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大魏近几年来最有权势,或者最能捞钱的衙门是哪一个,那么或许会有很多答案,比如内阁,比如北境实际上压过朝廷的幕府,再比如接受疏浚大运河和营建新都任务的户部与工部。
但问到哪个衙门最让人闻风丧胆,那么答案就有且只有一个--锦衣卫。
作为名义上的天子亲卫,实际上的特务衙门,锦衣卫到底是怎么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已经很难考究出一个完整的过程了,但其中英帝的夺位登基显然是最大的因素之一,因为得位不正,绕过太子强行登基,所以难免终昭安一朝,特务政治都大行其道,这就给了锦衣卫无限膨胀权力的机会,再加上后来靖王回了两次京城,都提着锦衣卫这把刀磨刀霍霍向百官,这么几年的折腾下来,是个人都知道,如今的大魏犯了事进了刑部可能还有条活路,但要是被锦衣卫盯上,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连第二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
因为昭狱里面没太阳。
上至百官,下至平民,无所不管,无所不查,甚至连他国外交,刺探敌情之类的场合,都有穿着那身飞鱼服的身影在出没,可以预见的是,一旦锦衣卫这个衙门--或者说锦衣卫的那位指挥使得到大魏天子无条件的信任,那么其权势可能得把内阁都压下去。
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从程序上看锦衣卫连内阁首辅都能查,但凡锦衣卫的指挥使是个有野心而且心理有问题的酷吏,那么把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无限扩大,也就是个想不想的问题了。
所以不管是到底真的怕了,还是有识之士预见到了这个衙门的不可控,在两年前议迁都时锦衣卫几乎让朝堂半空后,严格约束锦衣卫权力、使其回归正常天子亲卫衙门的奏折就没断过,几乎每一天都有人痛心疾首地在朝会上大肆批判这几年锦衣卫的恶行,然而可惜的是,这些呼声并没能让锦衣卫有丝毫收敛,甚至于到了魏国攻占辽国两京四道的当下,锦衣卫实际在编的番子已经有了多少?
至少一万四--而且这还只是正式在编,能穿飞鱼服的人数,如果把那些编外人员以及文书小吏也算上,那简直堪称遍布天下。
由此可见官员们的担心除了某些私心外,也确实是有一些道理的,尤其是在当下,以前天下乱作一团,外有辽国在北方虎视眈眈,内有白莲叛乱蜀地割据,官员们没事就喜欢捞一笔,西夏要复国,倭寇要袭掠江南,锦衣卫的重用可以理解,但现在西夏安分了,倭国反倒被私掠船抢得奄奄一息,高丽几乎就剩下最后一口气现在还被大魏快把汁都榨干,以后庞大、阴森的锦衣卫要去对付谁?
当然是对付官员--那么多番子总不能天天闲着吃白饭,而且是人都想往上爬,一个谋逆株连案子查出来世袭百户就板上钉钉了,天下越太平越适合挣家产,到时候估计就不止查官员们收没收钱了,怕是连哪个官员晚上说梦话骂了句娘都得被锦衣卫听墙角。
那要是没那么多案子可查怎么办呢?
最惊悚的部分来了--没有案子,那就制造案子,从古至今这样的事还少么?只要统治者不信任官员,喜欢通过内部监察的方式来督促百官,那么监察部门和百官就彻底站到了对立面,你不倒霉我怎么升官?
所以真的不难理解为什么最近朝廷上那些官员看锦衣卫的眼神越来越奇怪,而深处安置着锦衣卫官署的那条葫芦巷子,也为什么越来越阴森了。
这些事情顾怀都知道,所以他回汴京,在回国一趟家,祭拜过赵轩,见过杨溥之后,他的下一站,就是这条当初他曾亲手建立锦衣卫衙门的巷子。
巷子深处,那座门脸寻常、却让汴京百官富户谈之色变的锦衣卫官署,沉默地匍匐在愈发深沉的雪夜里。
这一天顾怀走了很多的路,所以他玄色道服的下摆,早已被雪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靴筒上,他抬脚踏过官署那被积雪半掩的高门槛,靴底落于前庭冰冷的青石板上,一声闷响,在死寂的庭院中异常清晰。
值夜的番子如同生长在阴影中的石笋,纹丝不动,唯有在玄色身影掠过身侧时,单膝跪地的动作带起极其细微的绣春刀摩擦声,旋即又沉入比雪夜更深的静默,空气里,桐油保养兵器特有的刺鼻、陈旧卷宗散发的霉味、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令人脊背生寒的煞气,混合成一种独属于此地的、沉重而压抑的浊息,顽强地对抗着门外涌入的凛冽清新。
顾怀的脚步没有停留,步履沉稳地穿过前庭,这里的陈设布局没怎么变,依旧还像当年秘谍司刚刚改成锦衣卫时的样子,顾怀还记得他第一次接手秘谍司的时候,那些在阴影里或站或坐,沉默听他说着话的人们,当初他说的那些话,估计没几个人当真,然而最后却都变成了现实。
就是不知道当初那一批见证这一切的人还有多少活着。
雪粒子扑打在顾怀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却未能扰动他眼底深潭般的沉凝,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如同墓道翁仲般肃立的番子,越过庭院中央那口结着薄冰、早已废弃的石井,最终落向官署最深处那座被高墙围拢的独立小院。
那里,是这座庞大冰冷机器的中枢,是无数令朝野震怖的驾贴飞出的源头,也是如今的汴京城里,唯一依旧保持完整职能,还没有北迁迹象的衙门。
院门虚掩着,推开时,老旧的枢轴发出悠长而干涩的**,小院比记忆中更显寥落清寒,几竿原本疏朗的枯竹,此刻被厚重的积雪压得弯折了腰,枝干低垂,几乎触及地面覆雪,透着一股不堪重负的悲凉,院中央那方小小的青石桌凳,早已被雪完全覆盖,唯有一方石凳的凳面被刻意清扫过,露出冰冷光滑的石面,如同黑暗中的孤岛。
石桌旁,一道身影静坐如磐。一袭浆洗得泛白、边缘已磨损起毛的墨色儒衫,外罩一件同样半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布袍子,身形在厚重的衣物下依然显出过分的清癯单薄,他就那样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微微仰着头,紧闭的眼睑下,浓密的睫毛覆盖着深陷的眼窝,再无一丝颤动,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上,又迅速消融,留下冰冷的水痕,他仿佛在感受这天地间唯一的、冰冷的触觉,又仿佛只是在聆听这被高墙隔绝的、连风雪呼啸都显得模糊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石桌上放着一卷厚重的簿册,纸页泛黄,边缘卷曲,书童站在一边,脸色紧张得发白,看起来刚刚还在读这些卷宗给那个书生听。
顾怀的脚步停在院门口,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看着雪幕中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清瘦身影,看着他空茫“视线”投向虚无的、被风雪搅乱的夜空,心头像是被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沉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凝滞的寒意,那是一种混杂着深切愧疚、沉重无奈,以及对命运弄人巨大悲悯的复杂情绪,沉甸甸地淤积在胸腔里,让他罕见地生出了一丝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错觉。
“雪下大了,”萧平的声音穿透风雪,打破了小院凝固的死寂,“王爷不进来坐坐么?”
“知道我要来?”
“王爷的行踪没想瞒着锦衣卫,所以从王爷越过邯郸开始,下官就在等着这一刻了。”
“这样啊,”顾怀抬步走到石桌旁,拂去对面石凳上厚厚的积雪,露出冰凉坚硬的石面,撩袍坐下“那么估计你也猜到我为什么会来见你。”
石凳上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冰雕被注入了一丝生气,萧平缓缓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极其精准地“转”过头,那张俊朗却过分苍白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惶恐,甚至没有寻常臣子骤然面见藩王时应有的、条件反射般的敬畏,只有一种深潭般的、近乎死水的平静。
然而在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之下,顾怀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涟--那是被强行从无边孤寂中唤醒的、属于“萧平”这个人的专注与了然。
“多少能猜到一点。”他说。
顾怀点了点头,他也不在乎这个动作萧平不能看见,并没有就此开启那个残酷的话题,只是目光落在桌上那卷摊开的厚重簿册,借着雪光,隐约可见其上密密麻麻、墨色深浅不一的蝇头小楷。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低沉。
“一卷旧档,定远元年春,江南西路转运司盐税贪墨案始末,当时牵连官吏、盐商、漕帮共计一百七十三人,三法司会审定谳,诏狱签押,斩立决者二十九,流徙琼崖、遇赦不赦者四十四,”萧平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发生在遥远异国的、与己无关的轶闻,指尖却精准地停在簿册某页,在三个被朱砂笔圈出、墨色略显不同的名字上,轻轻点了点,指腹下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其中三人,罪证存疑,量刑过重,系时任南镇抚使急于结案邀功,罗织构陷,屈打成招。卷宗存疑处共一十七条,当年下官曾想过翻案,但已经来不及了,最终也只能将其下狱,就此了结。”
顾怀沉默,雪片落在他的肩头、发间,带来冰冷的湿意,他当然知道萧平此刻翻出这卷旧档的用意,绝非抱怨,更非表功,这个目盲却心如明镜的书生,在用这浸透了无辜者血泪的陈年旧案,强调着一个冰冷的事实:锦衣卫这把刀,在劈开朝堂积弊、震慑魑魅魍魉的同时,刀锋所及,亦无可避免地沾染了冤魂的哀嚎,溅上了无辜者的热血。
刀越锋利,劈开的黑暗越深,沾染的血污便越是洗刷不尽,而执刀之人,心如明镜台,纤尘皆映照,故痛苦尤深。
有那么一瞬间,顾怀对萧平生起了一丝同情,这个目盲的书生,在这几年里成为了自己的影子,类似这样的事,他见过多少?当初他因为自己的一番话便毅然决然地走入了这间小院,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几年的时间,他在忍受眼前那片黑暗的同时,又见证了多少眼前的污秽?
“都过去了。”顾怀说。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吞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如同为一段惨烈历史落下的沉重棺盖。
“是过去了。”萧平微微侧首,空茫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无边的黑暗与呼啸的风雪,投向更为辽远、更为宏大的时空,“辽国倾覆,上京宫阙化作断壁焦土,燕云十六州的烽燧狼烟俱已散尽,王爷提兵数十万,犁庭扫穴,剑锋所指,北境山河尽复版图。此等开疆拓土、再造乾坤之功,亘古罕有。”
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所以王爷必然会登基,天下也必然大治,一个史书所称的盛世已经近在咫尺。”
话语停在了这里,听起来像是在拍顾怀的马屁,然而顾怀却知道,萧平只是猜中了自己的心思。
“而盛世不需要锦衣卫。”萧平给出了结论。
不是疑问,而是斩钉截铁的陈述。一个早已在心底推演过千百遍、等待了无数日夜的最终结论。
小院里,只剩下风雪愈发凄厉的呼啸,以及雪片扑簌簌砸落枯竹、地面的密集声响,寒意从冰冷的石凳、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人的血液骨髓一同冻结。
顾怀的目光,落在萧平清癯却异常平静的面容上,这个被他从国子监最阴暗的角落、从命运深渊的边缘亲手拉出来的书生,这个甘愿沉入世间最浓稠的黑暗、替他背负起监察天下、震慑百官、双手沾满“酷吏”污名的人,此刻正用最平静的语调,为自己、也为这个他曾呕心沥血打造的阴影衙门,预演了最终的命运。
而顾怀的话也应证了这份预言。
“半年之内,辽东、辽西,乃至新设之北平行省枢密院所辖各部,其情报侦缉、反谍防间之网,陆续移交给兵部职方司统辖,职方司增设‘北境房’,主官为原二十四节气清明。”
“江南各道、运河沿线及沿海诸州府,其官员监察、民情刺探、密报传递之权责,年后将整体划归都察院新设之‘巡按道’,巡按御史人选,由吏部与都察院会商,自翰林院及地方干吏中简拔,力求清明。”
“北镇抚司核心密档,除涉及军国重器图样、未结之通敌叛国、颠覆谋逆重案,以及部分绝密线人身份名录外,余下卷宗,该封存于内府秘库者,即刻移交;该彻底销毁者,由你亲自监看,只待时机恰当,便连同昭狱刑具,于官署内就地焚毁,不留丝毫。”
每一个指令的落下,都像在剥离锦衣卫一层赖以生存的厚重甲胄,抽掉一根支撑其庞大躯体的筋骨,在足够长的时间里,权力在转移,职能在消解,存在的根基在被有计划地、冷酷地掘断。
“会不甘心么?”顾怀问。
“不会,只会遗憾这一天没有来得更早一点。”
“锦衣卫虽然是我建起来的衙门,但实际上你付出的心血比我更多,”顾怀说,“大部分锦衣卫由你亲手训练,涉及六品以上官员的案子你都会亲自过目,锦衣卫的理念是你刻进了他们心里,你的人生早已和锦衣卫捆绑在了一起,作为第一任指挥使,这甚至会干系到你在史书上的评价,而你现在却这么坦然地接受一切?”
“因为这就是锦衣卫的命运,”萧平很平静,脸上如同覆着一层冰雪面具,没有丝毫情绪的涟漪,“从锦衣卫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是只能存留在乱世的衙门,这是一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伤到握剑的手,江山一统天下太平的时候,不需要锦衣卫来掀起腥风血雨。”
“那你呢?”顾怀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无比,紧紧锁住萧平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试图从那片死水般的沉静下,挖掘出一丝一毫的波动,“天下大定,刀需归鞘,以待后世或有之需,但是你这个执刀之人,又当如何自处?”
萧平没有立刻回答,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狂暴起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雾,将他单薄的身影笼罩其中,他微微仰起头,仿佛要用整个身体去承接这天地间最冰冷、最纯粹的洗礼,这触感让他那片永恒的、黑暗的世界,有了一丝真实而残酷的知觉,过了许久,久到顾怀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低下头,用那双映不出任何光明的眼睛,“望”向顾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空茫的眼神里,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洞穿一切迷雾的清明。
“王爷当年在国子监乙七舍寻到我时,曾经问过我,‘一个前程断绝、目盲待死的书生,可愿放下圣贤经义,去做那立于最深黑暗之中,守望一缕微薄天光的人?’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其实这世上没有太多选择,如果不想读的那些书全部变成种田时的长吁短叹,那就只有握住这个机会,”他顿了顿,空茫的视线彷佛投向了这座小院数年来的日日夜夜,“这些年,我坐在这方寸小院之中,耳中听见的不是丝竹雅乐,是诏狱刑室昼夜不息的哀嚎,朝堂衮衮诸公密室倾轧的密语,边关告急烽火连天的急报,市井坊闾升斗小民的怨怼...心中所念所执,唯有王爷当年所托:以黑暗之身,守一线天光,此身此心,早与这无边暗夜,融为一体。”
“如今,王爷亲手点亮的天光已普照北境,即将泽被天下,煌煌如日,光耀万里,黑暗既将退散,我这种坐在黑暗里的守望者,自然也该...随这旧日之黑暗一同消解了。”
他说:“所以,这副残躯,这副沾满‘酷吏’污名、浸透血泪冤魂的残躯,最好的归宿,便是化作春泥,彻底融入这涤荡旧秽的大地,如此,新朝伊始,方能气象真正澄澈,百官归心而无阴霾,万民也少些午夜惊回的梦魇,少些谈之色变的恐惧。王爷的盛世之治,当是朗朗青天,白璧无瑕。”
他没有明说那个“死”字,但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决绝的寒意与自我献祭般的觉悟,一个为黑暗而生、因黑暗而存在的人,当光明普照大地,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对新秩序最大的讽刺,对帝王清誉最刺眼的玷污,更是对那无数亡魂最尖锐的提醒,唯有最彻底的消失,连同他所代表的那个血腥、恐怖、令人窒息的“锦衣夜行”时代一同被埋葬、被遗忘,才能为顾怀、为即将到来的新朝、也为他心中那份从未动摇的“守望光明”的信念,划上一个最干净、最彻底的句点。
这是酷吏的宿命,这是顾怀如果想成为一个足够正面的皇帝,就必须要做的事情--弃用,至少是缓慢弃用这蔓延了昭安、定远两朝的特务衙门。
顾怀的呼吸微微一窒,尽管这几乎是两人心照不宣、甚至是他潜意识里默许的最终解决方案,但当萧平如此平静、如此清晰、如此条理分明地将自己的结局剖白于风雪之中时,那股沉郁到极致的悲怆与无力感,依旧如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
他这一程确实是对锦衣卫的宣判,因为每个人都能清楚地意识到,天下的一统意味着某些旧有的东西要被淘汰,这不是过河拆桥,而是时局导致的必然,就算顾怀接受禅位会引起天下的些许动荡,他仍需要用一些手段来消弭这种影响,但锦衣卫的扩张趋势,在朝堂上的超然地位,都必须就此终结。
顾怀看着眼前这个才华横溢、智计超群却注定要走向毁灭的青年,看着他空茫眼神里那份近乎殉道般的坦然与无悔,一时之间只能沉默,所有应该在这个场合说出来的话语--那些“不必如此”的宽慰、“新朝容人之量”的许诺、“功绩铭记于心”的保证--都显得如此苍白、虚伪,甚至是对眼前这份纯粹信念的亵渎。
萧平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赦免,他选择这条路,源于他对自身命运的极致清醒,源于他对顾怀那份“士为知己者死”的纯粹信念,更源于他内心深处那份对“秩序”近乎偏执的守护与洁癖。
他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一个酷吏的善终,是对他所行之事最大的否定,也是对后来者最坏的引诱,唯有最惨烈、最彻底的终局,才能为这段由黑暗铸就的历史划上最无可辩驳的**,才能让那把名为“锦衣夜行”的、曾令天下人胆寒的利刃,真正尘封于史册的尘埃之下,成为后世警醒的冰冷注脚。
风雪更急了,卷起地上的积雪,如同白色的沙暴,在小院中疯狂肆虐,枯竹发出不堪重负的**,积雪簌簌落下。
“但我并不希望你会是这个结局,”顾怀的声音低沉沙哑,“我不愿意背负这种良心上的不安。”
“这是我的选择。”
“哪怕是选择作为一个酷吏去死?”
“哪怕是作为一个酷吏去死,”萧平轻轻点头,“王爷,您拦不住的,您不希望我死在黑暗里,但天下人会希望我死,只有我凄凉地死去,新朝才不会永远被阴暗笼罩,新朝根基彻底稳固,万象更新、百废待兴之时,便是锦衣卫与我,该谢幕的时候了。”
彼时春雪消融,万物复苏,刚好适合埋葬一切旧日的腐秽。
顾怀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或许萧平还能活几年,锦衣卫还能存在几年,但从今夜开始,注定的宿命已经悬在了他们的头顶,只等着落地。
然后带走所有黑暗,留下一个尽可能干净的起点。
那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史书,再把他推上那个千百年都要被唾骂的位置了--顾怀沉默想道。
顾怀不再多言,风雪狂暴如怒,卷起的雪沫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寒意透过厚重的玄色道服,直透骨髓,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翻卷的雪幕中显得格外孤峭挺拔,如同雪原上最后一棵不肯倒下的孤松。
“保重,该留在南边的,就留在南边吧,你该带着衙门,去新的京城了。”
萧平依旧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对着顾怀声音的方向,微微颔首,动作间带着读书人最后的从容与尊严:“王爷,不对,陛下,珍重。”
他听着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再次踏雪而起,穿过庭院,每一步都清晰可闻,直到那声音被官署深处更浓重的黑暗与更狂暴的风雪彻底吞没。
直到最后一点声响也消失在呼啸的风雪中,萧平才极其轻微、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化作一道细长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扭曲、消散,如同他注定要作为酷吏死去的生命。
他摸索着,将桌上那卷记载着冤屈与鲜血的旧档合拢,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拂过冰冷粗糙的硬质封面,仿佛在抚慰那些早已沉寂的亡魂,然后,他扶着冰冷刺骨的石桌,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清瘦的身形在狂暴的风雪中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但他最终还是顽强地挺直了脊梁,如同那几竿被雪压弯却筋骨犹存的枯竹。
“新朝...”他对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对着咆哮嘶吼的风雪,对着这座囚禁了他数年但也成就了他的冰冷小院,对着那些因他签发的驾贴而家破人亡的冤魂,对着那个将他从深渊拉出又亲手推向终局的君王,对着即将到来的盛世,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却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悠长的叹息。
“当有...朗朗青天。”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