卖酒、做做早餐。”薛照继续问。

“也做做快餐,逢年过节也做私房菜生意。”马老板有些心虚的擦擦额头的汗。

“我怎么听别人讲,你这到了晚上还做赌博生意,后厢也卖‘皮肉’。”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马老板连忙站起来,握着薛照的手说,“这都是别人瞎说的,前几个月刚扫黄查赌,我怎么敢在这风口上做这种违法买卖。”马老板给薛照倒满酒,不经意中剜了白二一眼,心想这孙子怎么今天敢“狐假虎威”,原来是你告的密。白二看懂了马老板眼神,连忙摆头示意不是自己说的,苦于薛照在这,不敢出声解释。马老板看了白二的动作,面对着薛照强压下火气,心里盘算该怎么收拾这兔崽子。

“我也在想,马老板这么正派的生意人,不会做违法的事。”

马老板赶紧点头以示同意。

“那你跟姚浜是怎么认识的?”

姚浜是姚老板的姓名。他刚出生的时候他父亲还是一名水兵,等到他满月就因公升职授衔,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马老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当然是晚上开赌的时候跟姚浜认识的,但薛照之前那么问,已经不能如此回答了。他还不知道杀人凶手选定薛照作为他的辩护律师,还以为是之前钱塞得不够,衙门想借此机会封了他的店。

“前几年,我在外面做生意的时候认识姚老板的。”思来想去,还是用这句话回答最稳妥,反正城里人都知道姚老板就是个浪子,年轻时候常年不回家。

“这么说马老板也不是本地人。”

“住邻县,前些年才来这里安了家。”马老板看薛照不再问关于他生意的事,索性三句里面夹一句真话,让人不好找破绽,“也是姚老板邀请,这店面能撑到现在还靠姚老板出了一些钱。”

马老板说这话没什么毛病,姚老板经常来这赌博、嫖娼,的确给他经营店面出了一大笔银子。

“那你跟姚浜这么熟,他平时有什么仇家吗?”

马老板心里咯噔了一下,原来前面兜来兜去,套子在这啊,姚浜平时架子摆的足,嘴又碎,还没个正经买卖,若说没仇家那肯定是骗子的,要说有,万一把自己圈进去再详细谈谈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姚老板平时蛮和善的,不过架子摆的有些足,难免有几个愣头青不开眼,不过他一般不爱理会,今早就有这么几个人。白二也在,薛大人要是不信可以问问白二。”

白二听完马老板“祸水东引”的话,还未把最后一口饼子吃完就呛了一下。薛照看向他,他用袖子抹了抹嘴边的羊油,说:“今早有几个卖力气打工的问姚老板啥身份,姚老板没说,马老板就上前把他们打发走了。”

马老板看皮球又踢回到自己这里,又朝白二剜了一眼。白二也朝他瞪了一眼,好似在说,背黑锅的事爷爷可不干。看来得找几个人趁天黑揍白二一顿,新仇加旧恨,正好一起算。我老马驰骋江湖多年,可咽不下这口气。

薛照把第二碗酒喝完,身体微微泛起暖意。他站起身来,准备跟马老板告别。马老板走在前面,低着身子引他出门。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下过雨的十月,明显有了初冬的寒意。冷风吹在马老板脖颈处,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吃的满头大汗的白二则直接打了个大喷嚏。

临上车时,薛照回过头对马老板说道:“过几日,姚浜的案子就要开庭,你来做陪审团一员。”

马老板心里暗暗叫苦,说好听点,当陪审团每天官府都会给钱,可就那几个铜板怎么够自己开销。

看到薛照上了车,白二操着马准备离开。马老板一咬牙,追了上去,说:“薛大人,不是我不愿意,当陪审团每天才几个铜板,你看我这还得开店做生意,还有一大帮子人指着我养活呢。”

“放心,案子都是在白天审理的,你又不靠白天赚钱。”薛照拍拍他的手掌,放下马车帘幕,白二甩了一记响亮的鞭声,马车达达地走进雨幕中。

……

临近黄昏,薛照才吃上今天第一口热乎饭。那温玉一般手掌的人坐在他面前,看着他递来的纸张,念着上面的名字。

“施家豆腐施广恩、马记酒馆马隆起、车夫白承泽、巡警张胜。”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说:“这就是你找的陪审团成员。”

“本来还应该有李家打铁铺的人,但我今天去了宽窄巷,连他们原来的老邻居都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薛照吃着马奶糕,对坐的人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他把马奶糕咽下,接着说:“施家是犯人提过的人,马记和车夫白二今早都碰到过姚浜。我下午去过马记,他俩言语中都与姚浜有些渊源,而张胜是第一个逮捕犯人的骑警。姚浜家是苦主无法当作陪审团成员。我思来想去就把他们列了上去。”

对坐的人点点头,“这次案子的主审官还是米勒大法官,你一会派人去送封信,就说我约他去嗅雅楼。”

薛照点点头,婢女把最后一道菜端了上来。上好的雪花牛肉被切成薄片放进铜锅中,对坐的人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

雨到太阳完全落下就停了,风声呜咽吹刮着街道,晚归的行人用手臂裹着衣物顶风前行,阴云散后的夜空还闪烁着几颗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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