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绝的焰火爆竹合成了一天音响的浓云,豆般大的明黄火光拥亮了江宁城。顺治十年正朔的一派繁响浮华里,吴先生只一人一食盒,径造白鹭洲头,背三山面大江,取下四碟酒菜,兀自排开,又木讷地酾上两盏,复伫立半响,方才离去。

每月望朔,吴先生总会出现在白鹭洲头,一遍遍重复着便连他自家也记不起原由的举措。于吴先生而言,弘光丙子前的记忆便如同一潭莫测的死水:一眼望去,拼了全力,也只能依稀辩得谭中轮廓。但吴先生坚信,自己是断不会凭白做下此举的,更何况他也不敢保证,在自己那封陈的本志行状里,真正称得上是一个问心无愧的完人。

时辰尚早,还不及睡,便造夫子庙前观游。自去岁金圣叹来访,吴先生便有了不小的改观。月前李笠翁的一番话,更是解开了这横亘在心底近十年的郁结。而今毕竟是复国有望,也不消去三径空老了。夫子庙的悲凉之意,也自然于吴先生心头大减,再不是过辄沾巾垂泣的伤神之处了。

乏了累了,便寻一处酒肆稍歇。唤来堂官索些酒食,并上两副杯盏碗碟,对置。待斟满两盏,遂自取一盏,细细饮下。每每于外独酌,杯盘碗筷,吴先生总是要添上两副的。没人知晓何以至是,恐怕便连吴先生自家也说不清。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丙子之后,愈是林泉高士,愈是平添了些诡谲的癖好——梅妻鹤子的有,好弄三寸金莲的亦有;笔下风物尽皆白眼观世的有,狂歌放荡的亦有……总之是雅俗兼具,各有不同。他吴先生好添两副碗筷的习惯,相较之下,也着实算不得什么惊奇了。

这一夜,吴先生无疑是闲适的。或许起先还有些克制,不过随着盏中之物一盏盏饮下,又一盏盏斟起,渐渐便也顾不了许多了。于是呜呜啸歌,把著击节自和,直至那火光、星光,连同月华揉作一处,眼前映出人影来,方才暂且作罢。询其何为?来人未应,只笑了笑,亦把盏。这倒激起了吴先生的兴趣,强撑着醉眼,细细辨识。

许是饮得过于放纵了些,眼前那人无论是如何相辩,也终是辨不清其面容的。只朦胧间,辩得此人亦未剃发更服。这与吴先生而言便已然足够了。毕竟丙子以来,能经受住利禄,不为二臣的已是不易;能安居林泉,不问世事的,便可称得上是难得了;而能像吴先生一般,拒不更服剃发、守节不移的更是寥寥无几。若且不论眼前这位义士,此类忠贞耿介之辈,十年来吴先生始终自认是仅自家一位的,若非论起,也只勉强遇得半个。

那是顺治五载,亦是正朔。那日吴先生自白鹭洲头归来,取道城中通衢。不过那日,吴先生心境终到底是与此刻截然不同的。那时国仇家恨横亘心头,吴先生一心尽早返还庐舍,只垂首急走,未留心前路,转角之处,与一人正撞满怀。

“哟,什么人那么不长眼?挡了本侯的驾?”

吴先生为人向来是谦和的,又加之自知理亏,亦不去计较,只识趣地退在一旁,稽首便欲见礼——其实,纵然是对方理亏,丙子之后,吴先生也再没心情去争辩了。江山都变了颜色,个人得失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来人自称本侯。纵是自家道理再是妥切,思维再是缜密,一个前朝遗民,同本朝功勋相争,又安能讨得便宜呢?

可瞥向来人的那一瞬,吴先生倒是错愕了。眼前并未出现应有的满袍狐裘、金钱鼠尾,反而是久违的缂丝朱紫、玉带冠冕。虽说那冕服无疑是破败的,又只一眼,可毕竟是见了故国衣冠,一时只觉恍似梦中。

待回过神,复定睛观瞧。来人垢面瘦削,丝毫不见曩昔应有之丰腴;须发已近乎全白了,业已辨不清年岁,只棉絮般胡乱地压住半边面容,阴翳的眸子,透出木讷的神情。一双手倒还算利落,虽亦是嶙峋,倒未生茧,只战栗着,勾联起前朝那段梦也似的过往。

“侯爷,吴某一时行的急切,惊扰了侯爷您的大驾,这还全是吴某的不是——这一带尚不大太平,未知侯爷欲往何处?吴某头里引路,自当赔罪。”吴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悲悯,神色愈发谦和了。虽说吴先生早已了然,这些勋贵宗亲于前明,无一不是残民而自肥的。民变四起,江山易鼎,此辈可谓是要负上主要罪责的。早年里,吴先生对此辈亦是深恶痛绝的,甲申后痛定思痛,更是欲除之而后快。可而今,猛然相见,满腔愤懑,竟也不知为何,冥冥中为什么冲散了。也提不起恨。心底仅剩下悲悯。

不过如今想来,吴先生倒有了些头绪:丙子以后,两人便再没了昔日的分别。无关王佐功勋抑或闾左贫贱,总归尽皆是前朝遗民,可谓同病相怜。国仇面前,个人好恶自然便也算不得什么了。而与同病相怜者,也自然生不起愤恨了。

那人闻言,先是一愣,战栗着拨开散发,直勾勾盯着吴先生。半晌,只两腿一跌,伏地便拜,口中不住地念着什么。吴先生亦是一惊,不过很快便即平复。那人口中所念,细细辨认,也只是“江夏”“恕罪”“厂公”“傅”“吴县丞”“千总”……这些只言片语。由此观之,定是失了智的。遂一摇首,为之叹惋。复一稽首,便欲辞去。

“吴千总?吴千总,您不能啊!不过,勋职、江夏恩荫、美言九千岁,身侧搭救啊!”见吴先生欲去,那人更显局促了,只死命扯住衣袖相阻,言语愈发混乱。

不过,吴先生毕竟是吴先生,再是混乱,稍加思索,也便猜得个大概了。来人自言“本侯”,又“勋职江夏恩荫”。若单就此而言,当是前明江夏县侯了;结合近来坊间风闻湖广总督奉九王令,跑马圈地,硬是将他江夏侯之田庄尽数圈了去,一夜遭变方才失智,也道有据。也难怪,江夏连年大疫,他江夏候趁机剽掠侵占,坐拥田产耕地怕也是阖县八成不止。而今旦夕之间,尽数归了他人。昔残民中饱,位比公卿,而今便连糊口也成问题,起落浮沉若是,不可不畏是报应。吴先生这般想着。便也彻底对他江夏候没了先前的悲悯。只拖言“挂印去职,南冠楚囚,乡野散人,有心无力”云云,便欲脱身。

“吴千总,何为说笑?东林党众咬死你我合力拉下,厂公无虞应是……吴千总,你青云平步,怎会去职挂印?……你便缘何归隐?”

这番话确乎令吴先生一愣,是啊,为何归隐呢?吴先生只诺如者,亦不能一言。其实,吴先生本想以“避烈烈胡尘,守志全节”相答的,可不知怎地,话到嘴边,却总觉得缺了什么,不能尽意。可缺的究竟是什么呢?吴先生亦是困惑了。

“南冠楚囚,何来南冠楚囚?日月所照,皆我皇明故土!皇明疆土!”江夏侯喃喃道,忽的一愣,失神的眸子里竟也闪过丝悲凉,死死攥住吴先生袖口的手亦脱力般地松落下去,缓缓站起身来。

“疆土?故土?疆土?故土?……”江夏侯不住地重复着,语气愈发激烈,终是高呼着“故土!故土——”狂笑着,搁下吴先生跑开了。为满城铁箫短笛、胭脂粉黛,添上一曲引凤狂歌……

吴先生再见到江夏候时,是次日拂晓的聚宝门前。江夏候只前额死死抵住城垛,须发依旧是枯槁的,面容依旧是瘦削的,头上五疏冕已然散落,身上的那件缂丝朱袍倒像是焕发向时生气般,分外鲜艳。这倒令吴先生惊奇了,忙近前一视,但见其双目禁锁,他睡去了,永远地睡去了。忙将其扶下,只一抹嫣红嵌在前额,身上那朱袍仍略略有些潮意,此刻正同晓日相映……

顺治五年归宁日,江夏候一头触在聚宝门外,与世长辞了。

“归宁”,俗唤回门,回门日里,江夏候,这个算不得孝子贤孙的故明宗亲,到底回了故国国门前,尽了身为宗室应尽的责任。

当然坊间亦有传闻,言说江夏候,不过是失了智后奔走通衢,许是忘却城门上板,一头撞将上去的,算作做意外,更为妥帖。

不过吴先生还是宁愿相信前者的,毕竟忠臣孝子比起失智者而言,总归是说得过去的,况且当前,国朝也正需要这般忠臣孝子。

而且最为重要的,无论坊间如何演绎加工,江夏侯终究是一命触死聚宝门前了,这是任谁也抹杀不去的。“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君子”,江夏侯这一触,便足以洗去其前半生所有的罪愆了,至少吴先生是这般认为的。因为有此一触,江夏侯总归是会携着忠烈孝子的名头入殓的,在这名头下,侵吞、争利、残民自肥,自然便就隐去了。盖棺定论嘛。私德有愧,大节无损,说吴先生不愿承认,可不得不讲,江夏侯也确实称得上是半个义士了。

丙子之后,为谋兴复委生胡虏,尚能同自家一般守志不移的,也仅只有此一失智的狂士、一个失心的大小人一位了。而满朝的王佐公卿、谦谦君子,左衽数载,论慷慨竟无出一大小人之右,也着实堪叹。

不过而今,吴先生终于是遇上了同自家一般全乎的真慷慨义士。小节无愧,大节无损,纵使寡言些又何妨呢?吴先生只觉是相见恨晚。忙唤过堂官,更添碗筷,欲来人把盏一醉到天明。可那堂倌到底是不解风情,仅只一副碗筷,却也要催促再三方才奉上,这倒令吴先生又略有不快。来人一笑乐,斟酒举杯相邀,方才作罢。亦举盏相碰一饮尽……

待到明朝李笠翁来寻时,堂官引入往唤,吴先生方才悠悠转醒。一视屋内,只案上狼藉一片,惟两盏端搁一旁,盏中酒尚大满,似未扰动。不由生疑。遂询堂官日昨一道对饮者何往?堂官一惊,言说彻夜只先生一人。吴先生闻言更是疑惑了。

“占尽风流啊,吴有兄!”李立翁闻言倒是一笑:“对影成酌,又神入华胥,到底无有兄啊!”言罢又一笑,自往柜前付账去了。

梦也?幻也?此刻吴先生亦是有些说不清了。不过吴先生却还依稀记得:当自家乘酒兴,谈起不知何人资助的夔东一十三家义军时,那来人竟分明横插着句:“吴有兄,究竟缘何归隐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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