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姬乡土的保姆

根据费孝通 1947 年初版、1984 年再版的《乡土中国》(ISBN9787555286240,2019年10月第2版)第 29 页,乡下村民很聪明。他们成为文盲或半文盲的原因不是因为愚蠢,而是因为在实际生活中不需要文字。这也是当下各种短视频平台在很多基层工人(保洁员、售货员、家政人员等)流行的原因。姬乡土的十几位保姆多半是 50 岁左右的老年女性。有些还是半文盲。与人沟通更喜欢用微信语音或视频电话。平时闲暇时间就用手机刷短视频。

小区保安队长的老婆年近 50,长得漂亮又不灵光,还是一个半文盲,甚至文盲。姬大女两岁时,她在姬玄幻家做了十天保姆,觉得工作轻松,工资还很高。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惦记着再来姬玄幻家做保姆。爸爸的讣告贴在小区门口布告栏一个多月后她还跑来向姬玄幻核实,仿佛是看不懂讣告上的文字,也不相信小区物业管理处的保安、清洁阿姨间的传言。

根据《乡土中国》第 12 页,用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1855-1936)认为存在两种社会模式,共同体和社会。

共同体内的人们没有共同的社会目的,仅仅是因为生活在同一小村庄里而聚集在一起。费孝通称共同体为礼俗社会,即乡土社会。乡土社会的地方性是指村落之间接触很少,存在地理隔离。村落内的村民生于斯,死于斯。村民相互熟悉。熟悉就是每个村民最好的信用。这就是熟人现象的起源。熟人现象与现代化社会的契约精神相对立。“心安”是乡土社会人与人相处的基本办法。这就是为什么当下会流行朋友圈。

滕尼斯认为生活在社会里的人是为了完成一定的目的而结合在一起的。费孝通称这种社会模式为法理社会,即现代化社会。现代社会是一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各人不知道各人的底细,凡事都要签合同,确保自己享有法律保障。这就是契约精神的来源。

已经 82 周岁的姬乡土当然希望由熟人来照顾自己。最亲近的儿子已经在身旁了;他神志清醒时看到儿子两鬓斑白、早已处于亚健康状态,又希望能够找到个亲戚来给儿子搭把手。但是姬玄幻一听说他在联系诈骗、赌博成性的表哥幺二三时,连忙阻止姬乡土。最近十来年来姬玄幻对这些乡土亲戚们的看法发生了重大改变。从姬资助、姬融资、姬规划、到姬科技,没有一个不让姬玄幻头皮发麻、提心吊胆、甚至要昧着良心做事情。

姬乡土神志清醒时也意识到棉花糖市是一个乡土社会。合同执行人没有契约精神,合同就变成一纸空文。从 1990 年代自己在大街上听信美女销售的集资分红骗局,被骗 7000 多块钱,到 2010 年代在手机上被骗走 68800 元,到自己参观养老院被骗走 27000 元,这些都说明老年的自己认知水平有限,反诈骗能力低下。在生命最后四年里,姬乡土不再相信非熟人了。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姬乡土这辈子受到五个存活下来并成年的姐姐无微不至的关怀。这种关怀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姬玄幻有时甚至私下里庆幸姬乡土没有成为一个社会包袱。他见到的成为社会包袱的亲戚太多了。从赌棍表哥幺二三、患自闭症的表哥文自闭、到整日游手好闲的表哥陈好闲。这三个表哥一辈子都没有正当职业,经济来源全依赖父母和兄弟姐妹接济。姬玄幻目睹过凯撒教授照顾残疾女儿,也目睹过白塔米父母照顾白塔米。他深知家里出了一个需要亲人照顾的残疾人时,家人的付出不是平常人能够想象得到的。白塔米最后博士毕业,成为一个对社会有回馈的残疾人。她让人想到美国残疾作家海伦。姬玄幻三个表哥的失败人生都来源于溺爱。这也是他庆幸姬乡土没有变成社会和家庭包袱的原因。姬乡土虽然从小被父母和姐姐们所溺爱,最终未走上歪路,人生总算是成功的。

想到这里,姬玄幻就能够忍受姬乡土各种颐指气使。他虽然自小娇生惯养,养成一副少爷脾气,但至少没有成为像三个废物表哥那般的社会包袱。在生命最后三年多里,他应得到家人和保姆的尽心照顾。

在去世的半年前,姬乡土觉得自己不能够再和儿子居住在郊区 28 楼顶层套间里了。因为参加肿瘤靶向药临床试验,自己每隔 21 天就要去临床办公室抽血;每隔 42 天就要去临床办公室 CT 检查。郊区这套房子距离肿瘤医院 50 公里。自己身体和心理承受能力越来越差,越来越不能够忍受一个小时车程。这天,他和儿子收拾好东西,准备去负一层车库开车离开。他最后环视这套房子,眼神依依不舍。十年前,他亲自装修了儿子为他买下的这套房子,在这里住了十年。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永远在也不能回来这里了。姬玄幻察觉到他眼神流露出来的情感,表示出不屑,“你还很健康,迟早会回来这里住的。”

姬玄幻忘记 82 周岁的爸爸身患绝症,只能用靶向药控制 5 厘米直径的肿瘤不增大,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姬乡土清楚自己身体的健康状况,对自己的阳寿有更精准的把握。

市区的房子比郊区的还大六个平方。姬玄幻租了隔壁楼栋的另一套二居室。市区这套房子只住两位老人。郊区房子则暂时空置了。不确定的未来阻止了姬玄幻出租或出售郊区房子。刚开始两个星期两个老人还勉强能凑合着住一起。两个星期后,二人就争相向姬玄幻诉苦。姬玄幻看着小区里很多对老夫妻都白头偕老、幸福地过着二人世界的生活。他真不明白自己父母为什么占用两套大房子还有诸多烦恼事。最后争论的结果就是每个月花 6000 多块钱再请一个保姆住在市区套房内服侍两个老人。姬玄幻认为自己就住在附近,随时可以查看这个保姆的工作。这样比让幺二三表哥来更让姬玄幻放心。

姬玄幻深知父母亲的脾气。他花 6000 多块钱(即保姆一个月工资)找的家政中介是一年内可以无限次更换保姆的。果然,在爸爸生命最后半年里,他父母因为保姆的事情经常吵架,前后更换了超过十位保姆。当然,他父母还会因其他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否则就不能被称作欢喜冤家了。

幸好姬玄幻找的家政中介虽然收费高,但历史悠久、口碑好、服务过硬。所推荐的十几个保姆,没有一个偷懒或者偷东西。这些保姆的服务质量当然不能和姬玄幻这个亲儿子相比。但就领 6000 多块钱工资的保姆而言,姬玄幻认为她们已经尽职尽责了。家政中介根据要求派遣力气较大的保姆来上班。她们完全有力气用轮椅推着爸爸上坡。

以至于爸爸在普通病房住院期间,姬玄幻和一个爸爸指定的保姆轮流在呼吸科新冠病房陪床,并未麻烦其他家人。临时搭建的呼吸科新冠病房有十几位老年病友。同病房的病友们都没请保姆。有兄弟姐妹的家庭由几个兄弟姐妹轮流 24 小时陪伴老人。独生子女家庭则由女儿女婿或儿子儿媳轮流陪伴。姬玄幻对 2020 年代孝敬老人的社会风气甚感满意,认为比他出国前的 1990 年代好很多。

尽管爸爸指定的保姆是因为该保姆长得很像素未谋面的奶奶,爸爸甚至有几次叫她娘亲,病友们却对这个保姆颇有微词,认为姬玄幻应该让亲人,而不是保姆来伺候病危的爸爸。姬玄幻没办法,在最后一个晚上,他让保姆在病房伺候爸爸两个小时,他回家洗澡后又来病房陪床过夜。没想到当天夜里两点多爸爸就告病危了。夜班医生们都劝姬玄幻不要送 ICU,说 ICU 也回天乏力了。但姬玄幻看着身体抽搐着并慢慢陷入休克的爸爸,坚持认为应该会有一线希望。他固执地认为老人过世时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最后还是签字送了 ICU。

爸爸在 ICU 的 7 天里,让姬玄幻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每天两三万块钱的开销很快就把姬玄幻事先取出来的定期储蓄花光了,还欠着大额信用卡贷款。银行营业厅春节期间放假又让姬玄幻拿不到更多的定期存款。坚持到大年初五,妈妈终于同意接爸爸回家,让爸爸在家里自己的床上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

料理完爸爸的后事,姬玄幻去爸爸退休前的单位办理报销。他发现在 ICU 期间,单位只报销三四成的医药费。这是棉花糖市的公费医疗政策和医保政策现状。姬玄幻没有在北境市和一英里高原市住过 ICU 或普通病房,只是感觉棉花糖市民更有能力支付普通病房的账单。他有几次在北境市和一英里高原市听相识的人说他们住普通病房时间太长,保险公司能报销的部分已经用尽(The patient ran out of insurance),只好回家呆着,作保守治疗。当然,棉花糖市民需要住 ICU 时,情况又完全不同了。姬玄幻只能在心里祝愿市民们身体健康。

送姬乡土去急诊室等待呼吸科病房床位的那个晚上,姬玄幻通宵在急诊室外等待。爸爸进 ICU 的那个晚上,他又通宵熬夜了。五十岁的他开始有点吃不消了。姬玄幻真怀念年轻时常通宵熬夜加班赶项目。前一晚通宵,第二天还正常上班。就连早上六点多去设计院上班的院长都问他需不需要回家睡一会儿。五十岁的姬玄幻自嘲地说自己年轻不再了。亲戚朋友们在新冠刚放开隔离时尽量减少人群聚集。他一个人料理丧事颇感吃力,幸好棉花糖市殡仪馆提供丧葬一条龙服务。这让姬玄幻陪同妈妈在购买寿衣、寿棺、骨灰盒等送火化部前的工作量大大减少。这让姬玄幻有精力在 20 多人参加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做得体的答谢词演讲。演讲得到爸爸生前单位领导、同事、亲戚们的认可。这算是对爸爸最后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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