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看法?”从董月梅家出来,李子敬向唐建慈发问道,他嘴上虽然还不承认这个徒弟,但天平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微微倾斜。
“这个董月梅,似乎跟杜梨的关系挺一般的。”
“何以见得?”
“当咱们说,被害人的身份还有待进一步确认,但是经物业辨认,尸体身上所着衣物和502号业主杜梨经常穿着之物极为相像时,她就跟听娱乐八卦似的,甚至还端起杯子,轻轻松松地喝了一口咖啡。”
“我倒觉得,她喝水是为了掩饰。”
“掩饰什么?”
“悲伤。不知道你观察到没有,她在喝水前,嘴角有个极不自然地向下撇的动作。”
“您是说……谢谢,”唐建慈从李子敬给她撩起的厚门帘下,钻进路边的一家新疆饭馆,“可这说不通啊。她的邻居遇害了,她悲伤不是很正常的吗?干吗掩饰?”
晚餐供应还没正式开始,饭馆里没咋开灯,不见伙计,也不见啥食客。
“老板,来两份炒拉条子,一碗不要皮牙子。”李子敬喊道,这算是他俩的午晚饭。
“能等吗?能等就自己找地儿坐。”
“要等多久?”
“十分钟。”老板的眼神往下飘了飘,又摸了摸脖子道。
“成,您尽快吧。”李子敬扫码付了款,等老板走后,转向坐在自己正对面的唐建慈道,“肯定不止十分钟。知道为什么吗?”
唐建慈摇摇头,摘下毛线帽抓在手里的动作瞬间成了慢镜头。
“合着,你这情报学是一毕业就都还给老师了?”李子敬也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但没脱下来。
“我有阵子一直想转专业来着,所以……”唐建慈的屁股往前蹭了蹭,身体向桌沿倾去。
“他的眼珠子往下瞟,确实是在想‘得等多久’。但是,他随即又摸了摸脖子,这是人在撒谎时,经典的机械反应。所以,咱们十分钟是肯定吃不上的。不信,你就计时。”
“等等,刚刚董月梅也摸过脖子,而且她的眼珠子可没往下瞟。”
“她在撒谎。”
“我记得,是在咱们问她‘据您所知,杜梨曾和什么人结过怨吗’的时候,她说没有。”
“她可不仅仅撒了这么一个谎。”李子敬说完,自己去旁边的柜子里给他俩凑了两套不收费的非消毒餐具。递给唐建慈前,还用旁边的免费茶水先涮了涮,“要茶吗?还是热的。”
而此时,唐建慈的眼珠子下瞟,正在努力回忆暗示董月梅撒谎的其他蛛丝马迹。
“您问她话的时候,她全程眼神都没有闪躲。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谎话精啊。可您说,她还撒了别的谎……”
“谁告诉你,人在撒谎的时候,眼神一定会躲闪啊?我不信,你们老师是这么教你的。”李子敬将涮碗剩下的茶水倒进玻璃杯,一口气喝下半杯,继续道,“你看她,全程保持双腿并拢的坐姿,这不累吗?这表示她极度紧张,并且很在乎自己给旁人留下的印象。这样的人,在说谎的时候,是会给出更多的眼神交流的。因为她需要观察,观察你是否对她所说的话满意。她甚至可能为了讨得你的满意,现编故事。”
“敢对警察撒谎?”唐建慈的指尖本能地靠近玻璃杯,却被烫得赶紧移向耳垂。茶水根本没在冒烟,没想到,还是与唐建慈指尖的温度相差悬殊。
“她肯定知道点儿什么,但她没说。咱们说‘不排除劫财害命的可能’,她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但其实,她并没有真的被吓到。这种表情一旦持续超过一秒,就是装的,准没跑。”
唐建慈复刻了几下董月梅当时的表情,的确过于夸张,很不自然。
“一般人,听说邻居家可能遭了劫,还被害了命,都会害怕。因为这危险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侥幸逃过一劫也好,可能仍是潜在的受害人也好,想想就都够可怕的。可是董月梅她并不真的害怕,这就说明……”唐建慈自言自语道,李子敬等着她说完,“她知道,这并不是劫财害命!”
“没错。”李子敬轻敲了下桌面,“她之所以知道不是劫杀,是因为她知道杜梨得罪了人,甚至连得罪了什么人可能都知道。而且,我怀疑杜梨还陷入了情感纠纷。”
“刚刚董月梅这块的反应也很反常,她尖着嗓子、挑着眉,好像很反感这个问题似的,说‘我怎么知道’!这甚至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跟她全程平和缓慢的语言风格完全不搭。”
“不对!”
“不对?”
“太明显了。我怎么居然能差点儿就上了她的套了呢?”李子敬说着,起身走了几步,回来戳着桌面继续道,“她的微表情都太明显了。而且,就算她终日跟文字打交道,遇到这种突发状况,也不可能在回答问题时,几乎没有任何语法上的错误,起码我是没听出来,这么顺溜,顺溜到好像是……”
“事先准备过的。”唐建慈和李子敬异口同声道。说完,他俩匆忙看了一眼周围,李子敬脱掉羽绒服,重新坐了下来。
“所以——”唐建慈压低了些声音,好像还没想好,正在嘴里嚼着这些话似的,“这不是她哪句话撒了谎,为什么要撒这些谎的问题,而是她为什么要让我们以为她撒了谎?”
“她是想抹黑杜梨?把案件的调查方向引向仇杀或情杀?”李子敬的问题更像是在问自己。
“用这么迂回的手段?刷存在感吗?”
“还有一种可能,”说话间,拉条子终于上来了。李子敬看了一眼,把没加皮牙子的那盘推到唐建慈的跟前,“先吃吧。”
“哎呀,师父,您不把话说全喽,我怎么吃得下去啊?!”
“她知道……”后半句被李子敬哈着气,连同冒着烟的拉条子一起送进了嗓子眼。
“她知道啥呀?快,快。”
“她知道,还有第四个人能听到她说的话。所以,她只好用微表情提示我们。”实在太烫,李子敬又把拉条子还回来半口。
唐建慈腾的一下站起来。因为用力过大,屁股下的椅子都被带得往后移动了一些。“那咱还吃啥呀?赶快……”
“别急。案子是破不完的,但身体是会玩完的。”
听了这话,唐建慈又腾的一下坐下去,捧起拉条子,开始使劲儿地往嘴里扒拉,但也跟她师父一样,心太急总得再还回来半口。
李子敬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凉掉的茶水在嘴里咕噜了两下后,咽了下去。“你有没有想过,这都几点了,以她那个岁数,她为什么还敢喝咖啡?”
唐建慈从盘子里抬起脸,李子敬抽出一张餐巾纸,递了过去。
“临走的时候,我不是问过她嘛。我说,大楼的封锁已经解除,但楼层解封估计得到六点以后,您待会儿还有什么安排吗?她说没有。然后,你我分别与她握手道别。”
“您是说……她待会儿要出去?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心情?”
“一个人的身体往往比语言可靠。她的手心很冰。谈话时,她一直握着那杯热咖啡,按理说不至于会这么冰。除非,血液从手臂优先流向了腿部,整个身体都在为逃跑做准备,这是不可抗的一种生物本能——她又撒谎了。”
“所以说,咱们这会儿才会在这里守株待兔?”
“所以说,你可以吃得稍微慢一点儿了。”
“但,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
“咱的柠檬还在车里,没给人送过去呢。”
“时间还不到。”
“那您刚刚把周边的小店都转了一遍,是在找什么呀?”
“买柠檬啊。”
“不可能,第一家店明明就……”
“你这都几个问题了?”李子敬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不忘盯着窗外,“走!别吃了,董月梅出来了。”
“唉,幸亏我前面多扒拉了两口。”
“幸亏老小区没有地下车库,董月梅家的钥匙托盘里也不见车钥匙。否则,你就只能窝在车里啃干面包了。”
“您去开车,我步行。”
“以防万一,开辆共享单车,先推着。”李子敬说着,把自己的手套塞给唐建慈,便跑向路边取车。
这个董月梅,不知道是真知道点儿什么,还是故布疑阵。
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人,只要躺进了停尸间,便将诉说权全权交给了旁人。于是,关于这个人的一切真相,便都不可避免地被烙上了旁人的偏见。
无论是出于爱恨、情仇,还是其他任何原因,对于一具不得不躺在那里的,赤裸的尸体而言,隐私就只是盖在上面的那块白布,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揭开。尸体无法再为自己做任何事,只能等待着,那只或肮脏、或粗暴、或随意的手,在揭开白布后,在黑夜褪去,破晓来临前,能再把它盖回去。
所以,不管吉不吉利,诡不诡异,李子敬对他的每一位徒弟和亲手送进去的犯人都会说上一句:别让自己变成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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