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第二次审判前

薛照一大早就起床来到衙门,郑大人不在,让看门的下人对薛照说,若是有事,下午再来。薛照让人叫了辆马车,准备前往宽窄巷。平时这时候,车夫白二总是会在衙门门口停车驻足,这两日都没见他身影,想来是参与陪审团的缘故,特意避嫌。

门卫从远处给薛照叫了一辆马车,他吩咐车夫将马车驾驶到宽窄巷施家豆腐店的另一头。有情人喜欢在宽窄巷最窄的地方错身而行,幻想着这样,眼中、心中都只有彼此。薛照很久没回来这里,当年他还是一个孩子时,总喜欢和施程两个在宽窄巷比赛跑步。宽窄巷最窄的地方并不窄,可以容纳两个孩子并排跑过。青石铺就的地板在阳光晒不到的地方总长着青苔,青苔蔓延的城市街角总有孩子嬉闹。薛照小心的从最窄处侧身而过,孩子们嬉闹的在他身边追逐,明明在记忆中自己能和施程并肩跑过的地方却要在成年后小心经过。薛照看着在自己面前追逐而过的孩子们,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跑赢过施程,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从后面追着施程的背影跑过宽窄巷。可是,这一次,自己却在时光里跑赢了施程。

施家豆腐店在宽窄巷前台,飘扬的豆腐店旗子后是一幢小小的,在阴雨天呈墨黑色的木制小楼。薛照提着猪头肉和酒站在楼后,迟迟没有拐到前门。在他印象里,施程的父亲是个爱喝酒的人。他总在每日生意结束后拿一个小酒壶,摆上一盘油炸花生米,吃一个花生米再美滋滋的喝一口酒。有时候,他还会调侃薛照,说世间什么是最下酒的,薛照摇头说不知道,他就会笑着说是猪头肉。一口裹满红油的猪头肉,一口窖藏十年的老酒,给个皇位也不换。可是薛照知道,他没钱买猪头肉,只好用油炸花生米下酒,酒也是最便宜的醪糟。

“这不是小照吗?”

就在薛照分神的时候,记忆中的人提着一桶泔水摇摇晃晃的走到自己面前。

“施大叔。”

薛照走上前从施广恩手里接过泔水桶。曾经记忆中的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子,磨豆浆、搬大豆、点豆腐从来不要别人帮忙,百十斤的麻袋自己就能扛起来,怎么现在连倒一桶泔水都费劲。若不是那张熟悉的面容,薛照都不敢相认。

“老了,老了,现在倒一桶泔水都费劲了。”施广恩直了直自己的背,对着薛照说,转而又像想起什么,继续说道:“吃饭了吗?”

薛照摇摇头,施广恩一把拉住他,他手上粗糙的老茧倒像从前一样。过去,自己也常常这样被他拉着手领进豆腐店,有时候还会在他耳边说,小照你读书好,多帮我监督一下施程,我今天又听先生说他逃学,你跟大叔说到底有没有这事。

“老婆子,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还没进门,施广恩就大着嗓门对施家娘子喊道。店里的人纷纷侧目看着薛照,薛照有些不好意思的用衣袖遮着脸快步走进后房。施家娘子看见后连忙吩咐他去后厨切点豆腐干,把油烧热,转身又对顾客们说,今日有远房亲戚到,小店一会准备打烊,实在不好意思。

薛照连忙说不必麻烦,随便吃一点就行,自己也买了猪头肉和酒。施广恩把他推进房间,把门板上好,执意让自己娘子去煎豆腐干,自己去买几块碳,一会中午吃咸菜滚豆腐。

薛照走进房间,把猪头肉和酒放在书桌上。房间还和自己记忆中一模一样,熏黑的土墙上掉了许多墙皮,角落还有自己和施程拿毛笔描的图案。床还是有一角不稳,坐下去会晃晃悠悠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以前自己和施程总喜欢站在晃悠的床上,幻想自己是英勇的船长,驾驶船舶行驶在狂风暴雨之中。玩累了,施程躺在枕头上,对躺在身旁的薛照说,自己听金西河上跑船的人说,西洋有一种东西叫望远镜,人眼透过一头就能通过另一头看见很远的地方。见自己想象不出望远镜的样子,施程就赤脚走到书桌前,卷起书本,说自己听他们讲过,就像空心棍子一样,你看我现在从另一头就看到了你。薛照说屁啦,但自己也卷起书本看着施程,说怎么一头妖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施程放下书本,扑上前挠薛照腋下,薛照哈哈大笑的在床上翻滚。月光从窗户透下来,照射这小小一处房间。薛照笑得大喘气,躺在床上问施程月亮上到底有没有嫦娥,吴刚是不是日夜都在砍着桂树。施程说不知道,但还是把书本卷起来,认真看着月亮,过了半晌说看到了,玉兔都跑到吴刚面前了。薛照知道这是假的,但还是忍不住卷起书本看向月亮。施程说自己长大后要去很远的地方,看遍那里的景色,薛照说自己也想去。他们对着月光拉勾,约定好等老了后再回到这里,分享彼此生命中遇过的风景。

想到此,薛照不由得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书桌就在自己面前,还是老样子,不知道被小刀划过多少痕迹的桌面整齐的摆放着“文房四宝”。施程曾经临摹的大字还挂在一角,只是都落满了灰。自己之前总喜欢吃完饭后坐在书桌上温一会白天学过的文章,施程父亲喝着酒坐在一旁指着施程说,“你看看人家薛照,你就不能学习一下,整天就知道贪玩逃学,别像你老子一样长大了就知道卖力气”。施程每次听完总是冷哼一声,把头转向一边。现在,被要求好好学习的人不在了,曾经卖过力气的也提不动一桶水了。时间越发向前,越发只剩下了自己。

“小照啊,来帮大叔一下。”施广恩背着一袋碳走进门来。薛照上前帮他卸下来,他喘着粗气,坐在床上缓了一会,才说道:“没想到,现在连一袋碳就背不动了。”

薛照摸着他后背帮他顺气,过了一会,他又对着厨房喊道:“老婆子,铜锅放哪了。”

“你自己找找,我在这煎豆腐呢。”

施广恩拍了拍薛照的手,对着薛照说:“咱一会吃咸菜滚豆腐,你先把碳烧起来。”说完走出房间,去找铜锅去了。

薛照挑出几个好碳,去了院子,不知是起风的缘故还是下过雨的空气潮湿的缘故,火折子一直点不起来。

施家娘子把煎好的豆腐干放在桌子上,看着窗外一直点不起火的薛照,赶紧出来,把火折子拿过来来,对着正刷铜锅的施广恩说,“你这个老冒失鬼,怎么让照儿过来点火。”

施广恩嘿嘿笑着,摸着脑袋从另一扇窗户露出头来。

不一会儿,碳烧红了,施广恩把碳放在铜锅里,端上了桌。施家娘子把豆腐干放在薛照面前,薛照把猪头肉端在他们俩人面前,给自己和施广恩各倒了一杯酒。

施广恩举起酒杯又放下,语气轻缓,像是憋了很多的话,却只轻轻说了一句,“小照啊,大叔戒酒很久了。”

“照儿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就当破了戒。”施家娘子在一旁说。

施广恩拿着酒杯,孤零零地举在空中,就是喝不下去。施家娘子拍了拍薛照的手说:“别介意啊,小照。自从程儿,你大叔就喝不下一口酒了。”

“大娘,我明白。”薛照也放下酒杯,夹了一块猪头肉到施广恩碗里,“大叔,吃菜。”

施广恩吃下一口猪头肉,过了半晌才说:“年轻的时候,就馋这口肉,年纪越大越觉得没滋味。上次晓儿来的时候,也是。”

施家娘子拉了拉他的衣袖,埋怨道:“照儿来了是开心事,你怎么老说丧气话。”

薛照明白,施广恩看到了自己就想起死去施程。他也同时意识到,原来李七的真名是李晓啊。

“对,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小照来了是让人高兴的事。”施广恩正好身子说道,“这水煮开了,老婆子放咸菜和豆腐吧。哎呀,这水汽迷人眼睛。”

薛照明显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泪水,可他还是装作坚强,非说是水汽迷了眼睛。

施家娘子给薛照夹了一块锅里煮好的豆腐,薛照吃了,对着他说:“大娘,李晓之前回来过?”

“来过一次,跟我们说要去干一件大事,也是吃过饭匆匆的走了。”

“他没跟你说他要杀姚浜的事?”

“没。”施家娘子摇了摇头,“他只跟我们说,他找到了杀害程儿的凶手,还问你有没有来看过我们。”

薛照心里有些疑惑,第一次全面战争的时候,施程和李晓同在军营服役,他不可能不对施家两口子说施程的死因。在狱中,自己也听李晓说过,他曾往家中寄过一封信,还是施家的人帮他交给他父母。他们肯定有过更多的谈话,只是统一对自己选择了隐瞒。

“小照,我听你大娘说还有第二次审判,你这打算怎么办。”

听到施广恩的话,薛照把碗筷放下,认真说道:“我会尽力护他周全。”

“嗯,不过你得小心马隆起他们,第一次时候他们小声商议要判晓儿‘决’字,但不知为何最后是个‘缓’。”施家娘子补充道。

薛照心想,这也是最近白二总不在衙门门口出没的原因吧。只是他们三个既然都商量好要判“决”,怎么最后是个“缓”,明明票数已经过半了,除非?薛照心中忽然浮现朱老板那张脸。

“我会小心的。”薛照对着两位老人家点点头,转而又说道:“没想到,书桌旁还挂着施程的大字。”

“还不是你大叔,听到消息后,像发了疯一样,翻了好久才翻出去。”

施广恩把豆腐从嘴里吐出来,喃喃自语道:“臭小子,从小就不知道好好上学,我挑了好几张,就这张字还勉强能看。”

薛照看了一眼蒙灰的纸上如螃蟹爬过的字迹,会心一笑,觉得那个在宽窄巷笑着说薛照你快来抓我啊的男孩又活在了自己面前。

……

白二没驾马车,带了一顶帽子,趁着黄昏时候街上没人,偷摸的溜进“马记酒馆”。

马记酒馆老板马隆起和巡警张胜正对着火炉烤火,忽一阵冷风吹来,火苗“腾”地一声起来,差点燎了两人的眉毛。两人对着大门怒目以视,待看到是白二后,面色才稍有缓和。

“这天太冷了。”白二双手揣进衣袖,摇头晃脑的快步走到火炉旁,一边向火一边抱怨道,“马老板,来两壶酒吧,去去寒气。”

马隆起起身把门关掉,略带嫌弃的对白二说:“怎么,你掏钱?”

“你这店大业大的,还差两壶酒啊。”白二向着火,过了好一会后才露出终于暖和了的神情。

“来两壶吧。”巡警张胜抽着烟袋,愁眉苦脸的对着火炉说。

今日他们二人来马记酒馆这,是为了想在明日第二次审判前商量出一个对策。上次,明明他们三人都写了一个“决”字,可米勒大法官还是判了“缓”。施家娘子想来肯定是写了一个“缓”字,但她就是一个卖豆腐的,没什么大的能耐。唯一能左右米勒大法官决定的就是那个朱老板,也只有他被单独请到房间里。

“话说,你那边的伙计,有人查出那个朱老板的背景了吗?”马隆起提着两壶酒,走到火炉旁,酒特意放在热水里温过,入喉尚可。

“没,口风紧的很。”张胜只打听到审判结束后,朱老板就包下整个嗅雅楼请米勒大法官喝酒,但随行什么人,审判之前发生什么就不知道了。他不知道郑大人也在侧,郑大人早就吩咐下去了。

马老板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即看到白二正满脸享受着喝着酒,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给了他一暴栗,“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急。”

白二满眼喷火,一句“你他妈的”正要出口,脑筋却一转,随即笑嘻嘻的说道:“这事还有解法。”

“怎么说。”马隆起连忙问道。

“嘿嘿。”白二摆出一副“你来求我”的表情,抱着手臂,对着马隆起笑。

“有招快说,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张胜的话不错,自从李晓在庭上反咬他们一口,他们现在的确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要我说也可以。”白二故意放慢语气,想要多钓他们一会,“上次你还找人打过我黑拳,这事……”

“这关顺利过了,我让你白嫖十次。”白二话还没说完,就被马隆起抢断。

“我也给你十两银子做赌资,不用还了。”张胜接着补充。

“好,爽快。”白二拍了一下大腿,接着勾勾手,示意他们两个人把耳朵凑过来。其实,马记酒馆里除了他们三个其它人都被马隆起打发走了,但两人还是把耳朵凑了过去。

“我常在衙门口晃悠。”白二小声说道,“对审判流程还是知道的,第一次审判时候,我们得去到小房间里各自写下判决结果,但第二次审判,就没有去小房间这个流程了。”

“你是说,我们得当庭写下结果。”

白二对着马隆起点点头,示意他说的正确。

“哎呀。”张胜拍了一下大腿,“那就有办法了,只要我们三人在庭上结果统一,那孙子就没跑了。”

马隆起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原本阴翳的眉目如今全部舒展开来。他起身去厨房拿出肉食,摆到桌上来,给白二和张胜各倒了一杯酒,自己也举起酒杯,“今日仓促,店里没啥好的吃食,若是事后全身而退,我再请大家喝酒。”

白二和张胜纷纷与其碰头,相互交汇的眼神中,有了战线达成统一的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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