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

“我想到了!还有一种可能,死的并不是屋主,将尸体抛在这个家里的才是。”痕检人员重新打开顶灯后,见习警员唐建慈捂着口罩,返回屋内说道。她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情报学专业的应届毕业生,十一月刚在斯巴达勇士赛杭州站拿下精英组女子前十的好成绩。前不久她被借调到重案组,跟起了即将退休的李子敬。

“所谓的‘心理安全区’,也就是说……”唐建慈正继续说着,后背突然被谁大力一拍,舌尖上其余的话像是被震落的豆子,一时间再难悉数拾全。

“吐好了?”原来,使出这记“铁砂掌”的是她的“同桌”,“吐好了就赶紧跟上去吧,没见你师父他又‘开溜’了吗?”

组里的人都知道,对于“带徒弟”这件事,李子敬向来最爱阴奉阳违。不过,通过“盯”他,新人们盯梢、追踪、预判之类的技巧倒是全都精进不少。

唐建慈原本还想为自己不专业的呕吐表现找补点儿什么,靠诸如“我想到了”争回点儿面子,但被同桌这么一吓唬,身体快于脑子,发达的四肢带领着她心中那一百个实心的心眼子,一瞬间全部奔着李子敬而去。

“简单说,就是:平台接到报警,报警人称闻到这户人家燃气泄漏,且听到屋内传来孩童啼哭。你们到达现场后,打不通报警人的电话。在物业的协助下,拨通屋主电话,屋主称她离家前,灶上确实煮着粥,但不确定是否忘记关火。儿子感冒在家,吃下药后独自睡在卧室的大床上。屋主一时赶不回来,同意破门。于是,你们破拆大门,进入屋内。查看后发现,屋内一无警情,二无孩童。为再次确认门牌号码,你们多次拨打屋主电话。但,再无法拨通。是吧?”

“不错。一般来说,我们接受开门的求助警情,主要须符合两个条件:一!”消防战斗班班长竖起一根指头说道,“屋内有老人或者小孩,身边没人照顾容易发生危险。例如,儿童触电、老人滚落床下等。二!厨房里正做着饭,燃气阀门开着,不处理容易造成燃气泄漏。这户两条都占,又得到了屋主的许可,所以我们二话不说,紧急破门。”

“发现不对劲儿,通知110的,也是您,是吧?”

“不错。我是观鸟协会的志愿者,曾经参与过野生动物救助站的救援活动,亲眼见过救助站的站长为一只断了三根飞羽的短耳鸮实施接羽手术。站长说过,对于鸟类来说,它们的羽毛内部没有血管,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种物理装置。所以,当我看到,笼中那只奄奄一息的白文鸟,不仅一身脏污,且翅膀上存有大量喷溅血的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除了鸟笼和鸟,您哪里都没碰过,是吧?”

“不错。作为班长,我规定自己,每周一定要看三个小时的科教或法治节目。争取像拯救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一样,春节前把那些在收藏夹里吃灰的视频节目,全部拯救出来。”

“好的,再次感谢。稍后,我的同事会为您做一份详细的讯问笔录。”李子敬说着,用力地握了握这位班长的手。

“感谢您的配合,您懂的好多。”唐建慈也跟着和班长握了手。

“为人民服务!”班长敬完礼,又道,“有需要,随时找我。”

“师父,您不觉得很奇怪吗?那间屋子被收拾得那么干净,甚至比一般人家都干净得多,却独独漏下了鸟翅膀?而且,不是一滴,是那么明显的一大片!就算,来的消防员里没人懂鸟,也没人懂什么喷溅型血迹,但那么一大片红,是个人,只要不瞎,就不可能会视而不见吧?再加上那两通奇怪的电话……这是有人故意要让尸体曝光啊?!不!不是有人,是凶手,那鸟翅膀上的血可不是后抹上去的……诶,不对,那他为什么还费劲儿吧啦地清理现场、处理尸体呢?”

说到这儿,唐建慈仿佛又回到了刚刚师父他们把床移开,那两个半“包裹”出现的一刻——虽然它们分别都裹了很多层活性炭和保鲜膜,但就像课本上写的——我们死后,身体里原本用来消化外来异物的各种酶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于是尸体便走向了自我溶解,即自溶的道路。

不仅于此,随着细胞裂解,微生物得以成功侵入到宿主活着时难以接近的禁区。再加上自溶所创造出的高养分的液体,这时我们的身体简直就是微生物的“末日酒吧”。它们在吃饱喝足后,会放屁打嗝,产生大量气体。而我们,最终会在气体的作用下,膨胀到一个今生无法企及的尺寸。

除此之外,我们体内的液体会从七窍被不断挤出,直至我们的这副皮囊和越撑越大的气球一样,砰的一声爆裂开来。但我们又不真的是气球,我们不是空的,我们面目全非的器官会像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样,搅合在一起。我们生前吃得比牛差、操得比牛累才维持住的身材,重金填充的苹果肌、微笑唇都没了。它们通通都会变成苍蝇宴席上的食物,被啃咬,被吞食。然后,再帮它们喂饱从尸体的创口和孔窍处孵化出来的幼崽。

唐建慈看到的其中一个“包裹”,很明显就发生了自爆,床板上留下了曾经的喷射痕迹。“包裹”周围散布着高度腐败又被风干的身体组织、保鲜膜残片,以及在这堆腐肉上过完一生的蛆虫和苍蝇的尸体。

“包裹”里的白骨已经无法单凭肉眼辨认性别,但身上所着衣物看样子曾经是属于一位中年女性的。这一点,在随后他们给物业看了衣物的局部照片后,也得到了证实——这户的女业主常穿的款式,与它极为相似。

一瞬间,似乎是为了配合这段横冲直撞的记忆,那股过于惨绝人寰的尸臭味重又在唐建慈的鼻腔中爆裂开来,上涌的胃酸直刺泪腺,令她差点儿就要在电梯里上演又哭又吐的一幕。

“咳咳咳——”冲出电梯,她揪着胸口,弓着背,在路边连咳带呕,吐出一团团白气,活像一列老式蒸汽火车。好歹,只是干呕。

唐建慈不是没出过现场,没见过尸体的纯生瓜蛋子。但像这种高度腐败,又被闷了太久的,密度极高的尸臭,她还是头一回领教。

李子敬从唐建慈的手中抽走她脱下来的鞋套、头套和手套,连同自己的一并揣进兜里。

“师父?”唐建慈看看师父,又看看旁边的垃圾桶,一头雾水。

李子敬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警戒线。楼下的警戒线外毫无意外地,早已聚集了部分民众,有些始终高举手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前,蝉是被害人,螳螂是嫌疑人,黄雀是李子敬他们;现在,黄雀的背后,经常还潜伏着举着“高射炮”的蛇、鼠、猫。在唐建慈进组之前,他们就有位同事折在了这上面。有些UP主为了流量,真是能分分钟魂穿谍报人员。这栋默默无闻了三十多年的老楼,这下子恐怕得有段时日不得安宁了。

辖区派出所已经增派了片警和辅警过来维持秩序,协助重案组开展工作。但干过基层的都知道,派出所的警力从来都是紧张的。所幸,法医今天到的挺快,完成对尸体的初步检验后,早早地就让殡仪馆把“人”给接走了,没让那些闻风而动的UP主们有机会拍下些什么。

“初步判断,‘自爆’为女性,颅骨骨折,死亡时间大致在十一假期前后,另一具的情况复杂一些,我拉回去再拆包。”上车前,副主任法医师苏凌玲说道,“报告,我会尽快。别催,催也没用。”

李子敬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带录音功能的随身听,按下录音键,磁带转动起来。

“门窗紧闭,空调没开,被子厚度适中,没铺电热毯,冰箱里仅剩一小盒腐败的草莓奶油蛋糕,7-11出品,生产日期已磨损。两台空气净化器都在工作,电费充足,门窗无撬压痕迹,现场清理过,家具有拖拽痕迹,两张床均对着门口摆放……”李子敬口述记录道。

“我就说吧!大停电那次,我就闻着他们家有股子不寻常的臭味,很不寻常。”一位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妇女操着浓重的乡音,跟同伴议论道。

“哪回啊?电缆都挖断过好几回呢。”

“就地铁公司后来给补偿了两盒……”

“不好意思,”李子敬按掉随身听,向两位出示证件道,“请问,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事啊?我们可什么都没说。”

“对啊对啊,怎么还听墙根呢?!”

“请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这时,唐建慈突然插进来惊呼道:“您也闻见了?!那味儿,我去,能把我给撅一跟头。我还以为她家人不在,宠物死里头了呢。我记得……好像是去年秋天的事儿吧?”

“不对不对,是去年夏天。”妇女A说道。

“是夏天吗?”唐建慈故意反问道。

“不会错的。我干活那家,她那个二闺女可不是吃素的,这没电又搞得没法开窗可怎么行?!下班直接就去敲她家门去了。结果人家说什么,说是冰箱里头的肉化冻,臭了。简直睁着眼睛说瞎话,谁家冰箱里那点儿肉能那么大味儿啊?!除非她家冰箱里冻了一整头猪。”妇女A越说越起劲儿,同伴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该回家给老人做饭去了。”

“您这大葱买得可真新鲜啊,是跟门口那儿买的吗?”唐建慈拉住人家的菜兜说道,“咱再唠会儿呗。当年那话是谁说的呀?她家那个女的吗?你们没报警吗?”

这回唐建慈表现得太过急切,傻子都能看出来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说爱看热闹是刻进普通人基因里的一种本能,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是。

“夏天就有臭味了。难道说,还有一具尸体?”目送妇女A被同伴拽走,唐建慈问向师父。

李子敬依旧没有说话,在那两个“包裹”中间的,那个也是由活性炭和保鲜膜构成的“空包裹”,确实很令他挂心。它到底是做来给谁的?是原本还有个人会被杀?还是已经杀了,但没放进去?亦或是……逃走了?死在了别处?如果逃了没死的话,为什么不报案?难道是凶手,给自己留的,却又不想死了?

李子敬刚刚已经问过片警和物业了,因为男主人已过世,这家只母子二人长期居住。自儿子念大学开始住校,家中便仅剩女业主独居。

现在,队长肯定已经在尝试联络他们母子,和查明电费来源了。如果他们还活着,那当然很好,但同时也说明,另有他人遇害。

案件发生,首当其冲的便是确认被害人身份。遇到高腐的尸体,李子敬他们就算想往前冲,也得等法医先帮他们确认被害人的一些基本的身份信息,他们才好去捞那根针。而且,借助法医的力量,前期他们就能把犯罪嫌疑人的范围从大海缩小到池塘。

“您说,这案子是不是挺怪的?您看……”唐建慈自顾自地说着,似乎早就习惯了师父的问十句答一句,“我觉得……”

这案子确实怪,最怪的就是它处处充满矛盾。比如,假设是凶手清理的现场,那么又是谁刻意留下那只沾血的鸟,也是凶手吗?假设是凶手将门窗紧闭,使用活性炭和净化器除味,并将尸体层层包裹藏于床下,那么谎报警情,接听消防打给屋主电话,促使消防破门的,又是谁?他为何不直接报警?

“师父,咱们现在是去查屋主的手机定位吗?”

“这个队长已经派人在查了。”

“那咱们这是去哪儿?”

“买柠檬。”

“好嘞。啊?”唐建慈的脑子总是比身体慢,“师父,我没听错吧?买柠檬?!”

“没错,它会告诉我们这两具尸体是谁。另外,”李子敬打开车门,钻入车内,“我看你的耳朵没什么问题。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师父。”

“好嘞,徒儿谨记。”唐建慈麻利地在副驾驶上落座,但李子敬并没有半点要发动的意思,“哦。”唐建慈缩缩脖子,欲开门下车。

“安全带。”李子敬出声道。

“好嘞!师父!”唐建慈同李子敬这辈子遇到的每一个叫他师父的年轻人一样,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散发了生命力,能把所有电影都当励志片看的生命力,烧得过旺、燃灼希望的生命力。

李子敬仍然没有发动汽车。他真的不想在保护、鼓励了这样的生命力后,又眼看着它熄灭了。

“你为什么想认我做师父?因为队长发了话?我教不了你什么,我这辈子连个中队长都没当过。”

“您认我做徒弟,我就告诉您。”

“下周老崔归队,我会跟头说,让你跟他。”李子敬驾驶汽车汇入车流。

“下周的事,下周再说喽。眼下最要紧的是,”唐建慈抓着安全带,凑向驾驶座,活像一只叼着绳子期盼被遛的萨摩耶,“待会儿开完会,咱们第一个走访谁?”

以前,对受害人的关系网进行逐一摸查,将鞋底磨穿是一个合格刑警必备的职业素养。现在,信息网络空前发达,除重要关系人外,很多情况已不需要面对面地去了解。而李子敬,他就像是过去那个时代的时代“未亡人”一样,依旧延续着将鞋底磨穿的传统。

李子敬将油门踩下去。

甭管是金蝉脱壳,还是无辜被害,他都在这个家里,嗅出了秘密的味道。而他也早就锁定了那个,最可能知道这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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