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快交午夜了,米勒大法官才乘着轿子姗姗来迟。
嗅雅楼的“妈妈”让人把凉了的菜撤下厨房加热,来回两次,还不见米勒大法官的身影。派到街口蹲守的下人冻得满脸通红得回来摇头,她朝薛照等人瞥了几眼,见他们神情并不慌乱,还在那慢悠悠地喝茶,嘱咐下人再回去蹲守,转身拿起酒壶给每人斟上了一杯酒,笑吟吟的把手搭在主座人肩膀上。
“郑大人,薛大人,这等了得小半夜了,姑娘们人都乏了。”
薛照看了一眼自己上司,没有说话。那温玉一般手掌的人喝干老板娘斟满的酒,像是读懂她的小心思,笑着说:“今天是我朋友做东。”
老板娘顺着郑大人的话,看向坐在他一旁的男人。男人体态宽胖,手指上戴了好几个镶着红宝石和祖母绿的金戒指。他一手搂着一个姑娘,舞女们坐他腿上一个喂他喝酒一个给他夹菜,不甚茂密的胡须上沾满汤汤水水。
男人吃了一口舞女给他夹的火腿,往舞女脸上亲了一口,舞女乱了云鬓轻捶他的胸口。也许是才听见郑大人说的话,也许是老板娘呆呆站在他面前不开口的样子有些碍眼,他从怀里拿了两个金锭,扔到桌子上。老板娘欢天喜地的收了,正好这时门口站岗的下人进来通报看见米勒大法官的轿子走进街口了。
郑大人朝薛照看了一眼,薛照整理好衣襟,由下人领去门口迎接,郑大人则拿起酒杯朝男人敬了一杯。
薛照走出门口,寒风吹进衣领,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下人举着灯笼恭敬地立在一旁,举灯的手指冻得通红。薛照看见一名小厮挑着一个黄灯笼从街角拐进巷口,竹竿轻挑,黄灯笼在风中摇晃。澄净的月光照下来,一顶四人抬的软呢小轿随着沙沙的脚步,晃悠悠的走过来。待走到薛照面前,挑灯笼的小厮先立定,把灯笼摘下来,灭了烛火,才走到轿子前敲了敲轿门,等里面发出轻微的咳嗽声才让轿夫放下轿子,揭开门帘,搀着米勒大法官走出来。
“法官大人!”薛照连忙上前作揖。
米勒大法官穿着宽大的袍子走到薛照面前,拿着暖手炉的手也伸进袖子中,环顾了薛照一眼,发现只有薛照和嗅雅楼的下人在门口。
“郑大人呢?”
“郑大人正在屋里摆酒等候。”薛照听出他语气中的不高兴,连忙打圆场。
米勒大法官轻嗯了一声,走到薛照面前,临进门又补了一句,“让人招呼好我的这些下人们,天冷了,多给些酒肉,钱另外算我头上。”
薛照赔笑说不用,今天是我们冒昧请米勒大法官喝酒,表达出怎么能让您破费的意思。
米勒大法官没理他说的话,推开门走了进去,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嗅雅楼老板娘一如既往的笑脸和楼子姑娘恭敬的“大人好”,而是一群姑娘只围着一个人敬酒,内心先有一分不喜。
看到米勒大法官进来,郑大人拿起酒杯起身敬酒。
“米勒大法官来了,先来喝一杯酒暖暖身。”
米勒大法官也面带笑容地走上前迎接郑大人,待看到郑大人身旁还坐着一个大胖子,虽然满身珠光宝气但举止粗俗,短髯上还有油污,心中又不喜了一分。
酒喝过一杯,薛照也走了进来,坐在了下座。郑大人又让老板娘上了一壶好酒,拉着米勒大法官坐在自己旁边,给他斟满,两人又喝了一杯。老板娘端了酒上来,看见客人都来齐了,吩咐姑娘唱起曲来。
酒喝过两杯,身子也逐渐暖和起来。唱曲的姑娘嗓音婉转,唱着“经年一别已晚,鸿雁未寄信来,不知相思何处解。只叹先前时光大好,相逢后只留日日清瘦”。
郑大人又给米勒大法官斟满酒,这次米勒大法官没喝,问起郑大人今晚邀约何意。郑大人把他身旁的男人拉过来,看了一眼薛照才低声对米勒大法官说:“这是我一个做生意的朋友,近日想在我们这做点买卖,我今天带他过来趟趟场子。”
“什么朋友还得郑大人亲自拉过来趟趟场子,就凭郑大人一句话,谁听了不得抖三抖。”
米勒大法官今晚接到郑大人的临时邀约,内心就有两分不喜。本来借着故意迟到出了心中这一口气再加上刚才姑娘的歌喉不错,想把这两分抹掉,待听到他这么说,内心不免又多了一分,也就更加看不上他旁边坐着的那个男的。
“米勒大法官可别这么说,在这座城,你米勒大法官说话比我好使。”
米勒大法官心里想这倒是实话,毕竟流水的官差,铁打的审判官。正想喝郑大人斟的这杯酒,却看到那个男人像置身事外一样自顾自地跟姑娘吃酒,心中又添了一分不喜。
薛照在旁自己给自己倒酒,刚才他看见自己上司跟米勒大法官低声说话前看自己的眼神。他从门口就看出了米勒大法官内心的不快,也就不说话,等着谁先把事挑明。
“老板娘,老板娘。”米勒大法官高声叫着。
“怎么了,高大人。”老板娘连忙进来招呼。米勒大法官虽然一直以西洋名字自称,但碍于“大法官”职位的威严性,出入风月场所时一向只让非同僚人士称自己本姓。
“叫屏儿、婉儿过来,光有姑娘唱曲,没人跳舞怎么行。”米勒大法官喝完杯中酒,对老板娘说。屏儿和婉儿是嗅雅楼当红的舞娘,也是米勒大法官每次来必点的两个姑娘。
“高大人,要不换两个姑娘?”老板娘怯生生地回答,眼睛瞟着那两个坐在客人腿上的姑娘,不停使眼色。好似在说,怎么事到如今,你们两个小浪蹄子还在那死胖子身上喝酒,还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换什么换。”米勒大法官有些恼怒,待他看到老板娘的眼神,也随着看过去。那两个姑娘正坐在那死胖子腿上,一人喂着他喝酒,一人喂着他吃葡萄,内心无明火高举三丈,心中不喜又加了两分。
“再叫几个姑娘来。”郑大人连忙对着老板娘摆摆手,老板娘大气不敢喘的退了出去。郑大人倒了两杯酒,用脚踢了踢坐在他旁边那个人,“是小弟安排不周,自罚一杯。”
那胖子才像如梦初醒一般,跟着郑大人站起来,慌忙中打翻了酒壶,飞溅的酒水打湿了米勒大法官的外衣。薛照连忙起身,拿起手帕擦米勒大法官被打湿的外衣,米勒大法官看着准备“自罚一杯”的郑大人,不好当面发作,内心不喜又加了一分。
待到酒喝干,米勒大法官坐下,不理郑大人继续喝酒的话,拿起筷子叨了一块鱼肉。入口又干又柴,最后一分不喜涌上心头,不由得勃然大怒,筷子一拍,对着领着姑娘进门的老板娘大声喊道:“你这厨子做的什么玩意,亏你还这么大的买卖!”
老板娘被吓得不敢说一句话,新来的姑娘躲在她背后瑟瑟发抖。
“怎么了,是菜不合您胃口。”郑大人连忙问。
“这他妈做的是鱼肉啊,又柴又干,是端出来喂狗吗?”米勒大法官对着老板娘吼道,背地里却是骂今天请客的人。
老板娘连忙招呼下人把鱼端下去,却被那个坐在主座的胖子挥挥手示意都停手。
“高大人,这菜吃的不欢喜?”从米勒大法官入场到现在,那胖子终于开了口。薛照听来,嗓音粗犷,不像他外表软糯糯的样子。
“你是谁?我教训下人关你什么事?”米勒大法官当然没忘记他是郑大人带来趟场子的朋友,但他心中十分不喜有七分源自于他,当然选择漠视。更关键是他还敢叫自己“高大人”,他算什么身份,方圆百里谁不知道自己是米勒大法官,他当众叫自己本姓明显是不尊敬自己,本就十分不喜现在又多了一分,就算当着郑大人的面,该发作的也要发作。显然,米勒大法官忘了自己定下的风月场所非同僚人士叫自己本姓的规矩了。
“既然高大人不欢喜,老板娘,把菜全撤了,换一桌新的上来。”
“大人,要一摸一样的?”老板娘看见有人给自己台阶下,恭敬地问道。
“什么一摸一样的,开席前,我就听郑大人说高大人爱吃燕窝,你先上一道一品燕窝,再来一份鱼翅。现在鲈鱼正美,有的话上一道清蒸鲈鱼。东海的海货也当季,上一道葱烧海参。不知你这有没有熊掌,有的话来一道,没的话换成鹿茸……”
那胖子一口气点了十几道菜,老板娘吩咐下人拿着纸笔一一记下。米勒大法官看着胖子豪气点菜的样子,心想这土豹子出手挺豪阔的,心中不免有了一分欢喜。
“刚才的酒不好喝,我也喝不惯你这的酒,太柔。我听说高大人年轻时候去西洋留过学,你让下人把我马车上的几瓶葡萄酒拿过来,再让后厨送点冰块过来。”胖子吩咐完,坐下来,老板娘躬身退了出去。
“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米勒大法官也坐了下来,凑过脸来问。
“鄙人姓朱。”朱老板拱手做礼。
“原来是朱老板啊!”米勒大老板也拱手回礼,暗地打量他一下,心想这姓氏倒挺配这身材。不过听到他知道自己留学归来今日还特地带了葡萄酒,不由得对他印象有些改观,心中欢喜又多了一分。
不一会酒菜上齐,朱老板又觉得舞乐不够,吩咐老板娘把“风月雅乐”四个包房里的当红舞娘都叫过来,费用翻倍,老板娘拿着银子欢天喜地的退出去。这嗅雅楼分外场和“风月雅乐”四个内场,今天他们就订了“雅”字间,屏儿和婉儿就是“雅”字间当红的两个头牌,“雅”字间也一直用来招待达官贵胄。
不一会,老板娘领着其它三个房间内的姑娘走进来,姑娘显然是被吩咐过,穿着薄衫,脚步轻盈,婀娜的身姿像是藤蔓般一进门就攀在米勒大法官这棵大树上。米勒大法官喝着她们喂的酒,吃着她们夹的菜,内心已有三分欢喜。
唱曲的姑娘们重新调好弦,纤细的手指轻拨琵琶,轻声唱:“谁知前路无人,又悲来去空空。郎可知,妾心如冰。郎可知,妾心已空。实非我愿,但为我恨。”
米勒大法官拿筷子轻敲着酒杯应和,待听到“但为我恨”一句,连连摇头,对着只剩半瓶的葡萄酒说:“虽此处有冰,但汝只有瓷碗相配,此为吾之恨也。”
“寒舍还有高脚玻璃杯一对,明日送到高大人府上。”朱老板听到米勒大法官的话,对米勒大法官说。
“这葡萄酒就该配玻璃杯,瓷器太温婉,消不去酒里的酸气。”米勒大法官像是遇到知己般兴奋,虽然这知己现在喝的身上发烫已然坦胸漏肚。胸口那一处黑毛在白肉上密布丛生,像一碗发霉的大米饭。
“可惜,这偌大的店里没有一个玻璃杯,不像西洋,遍地都是玻璃制品,有时候走过教堂,阳光顺着那些彩色玻璃照下来,像一道道彩虹横亘在眼前。”
“朱老板还去过西洋?”
“做生意嘛,走南闯北,哪里也去过,啥也都见过。”朱老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雪茄,拿出来一一递给众人。米勒大法官端详了一会,见是上等货,没舍得抽放在一旁。薛照好奇地接过,刚想把玩一会,就被郑大人和朱老板吞吐出的烟雾呛了一口,有些恶心的放在桌上。
“回来后,我也好久没见人抽过雪茄了。想当年,我们夜晚从学校偷偷溜出来喝酒的时候,酒馆里都是抽雪茄的人。一进房间就像进了仙境一样。”米勒大法官大笑着喝了一杯葡萄酒,不知怎么回事,这次酒入口就没那么酸涩了。
“是啊,我也怀念在西洋喝酒的日子,喝醉了生意就谈成了。哈哈哈。”朱老板安抚了一下同样被烟雾呛到的姑娘们,顺着米勒大法官的话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雪茄的烟灰掉落到他胸口上,姑娘们拿手绢没抹掉,倒弄得那团黑毛灰蒙蒙一片,看起来像是发霉的大米饭上又结了蜘蛛网。薛照看着更加恶心。
米勒大法官欣赏朱老板的见识,趁着心中欢喜又加了一分,继续问道:“还未请教,朱老板做什么买卖。”
“买卖不敢说,从关外往关内倒腾些人参、貂皮;从关内往塞外卖些团茶、铁具;从国外往西洋倒腾点茶叶、生丝;从西洋往国内卖些……”朱老板说话越来越小声,看到米勒大法官和薛照的脖子伸过来,才轻吐口舌,一字一字,“火器、黑膏。”
薛照手拿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唱曲的姑娘们听到酒杯碎裂的声音,纷纷探头过来看。郑大人连忙骂了一句:“多大的人了,还毛手毛脚的。”
薛照低头赔了个不是,低头捡起碎裂的酒杯,姑娘们被郑大人一句骂声吓得不敢继续听,又唱起了曲。薛照把碎茶杯放在手掌里,重新坐回酒桌。朱老板面色通红,顶着一副很神气的表情悠闲坐在椅子上,米勒大法官拉着两人小声的问话。朱老板抽着雪茄一句一句得回答,郑大人在一旁补充。房间内的暖炉被烧的火热,汗顺着朱老板肥胖的脸颊落下来,他胸口的黑毛在汗水里越发黑亮,在薛照眼里就像湖水中缠住人脚腕的水草,让他一瞬间感觉不能呼吸,又像小时候读的神怪书籍,山里修炼多年的妖怪在今夜披上人皮活在了世间。
“郑大人,是怎么认识朱老板的。”米勒大法官枯槁的脸庞对着郑大人说。听到“黑膏”三个字,他脑袋里也是“轰隆”一片,待看到郑大人好似一切了如指掌的样子,试探问道。
“我上一任任职的地方。”郑大人吸了一口雪茄,把烟雾喷在米勒大法官脸上。
米勒大法官这才明白今日邀约他前来的目的。自己是当地的法官,掌管审判的权利。郑大人是本地的父母官,有执法权。搞定了审判权和执法权,朱老板的生意在此地就畅通无阻。既然郑大人和朱老板是旧识,他话语里也透露出跟朱老板不是第一次合作的意思,那么到了自己这里……
米勒大法官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说辞,才对着朱老板说:“朱老板,你这可是杀头的生意。”
朱老板笑了一声:“这天下每天都有人死,穷人向富人讨要生存的权利,富人也得要回一点成本啊!”朱老板说完这话,就拍拍手,候在门外的下人端着一个盒子走到米勒大法官面前,打开一个缝隙,只让米勒大法官一个人看见,“我听说米勒大法官早年留学西洋,特意拿点土特产来孝敬您。”
米勒大法官丝毫没理会他对自己改换的称呼,眼神紧紧盯着木盒里如婴儿拳头大小的一颗钻石,恨不得双手夺过,直接戴在脖子上。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好物当然更得配个好主人。”朱老板打了个响指,下人合上木盒,立在他身后,“一会酒席散了,你把这盒子送到米勒大法官府上。”
米勒大法官一下子高兴地说不出话来,原先心中还有十一分不喜,现在已有了十三分欢喜。十一比十三,他当然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
“喝酒,喝酒。”郑大人适时地举起酒杯。薛照没听清他们三人后续的谈话,但看到米勒大法官满脸欢喜的神情,心里咯噔了一下,倒在酒杯的酒水怎么也喝不下去。
“这曲不好,得换一个我写的。” 姑娘们听见主顾们高兴的声音也唱起了一首新曲,朱老板听过后却说不好。
“那就让朱老板写一个,你们唱新的。”米勒大法官看到钻石后心潮澎湃,现在怎么看朱老板怎么顺眼。若说要用心里的欢喜打分,现在起码是一百分,不,按他的意思得一万分。
“我来唱,你们学。”朱老板的胖手弹着琵琶的弦,对着姑娘们唱着自己写的词,“历千险,气不馁,敢说世间无限;经万难,心不败,直叫人间换青天。”
“好。”米勒大法官第一个鼓掌,郑大人这时低下头,俯到他耳朵旁说:“朱老板听说明日有一场审判会,想旁听一下,您看您能不能通融一下。”按说法律审判,是不能允许非案件人员旁听的,但在米勒大法官眼里却像朱老板要审视一下自己能耐一般。心中冷哼一声,摆出一副将一切都看透的样子,回了一声好。
朱老板还在唱着歌,后面的词薛照没听清,窗外忽然闪过几声霹雳,晴朗的夜空突然下起了雨,雨水浇在巷口黑黑的小路,不知通往何处。房里的姑娘更加卖力的吆喝,暖炉里的木柴冒出“噼里啪啦”的火星,这里的“歌舞升平”未理会窗外的寒雨如骤。
……
昨夜米勒大法官喝的有点多,头痛得厉害,原定上午的审判推迟到了下午。朱老板听说后,派人一大早就去“高氏祖宅”送了鲍鱼粥。
薛照穿上木屐,小心翼翼的走出家门。昨夜下过一场急雨后又忽然落了雪,青石板蒙上一层细小的冰屑。车夫白二套着马车等在巷口,面目青肿的吃了两个包子。
看见薛照走来,白二才把没吃完的包子揣进怀里,拉动缰绳,打了个鞭子,让马抬起头。薛照头也有些痛,昨夜他酒喝的不算最多,朱老板最后拿出的几瓶葡萄酒基本都让米勒大法官一个人喝光了,但可能是出门吹了冷风的缘故,感觉身体有些沉重。
“早,薛大人。”白二看见薛照走上前,连忙打招呼。
“早。哎呦。”薛照揉着太阳穴没抬头,随口对付了一嘴,可刚要上马车看到白二被揍成猪头一样的脸,还是吓了一跳,“你咋了这是?”
“没事,没事,昨夜下雨路滑摔了一跤。”白二努力露出一副笑脸,对薛照说,心里却想等老子找到是谁打了自己“黑拳”,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没事就走吧,去衙门。”薛照钻进马车,心想谁能摔一跤摔得满脸是包,肯定是被人打了一顿。
马车碾着细雪走在街道上,风吹着旗子猎猎作响,薛照抱着暖手炉,倚在窗边,想着昨夜的事情。
马车很快穿过街道走到衙门门口,白二的脸从门帘探进来,还没开口说话,就被薛照误以为是“野猪精”,差点一暖手炉砸他脸上。
“下午别迟到。”薛照下了马车,临进门前对白二说,白二站在马车旁不敢抬头的点头。想来是刚才差点一暖手炉砸他脸上的缘故,薛照付完车钱后又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塞给白二,“拿着钱去买点药膏。”白二千恩万谢的接了。
薛照进了衙门,先去了郑大人屋里。昨夜郑大人也喝了不少,现在却像没事人一样,正坐在书桌前批示着公文。
看见薛照揉着太阳穴推门进来,他吩咐婢女倒茶,等薛照坐下,才点起一根烟,把毛笔搁在一旁,对薛照说:“昨夜喝的有点多?”
“想来是回家路上吹了风,身子有些重。”
“没喝多就好,下午的审判工作准备一下。”
听到薛照这么说,郑大人又拿起毛笔批示起了公文。
“郑大人,我昨晚听朱老板说,他今天想旁听?”薛照小步走上前,低声询问。
郑大人头都没抬,“他今天不旁听。”
听到郑大人的话,薛照心里忽然放松了一下。自从昨夜朱老板说起他生意内容后,他就把那张胖脸代入到自己看的“鬼怪”小说中,总觉得他是披着人皮磨牙吮血的妖怪,甚至今早都差点失态打了白二。
“他今天当陪审团成员。”郑大人把公文批示完,吹干上面的墨迹,看着薛照的脸说。
“什么!”薛照脑中像打过一道霹雳,“米勒大法官同意了?”
郑大人点点头,接着说:“今天审判也改为公开审判。你好好准备一下。”
“怎么没人通知我?”
“你做好你的事就行了,还需要事事通知你?”郑大人皱着眉头看着薛照,“没什么事你就退下吧!”
薛照有些失魂落魄的从郑大人屋里走出来。今早开始就没再下雪,天空还是阴沉一片,阳光打在云层之上,只是泛白。不知是昨夜喝多酒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薛照竟觉得这阴沉的天空也有些刺眼,自己视线有些恍惚。
坐在自己房内,衙役早就把审讯资料摆到他桌上,年龄、籍贯一栏又一栏都是空白,犯人只交代了自己叫“李七”,看一眼就知道是个假名字。
薛照拿着审讯资料走进牢内,狱卒们没想到审判日上午还有人进来,正对着油灯打牌。看见薛照走进来,慌忙地把牌收进怀里,不小心打翻的油灯烧了手指也不敢叫唤。薛照并不理会,让狱卒打开牢笼,他要进去和犯人谈一谈。
李七正坐在天窗下,像等着薛照一般。手里把玩着一个雪球,想来是昨夜飘雪从天窗落下来的。
“今天没给我带鸡腿啊!”还没等薛照坐定,李七就先开口。仅仅一天不见,他脸上的淤伤就好了很多,眉眼挂着的笑意似曾相识。
薛照没理他的话,就坐在他面前,吩咐狱卒倒两杯茶来。狱卒面露为难的说只有散茶,薛照摆摆手说没关系。
“有茶无酒也没肉,看来不是给我送‘断头饭’的啊!”李七又开口说道。
“你还没审判,有没有‘断头饭’还不确定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早就想好了。”
薛照看着面前对他嬉皮笑脸,满口大道理的人,不由得心里有火。
“你既然都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怎么还指名让我当你的辩护律师。”薛照声音有些大,吓得来送茶的狱卒一愣。
“上次你来,我就跟你说过,我听一朋友说起过你。”李七拿起手里的雪球,把它放脸上受伤处冰一下。
“什么朋友?”
“我觉得你能猜出来。”
薛照猛地从他手里夺过雪球,直接扔在一旁,雪球散成细屑。李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薛照期待的惊愕并没有出现。
“我觉得你与其问我这些,不如想想这官司该怎么打。”李七神色认真的对着薛照说。
“我用你教我。”薛照觉得渐渐压不住心内的火气,但还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问道:“想让我从死罪给你打成无罪?”
“那要看你怎么做。”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薛大人。”李七眼睛瞟了一下偷听的狱卒,把脸靠近一点。狱卒发现李七朝自己看来,心里发虚的转身离开。“你混迹官场那么多年,这里面的手段还不懂得?”
薛照强忍着给李七一巴掌的冲动,紧绷的手指有些发白。他当然知道李七说的手段是什么手段,但自从知道朱老板要当陪审团成员后,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愤怒,这股愤怒让他选择听不懂李七嘴里的话。
“我。”李七指了指自己,“就像昨天你跟我说的,当街杀人,人证物证俱在,难逃一死。怎么我就随口喊你当我的辩护律师,你上司就同意了呢?人都是有价值的,当大丈夫是一种价值,当炮灰也是一种价值。身处高楼,自然可手摘星辰,却不要忘了脚下正临深渊。哪怕你不正临深渊,也有人会推着你的脚去深渊旁边。”
越听李七的话,薛照的手脚越冰凉。这个道理他昨天就想到了,虽然郑大人给自己表达的意思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米勒大法官答应朱老板当陪审团成员,是因为他知道这是朱老板对自己能力的一次检验。郑大人不反驳自己当他的辩护律师,也不反驳公开审判,岂不是也是对自己能力的一次检验。
“我要是你。”李七继续说:“与其在我这个必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在众人面前洗脱跟我‘相识’的嫌疑。死这个结果并不重要,怎么去死的才重要。”
薛照离开牢狱好一会,脑海中还回想着李七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同僚喊他去吃午饭,他没有应答,反而是回到房内,一遍一遍书写陪审团成员的名字。
“施广恩、白承泽、马隆起、张胜”。他不知道朱老板姓名,只能在纸上写下若干的“朱”字。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游走,若是薛照愿意,他想自己独处的时间越长越好,可世间最多的就是不如意,耳边终传来了衙役通报审判即将开始的喊话。
薛照心情忐忑的走进公堂,马隆起、白二、张胜早到了,只是施家豆腐店的老板因身体有恙,无法前来,就让自己娘子代替自己。
看到施家娘子走进门来,薛照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先前车里远远打量了一眼,没想到当面才发现她老得如此厉害,再不是记忆中那个给自己煎豆腐干的人了。
施家娘子明显看到了薛照,眼睛一直朝他的方向看去。薛照不敢抬头,怕刚一对视就让自己想起施程。
米勒大法官携着朱老板最后才到,朱老板今日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长衫,手上没戴宝石戒指,只脖子上挂了一枚白玉佛坠。米勒大法官脸色红润的走向主审团,跟书记等人一一打过招呼后,坐在主位,朱老板则走向陪审团所在的座位旁。马老板看见他和米勒大法官一同前往,想必身份非凡,把第一把交椅让了出来,自己坐到第二把交椅上,施家娘子坐在最末尾。
郑大人未来,想必这种公开审判,自己作为本地的父母官也并不想出席。姚浜的母亲和姐姐都来了,和他们的辩护律师坐在了原告席,姚浜的姐姐还带了一顶白帽子。
薛照深深呼吸了几口,迈着沉重的步伐,站上被告席,李七被狱卒压着坐在了他下首位置。老百姓们伸着头,被衙役们用水火棍隔在衙门之外,看着庭中的每个人。
书记看到审判团、陪审团、原告被告全部到齐,高喊一声肃静后宣布开庭。衙役们用水火棍敲着地面,齐喊“威武”。三遍“威武”喊毕,书记宣布众人起身,对圣上画像鞠躬。
众人纷纷起身,用右手捂住左胸心脏,对着正东边的圣上画像鞠躬。当今圣上为求审判公正、严明,特下严令要求每次审判开庭前都必须对其鞠躬,而画像旁高写的“公正、严明”也无不时时提醒各方。
等到鞠躬完毕,书记开始向陪审团成员说明此次审讯流程,待审讯完毕后,需要对本次审判做出裁决。五人每人一票,不可弃票,票数过半,则审判结果生效。众人都可选择一个“决”字,一个“缓”字,“决”字代表认可审判团审判结果,“缓”字代表案件还需要进行第二次审判方能确定结果。审判期间,由当地官府支出基本生活费用以作补贴之用。
待到将一切情况说明后,书记落座,执笔开始记录。米勒大法官重敲了一下“惊堂木”宣布开庭。
先是原告一方,薛照认得姚浜家属请的辩护律师,是城北的宋律师。宋律师让仵作拿出行凶工具,当庭说出犯人李七是如何藏身朱雀街牌坊之上,如何待姚浜姚老板走过后,一跃而下,一刀毙命的。他也恳请米勒大法官和陪审团成员,当街行凶,如此罪大恶极,不依律判处死刑难以服众。
米勒大法官点头称是,他喝着法庭特意给他准备的咖啡,让薛照发言。薛照看着李七用的长刀,听着宋律师的话,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寒意。这长刀漆黑如夜,刀刃锋利如昨,只在眼神中,就借着宋律师的话切割着自己的内心。
“薛律师。”米勒大法官第二次喊薛照,薛照才仿如如梦初醒一般开始回话。他知道犯人罪大恶极,人证物证俱在,任薛照舌灿如花也难逃一死,让薛照当辩护律师,有些整治他的感觉。但这两天,郑大人又拉着薛照陪自己喝了好几次酒,里里外外又是让自己照拂的意思,看来这次是对薛照价值的一次试炼,就像朱老板对自己一样,所以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发火,反而语气平缓。
“我杀了人,我知道。”薛照还没开口,就被李七抢白。
米勒大法官明显被这个犯人逗乐了,自己当法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犯人。其他人哪怕证据确凿也百般抵赖,他反倒好,自己先承认了。
“这么说,你知道自己犯得什么罪了吧!”米勒大法官看朱老板正看向自己,正襟危坐起来,说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薛照有些想给李七一拳的冲动,他字字句句都说“天经地义”,怎么自己被他当猴耍也是“天经地义”?
“大人,这犯人想必是得了什么急病,才如此不懂规矩。”薛照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说辞,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薛律师,我看这犯人身高体壮,逻辑清晰,怎么像有病呢。”宋律师抓住了薛照话语的漏洞,连忙开口,“法官大人,既然犯人已供认不讳,就请按照律法依法判决。”
宋律师说起“依法判决”四字时特意加重了语调,眼睛看着薛照。
“依法我该死,若是我杀的也是该死之人呢?”李七不管庭上明来暗往的“唇枪舌剑”,高声说道。
“你说谁该死。”姚浜的姐姐一下子站了起来,指了李七的鼻子骂道,“大人,我家老母八十岁了,听到噩耗,差点没挺过来,大人你可得给民妇做主啊!”骂完李七后,姚浜的姐姐对着米勒大法官哭诉。
“肃静,肃静。”米勒大法官猛敲惊堂木。陪审团上的朱老板、马老板、白二等人饶有兴趣的看着场内众人。
“若是有人作奸犯科、贪赃枉法,大人是否也会依法判决呢?”李七继续高声叫道。
“一庭不审两案。”米勒大法官尽量压住火气说。
“若是有人通敌卖国,陷害忠良呢?”李七继续问。
“你要是有其它冤屈,大可等审判结束再投诉状。”这次不用米勒大法官开口,审判席上的助理审判员开口说道。
“若是我杀这人就是作奸犯科、贪赃枉法、陷害忠良、通敌卖国之人呢?”
“来人,来人,把这人压下去,重打三十大板。”米勒大法官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指挥着衙役上前。
“法官大人,此人如此说,定有冤屈,可否容他说完在治罪也不迟。”薛照被李七的话震得脑袋有些空白,但还是拦住上前的衙役,对着米勒大法官喊道。
“咆哮公堂,罪不可恕。法官大人刚才都说了一庭不审两案,他若是有冤屈,大可再投诉状。”宋律师也急忙摆手上前,他答应当姚浜辩护律师之前就知道姚浜名声不好,但没想到能惹上这么大的罪名,况且那犯人语气坚定,像是身握实证一样。他看米勒大法官不言语,又重复一遍:“先请大人治他咆哮公堂之罪。”
衙役们一时间没有妄动,但看到米勒大法官点了头,压着李七就要下去,薛照急得不行,他听出宋律师话语中的意思,三十大板打下,活蹦乱跳的人都只剩一口气了,哪能继续攀咬。他刚想上前说话,就听见陪审团座位处传来一句再等等。
米勒大法官刚想发火,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质疑自己决定,待看到是朱老板说话后,才缓声说:“既然陪审团成员这么讲,把他压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李七松开衙役的手,在被告席上坐好,牵动着全场的神经,一字一句开口道。
“第一次全面战争,姚浜通敌卖国,致使施家儿郎身死战场。”
薛照脑袋再次轰然空白,他一下子拉住李七的手,眼睛里像有火焰喷出,“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七没理薛照的话,继续说:“除此之外,姚浜大发不义之财,收取高额利息,夜宿妓院,流连赌场。”李七说话很慢,一字一句,眼神看着陪审团成员,“我想,我说的这些,马老板、张巡警、白车夫都知道吧。”
“大人,这是污蔑啊!”马老板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连忙对着米勒大法官说道,“我们都是守法百姓,做的是正当买卖,上次扫黄查赌可没我的什么事啊!”
巡警张胜、车夫白承泽连忙点头称是,马隆起一句话就让他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张胜上次扫黄查赌对马隆起百般照料,白承泽就不必说了,黄和赌他都是第一线人员。
米勒大法官没理马隆起等人的话,对着李七说:“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苍天为证。”
“大人啊,吾儿生前清清白白,死后也不容人如此玷污啊!”姚浜的母亲一直没言语,待听到“苍天为证”四个字时,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大人,此人罪大恶极,请大人务必严惩……”话还没说完,忽然急火攻心,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众人连忙涌了上去
“胡闹。”米勒大法官猛拍惊堂木,衙门外的百姓高声喊叫,有的说姚浜就不是好东西,有的喊李七罪大恶极,衙门们舞着水火棍才控制下来。
米勒大法官清了清口气,高声说道:“犯人李七,当街杀人,人证物证俱在,虽指证姚浜四大罪项,但证据不足,无法赦其死罪,按律当斩。陪审团稍后商议后给出结果。现在休庭。”
众衙役齐喊“威武”。陪审团成员们被衙役们带到后堂,朱老板则被单独请到厢房中。
薛照走到李七面前,对着他说:“你认识施程?”
李七看着他,笑着说:“元夜十五下灯船,莺飞三月放纸鸢。一别经年故人稀,相逢相见不相识。”
除却七月十五,每年元宵节的时候,人们还会去今夕桥下放纸船。前者是生者对死者的缅怀,后者却是生者对家人的祈福。元夜花灯如昼,烛火点亮着金西河的水波,一艘艘写满诗词的纸船被放在水里。这次纸船不载蜡烛,因为想见的人就在身边。人们都期望自己的纸船可以走的最远,但终究还是会沉没在碧涛之中,可只要明年,纸船又会漂浮起来。若是再见不可逆转,那就让重逢成为最后的再见;如果重逢遥遥无期,那就让再见成为最后的相聚。
宽窄巷旁住了两个孩子——施家和李家的儿郎,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参军,在别人口中最后也一起死在那一场战役中,永远相伴,并无分离。
“你是李家……”
薛照话还没说完,李七就对他露出“你终于猜出来”的神情。薛照跟施程相熟,却不常接触李七,他还是从那一首打油诗里猜出他的身份。
那一年,施程领着他逃课,和李家的儿郎一起。三人沿着金西河看别人放纸船,施程忽然诗兴大发,说出了四句中的前两句,后两句分别由薛照和李七补齐。诗做成后,三人在河边大笑,没注意闻声赶来的先生。三人也被先生用竹条赶回学堂,罚抄了十遍课本。
薛照看着李七的笑脸,越发能对与记忆中那张笑脸对应起来。他早该认出来的,如果不是牢狱内太黑,如果不是他站在天窗之下,遮着阳光。
他刚想开口问李七,就听见米勒大法官带着陪审团众人走了进来。衙役们齐喊“威武”,堂内众人都等着审判结果。
刚走进厢房,朱老板就被米勒大法官迎上了上座。
“朱老板,觉得该如何判决啊?”
“高大人。”
朱老板刚开口,就被米勒大法官打断,“叫米勒就行,高大人太见外了。”
“哈哈哈,不敢当。”朱老板喝着咖啡,“我看那个犯人还有些话没讲完,我还想在听听。”
“那照朱老板的意思?”
朱老板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个“缓”字,递给米勒大法官。这时,衙役们拿着其它陪审团成员的结果走了进来,三个笔迹潦草的纸上写着“决”字,一个字迹娟秀的写着“缓”字。
“安静,下面宣布审判结果。”书记对着堂内众人说道。
米勒大法官把陪审团结果记录在纸上,递给助理审判员。助理审判员清了清嗓子,马老板等人提着心等着结果。
“陪审团众人已给出结果,先将犯人李七压下,择日再判。”
众衙役高呼“威武”。李七从被告席上被压下,宋律师连忙大喊大人,声音却被“威武”声淹没。马老板白二张胜三人面面相觑,明明三人已串通好了,都写了“决”字,怎么还“择日再判”。
薛照本想拉着李七问出心中长久的疑问,却没想到,施家娘子抢先来到自己面前。
“照儿。”施家娘子沉默良久还是开了口。
薛照低身作揖,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听别人说,你回来很久了。”施家娘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空过来,大娘给你煎豆腐干吃。”
良久一声轻叹后,她又继续说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程儿就算不在了,也不想你再也不登门了吧。”
薛照低着头不说话,待看到眼前那双脚离自己越走越远,再也不见后,才缓缓起身。他拼命的忍住,堂上的人还未全散,他不想他们看到自己眼角的泪。他拼命的忍住,却更想扑到施家娘子怀里大哭一场。
曾经草长莺飞,少年迎风放飞纸鸢,当时只觉得时光无限,不想才几年时间,父母、好友俱已身亡。金西河上的流水年年不绝,今夕桥下放纸船的人们总是不断,可有些相思还是想当面诉说,再多的文字都寄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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