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笑楼临河而立,金西河的河水在这里拐了一道弯,分割成了两个街区。从三笑楼顶楼凭栏远眺,能看到对岸嗅雅楼朱红色的帷幕随风飘扬。若是嗅雅楼是文人骚客寄情放怀之处,那么三笑楼便是达官贵人设宴款待之所。三笑楼的老板出自京城闻名的中医世家,感于如今“西学东进”之势不可阻挡,痛定思痛,关掉世代行医的医馆,改做药膳,以别样方式火遍大江南北。此处的三笑楼便是他第三处分店。
薛照在家整理好衣衫准备出门,他一下午都没见到李晓的身影,朱老板所住的酒楼也高写着“谢绝访客”的木牌。他没回衙门也没去施家,回到家简单梳洗一下就准备赴宴。
白二在审判完就彻底消失了,家里的老婆子重新帮他叫了一辆马车。马车达达地走过街区,快靠近黄昏的时分,街上也没多少行人。偌大的一座城池,忽然有些空荡。马车快走到朱雀街时,传来一阵骚乱声。薛照揭开帘幕,几位衙役押着马隆起走过街头,马隆起的夫人在身后哭喊着追赶。
不知白二和张胜是否也会有如此遭遇,薛照默默把帘幕放下。马车踩着青石板街,达达地远去,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一向不抽烟的自己忽然很想来一根。
今夜三笑楼外挂满了一大串灯笼,灯火点亮,照的门口仿若白昼。薛照让马车停在楼前,给了银钱,让车夫大约一个时辰后在过来。车夫应承着说好后就驾车离开,薛照深呼吸了几口走进酒楼,通报姓名后由小二领进二楼的包房内。郑大人和米勒大法官早就到了,已在房内喝起了酒。
“来,薛照。”郑大人先看到进入房间的薛照,招呼他来自己下首坐下。
“郑大人,米勒大法官。”薛照朝二人依次作揖,随后坐下。
“早听郑大人说小薛能力过人,今日庭上一见,此言果然不假。”米勒大法官喝着酒,嘴里喷出的酒香都带着对薛照的夸赞。
“哪里,哪里。”薛照连忙客气道,按照以往的自己,后面肯定会加一句“都是两位大人栽培的结果”之类的话,今日却不知为何,一直说不出口。
“胜不骄,败不馁。”米勒大法官对薛照竖起大拇指,薛照也不知他夸赞的话有几分出自真心。
“听郑大人讲,小薛你也要一起去京城?”米勒大法官敬了郑大人一杯酒,忽然开口问道。
“我还没做决定。”薛照愣了一下,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不要觉得现在年轻,之后还有机会。机会一旦错过,可不会再来。”米勒大法官明显对薛照刚才的回答不满意,他瞅了瞅郑大人的语气,随即改口道:“我忽然想起来,小薛你是首都第一政法大学毕业的是吧!”
“年轻时候在那上过几年学。”
“那不正好,故地重游。”米勒大法官喝光杯中酒,宴席还没开始就有些微醺,竟然感慨道:“我就是老了,不然也想回西洋看看。”
“怎么了,是谁惹我们法官大人不高兴了,让我看看,我肯定打碎他一嘴牙。”米勒大法官刚感慨完,就听见朱老板洪亮的声音响起。薛照看着从门口进来的两人,朱老板依旧穿的珠光宝气,李晓换了一身黑衣劲装跟在他身后。
“这里的菜怎么样,还合口味吗?”朱老板刚坐下,就开口问道。
“我就怕我补得太过,气血太足受不了马车颠簸。”郑大人舀了一碗鳖汤,边喝边说。
“我,只要酒好就行。”米勒大法官举起酒杯,对着朱老板说。今日酒楼特意上的是人参鹿茸酒,药材封坛陈泡了两年,倒出来的酒色都是金黄的。
朱老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回敬米勒大法官。李晓在他身旁坐下,对有些闷闷不乐的薛照眨了一下眼睛,薛照并不想理他。
喝过一杯后,朱老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站起身来,准备敬郑大人。郑大人捂着酒杯不应,非要朱老板说一个敬酒的理由。
朱老板清了清嗓子,才慢慢开口道:“小弟这杯酒,一是敬多日来的关照,第二是祝郑大人入京一切顺利。”
郑大人也站起身来,还是捂着酒杯说:“那我也不应,要敬你得把薛律师一起敬上,没有他你哪里找那么好的护卫。”
朱老板听完露出一脸愁容,“我本来第三杯酒就要敬薛律师的,谁知道这也能被你抢先。”
米勒大法官哈哈大笑着说一起敬,心想这朱老板和郑大人果真私交莫逆,连郑大人入京的事都知道了,就不知上次他说过的生意该如何安排。
薛照一脸茫然的站起来,朱老板两次在陪审团暗中相助他是知道的,他没想到就一个下午的时间,李晓就答应做他护卫,要知道朱老板做的可是违法的生意。
“既然是敬薛律师,那我得第一个举杯了。”李晓站起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低到薛照杯子下沿,一句“感谢薛律师大力相助”一饮而尽。
“好。”米勒大法官大声夸赞了一声,随即在心里暗骂道怪不得是个有凭有据还选择当街杀人的蠢货,自己主子在身旁就抢着喝酒,有娘养没娘教的玩意。
郑大人和朱老板依次喝光杯中的酒,薛照也不好不喝,硬着头皮喝完。他和郑大人都坐下后,只有朱老板一个人还站着,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对着宴席众人。
“第三杯酒我本想敬薛律师,既然被郑大人抢先了,也就不说了。”他把酒杯举高,对着米勒大法官,“这第三杯酒就敬我自己吧,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弟在贵宝地也叨扰太久了。”
“怎么,朱老弟要走?”米勒大法官率先问道,生意的事朱老板还没和他落实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急。
“没办法,生意上实在抽不开身。”朱老板很遗憾的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们做生意的,天南地北,有朋友在的地方就是发财的地方。”
米勒大法官听完他的话一下子就安了心,心想郑大人若是一走,本地的执法权也暂时交到我的手上,你来做生意,怎么可能绕过我,何况还是那种生意。薛照也听明白了朱老板话里的意思,他面色有些发白,紧张的看向李晓,这次换作李晓没有理他。
“朱老弟,准备啥时候动身。”
“明天!”
“这么急啊!”
朱老板重重叹了一口气,想来生意上的事的确耽搁不得,“不过,此番虽只匆匆一见,却像故人重逢,走之前我给大家各准备了一点小礼物。”
听到礼物,米勒大法官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朱老板拍了拍手,李晓去马车拿回两个礼盒。
“朱老弟,你这护卫找的不错啊!”看着李晓手脚麻利的样子,米勒大法官忍不住揶揄道。
朱老板哈哈大笑几声,拿出一个礼盒递给米勒大法官。米勒大法官打开,里面是一副玉龙笔架和一只西洋钢笔。
“我听说法官大人一直想写一本自己的书,特意备上小小薄礼,希望法官大人佳作早出。”
米勒大法官高兴地把玩着玉龙笔架。听到朱老板的话,他心中第一时间是感到不开心的,但又想到写书这件事自己不知道别人不知说起过多少次,也就释然了。
“第二件礼物,是送给薛律师的。”
薛照拿过礼盒,拆开来里面躺着一只白玉狮子,入手温热。朱老板没说这件礼物的含义,薛照也没问。
“怎么,就两件礼物,没我的?”郑大人笑着对朱老板说。
“你的,等京城碰到在送你。”朱老板也笑着回答,但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李晓踩了一下他的脚,他随即把笑脸收起,举起酒杯对着酒桌上的人说:“这酒是用上等白酒做基酒酿就的,喝多第二天也不头痛,今夜让我们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米勒大法官第一个举杯回应。
郑大人也笑着举杯,没在追问礼物的事。
今夜无风起,夜色将群星推到幕前,临近子夜的时分,天空还闪亮如同银河。薛照有些脚步不稳的走下楼梯,朱老板一手搂着郑大人一手搂着米勒大法官走在最前面。李晓跟在身后。
不知是酒喝的太多,还是有些话不得不一吐为快。在楼梯拐角的时候,薛照一把拉住李晓的衣袖,一个大力把他推到楼梯上。
“怎么,喝多了?”李晓看着满脸通红的薛照说道。
“我问你,你啥时候做了朱老板的护卫?”
“今下午。”
“今下午?”
“怎么了。”
“怎么了?”薛照忽地一甩衣袖,口里喘起了粗气,声音也大了几分,“你知道朱老板做的什么生意吧!”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李晓有些冷冰冰的看着薛照,那眼眸中闪过的寒光让薛照都觉得从来都没认清这个人。
“你这样对得起施程吗?”
“我给他报了仇,怎么对不起他。”
“那你就去做他的护卫,他做的可都是杀头的生意。”
“我也要活下去。”李晓忽然很认真跟他说,“你也别告诉我你对得起施程,。”李晓拿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只能当街杀姚浜,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你是我们三人里读书最好的,最有成就的,每次施程说起你都是一脸自豪的模样,他为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骄傲。而你呢?守着你的这一份俸禄,守着你这一个职位,你别跟我说你不敢登施家的人是怕见到他们,你是怕见到这个什么都不敢,只敢借着酒劲发疯的自己。怎么了,施程的事了了,我要为自己活怎么了。”
薛照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很多年后他回忆此刻,脑子中首先想到的不是李晓说的内容,而是他说这话时的神情,那不是结束,是向整个世界宣告重新开始的证明。
“怎么了,小薛喝多了?”两人长久的停步还是引起前面三人的注意,米勒大法官先开口问道。
“没事,薛律师喝多了。”李晓顺着米勒大法官的话往下说,伸手扶着薛照走下楼梯。
“喝多了,要不要乘我的马车回去。”朱老板问道。
“不用了。”门外的冷风吹着薛照的脸庞,他挥了挥衣袖,走向在角落停靠的马车,没跟任何人告别,“我自己回去。”
“看来真是喝多了。”米勒大法官喃喃自语道。薛照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没想到今日如此失态。
“那我们也先走了。”朱老板对米勒大法官作了一个揖,扶着郑大人上了自己马车,李晓紧随其后。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很快远离三笑楼,原先装醉的郑大人此刻正襟危坐,看着车里的两人。
“走远了吧!”朱老板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露出胸前的黑毛,“这两天喝酒可喝死我了。”
郑大人轻咳了几声,皱着眉头,“你也不看看谁在车上。”
“哦。”朱老板拍了拍额头,“我忘了,大哥你介意不?”
“我能介意吗?”李晓有些无奈的对着朱老板说。
“大哥都不介意,光老三介意。”朱老板双手一摊,耸耸肩,“没用!”
“去你的!”郑大人笑着把藏在袖子里的橘子丢给他,“吃一点,醒醒酒。”
“不过话说起来,老四你今天差点露出马脚。”李晓把头转向正吃橘子的朱老板。
朱老板点点头,表示下次一定注意。
“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薛照会不会跟我一起去京城。”郑大人有些忧虑的说道。
“不过,不过,你能不能别整天学大哥说话。大哥说他去,他酒会去的。”朱老板吃完手中的橘子,没想到郑大人袖子里还藏了一个,一下子就丢到他头上。
李晓摇头的看着面前这两人,在别人面前还有个人样,怎么在自己这里就暴露本性了呢。他轻咳几声,待两人重新坐好,才说:“他听了我今天的话,会来的。”
“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二哥口里说的那么好。”朱老板皱着眉头说道。
“薛照这人,虽被官场浮沉蒙蔽了双眼,但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一份纯真的。”郑大人把话说完,随即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匣,递给李晓,“本来跟老四商量着要送你一个出狱礼物,但思来想去,还是把它还给你吧。”
李晓接过木匣,打开锁扣,拿出里面一柄漆黑的长刀。刀身出鞘,刀光如流水,他手指轻抚着刀身正中央红色的刀疤,轻轻说了句,“好久不见了,孤夜。”刀身嗡鸣,似在回应。
朱老板看着抚摸长刀的李晓,忍不住开口吐槽道:“我本来看你在牢里蹲了那么久,今晚还给你安排了几个女人,不过看你这样子,直接搂着刀睡就行了。”
李晓一刀横在他脖子上。郑大人掏出藏在袖字里的第三个橘子,又一次打中朱老板的脑袋,“让你胡说,你就不怕回京后小苏第一个撕了你。”
朱老板连忙摆出不敢的手势,手指夹着刀锋轻轻远离自己的脖子,“开个玩笑,不要当真。不过大哥,等薛照到京后,我们要第一时间表明身份吗?”
李晓收刀入鞘,“不用,我暂时回不了京城,我得先去趟西都。”
“古木白又在西疆闹事?”郑大人问道。
李晓点点头,他把帘幕拉起,马车正走在今夕桥上,奔流不息的金西河带着渔火消散在视线内,“等我回京再见他吧!离开之前,你陪我去见个人。”李晓把目光移向朱老板,朱老板用力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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