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活树剥皮1

董月梅非常喜欢散步,推着还是人类幼崽的儿子沿着护城河散步的记忆,是她日日都要在睡前温习一遍的心灵瑜伽。套用她校对过的一本书上的词——白月光——那个时候的儿子就是她的白月光。

在去坐地铁的路上,天空开始飘起雪花。作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董月梅遇到下雪,既不会一惊一乍地掏出手机开始拍照,也不会把它当成雨,想着是不是该去买把伞。她只是在经过公交车站时,稍微抬头望了一下,便走了过去。

皓月当空小区离地铁站,以不同的公交线路来说,有短则两站,长则三站的距离。这雪起先只是些雪沫子,几乎还没挨到人,就被风吹得不剩下些啥了。后来,雪沫子愈发尖利起来,往人脖子里灌时,颇有了点儿针扎酷刑的意思。

走到地铁所在的那条街时,董月梅已经无法再眯着眼迎视这些铺天盖地的雪粒子了。她跟街上的大家一样,一只手揪着帽檐,微微侧身或低头紧走。散步的悠然已经被赶路的急迫所取代。

地铁口发着光。所有人,包括董月梅在内,都像是扑火的飞蛾,走在自己势必会走的道路上。

明天,等雪肮脏地融化,道路会结冰,气温会降低,骨科大夫会更加忙碌,女生们的小羊皮高筒靴会被弄脏,大家不会再去关心在一栋老破小里死去的一位一生乏善可陈的阿姨。只一场雪,就可以改变很多。

董月梅越走越慢,看着自己被一个个健步如飞的年轻人超越。有些人嫌董月梅挡道,他们的嫌弃毫不客气地从嘴里或眼睛里冲出来。董月梅很想大吼:有本事一开始就别在我的后面啊!

红绿灯的那几十秒根本不够董月梅想好脚该往哪里踩,再切实地踩过去。路面积起薄薄的一层浮雪,这种不厚、不化、不实的雪,最是湿滑,董月梅很怕自己会摔跤,很怕自己在这一两天出现任何差池。她有些后悔刚刚没有安安稳稳地等公交——该死的小汽车在转弯时,根本不懂得避让行人,甚至还开远光灯!

小心驶得万年船,董月梅扶着歪在路边的共享单车,压低重心,把一条腿放到马路牙子上,然后是靠着久坐而椎间盘突出的老腰支撑着的身体,然后再是另一条腿——当人,特别是女人越过了某些岁数后,身体便会亲自下场教你做人。她们这代人的身体已经普遍比老一辈差了许多,也许人类的构造就是不适合活得太久太安逸。

应该不会迟到吧?反正是对方有求于她,会等的。而且,等上了地铁就好了,地铁不像公交,虽然使人看起来更像是运输品,但基本不会晚点。

董月梅捋起袖子,看了看表。天有些黑,她得靠着表盘的反光才能看清。似乎还有点儿时间,虽然不多,但也够了。怕自己会忘记,她还是决定当即便给儿子打个电话。日本比我们快一个小时,时间刚刚好,不会打扰儿子打游戏,也不会收到他的起床气。

掏出手机,点开那个绿色软件,从一个个工作群往下滑,找到儿子的头像。没有新消息,当然没有。

虽然很想开视频通话,但自从她怀疑自己的手机被监听监视,换了新的依旧如此后,她就只跟儿子开语音了。反正马上就会见到了嘛,不管相隔得再远,儿子总归是会想家,要回家的。

当然,她那个总是死鸭子嘴硬的儿子是不会直白地说出“我想你了,妈妈”这种话的,这点像她。他只是在她问起十二月信用卡账单中的一笔消费时,才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买了回国的机票,但是是往返票,而且是跟同学一起。

往返票,当然,当然应该是往返票,他还要在那边继续上学嘛。虽然十二月下旬刚放寒假的时候,他说有事今年也不回来了。但八年没回家了,他肯定是想家,想妈妈的,才会赶在寒假的末尾,给妈妈带来这样的大惊喜。

同学就更没问题了,董月梅甚至从打完电话的那天,便开始着手做一份攻略,旅游攻略,做的像她校对过的那本,面向年轻人的手账书一样漂亮。她问了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外国的还是中国的,但是儿子没说便匆匆挂断了。

当然,她可以打给自己的妹妹,儿子的小姨,他们一家定居在日本,正帮她照看着儿子,这也是她之前会选择把儿子送去日本的原因之一。不过,如果一个妈妈需要问外人,才能知道自己儿子的近况和真实想法,那她这个妈妈做的也太失败了。

语音通话终于被儿子接了起来,但他没有先开口。当然了,电话是董月梅打过去的,当然应该由打的人先说。

“还好吗,这几天?”董月梅问道。

“我正打工呢,有事儿吗?”

“哦,也没啥事儿,就是想问问你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刚刚气象台发布了暴雪黄色预警,我怕你衣服没带够。当然,家里什么都有,不够再买也方便得很。我主要是怕,飞机不知道落不落得了。我去接你的时候,我想……”

“没事,”儿子打断了董月梅的叨念,“我又不回家。”

“喂……”董月梅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我这儿……我这儿刚刚信号不好。你说,你刚刚说,你……”

“我女朋友要回家,我跟她回她家待两天。她家现在还热得要开空调呢。”

“这么说,你压根……你,你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要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能听到嘈杂的背景音。看不到脸,董月梅甚至不知道儿子是否暂时抛下手机,去干别的了。

“我以为您跟小姨沟通过了。”

“你以为?!”董月梅听到自己尖利的嗓音穿透屏幕,穿透树枝上的积雪,又穿透自己另一侧耳朵的鼓膜,进入体内,带进一身寒气,“那你以为,你不回家,我为什么要为你的机票付钱?!”

“您又来了,就只会用钱拿我。”

“什么叫……什么叫‘只会’?我为了生你,我几级工资都没涨上,这你怎么不说了?我为了你,为了你的学费,让一个比我年轻恨不得得有十岁的人领导我,伺候一帮没比你大几岁的,连编辑证都没有的所谓编辑,我……”

“您看,您每次都是这样。”儿子打断董月梅道,“如果我说‘我又没让您生我’,您肯定要说我是白眼狼,那您就当我是白眼狼好了。从小到大,您有事儿没事儿就会开始例数,为了我,您所遭的那些罪。您没评上职称,是为了我;您忍受您自己挑的那个,按您的话说‘不是个玩意儿’的老公,是为了我;您把我丢到日本来,也是为了我。我还真是谢谢您啊。”

“难道不是吗?我不是为了你,我干吗三更半夜,我还帮你的什么鬼同学做什么鬼旅游攻略啊我!有那个时间,我多睡会儿觉不好吗?!”

“先不说,您都失眠几十年了。再者,我有说过要您帮我的什么鬼同学做什么鬼旅游攻略吗?都什么时代了,需要攻略,我们上网随手一搜就是一大把。谁会拜托自己的老妈,三更半夜干这种事儿?而且,她也不是什么我的鬼同学,她叫珍妮,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许,真是什么鬼,才会需要您做的旅游攻略吧。”

“你!我真是不敢置信,我那么悉心地培养你,居然还是抵不过基因,你怎么能跟你爸一个样?!怎么能?!”董月梅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明明知道,妈妈就只有你了。”

听筒那边刚传来儿子不成音节的一个音,就被董月梅又夺回了话语权:“让我说完。妈妈就只有你,你说,我做所有事,不是为了你,还能是为了谁?我还会害我的亲生儿子不成?”

说到这儿,董月梅特意停顿了一下,但儿子那边反而不出声了。这种遇到说不赢的话题,立马打亲情牌的招数,董月梅时常用在儿子身上,正所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所以,我反复跟你说,你得争气,得让妈妈省点儿心。起码,你现在该以学业为重,交女友的事儿可以等到毕业了再说。你长得标志,女孩子们当然会……”

“所以,”儿子似乎是不吃董月梅那一套了,“我才不爱跟您讲电话。无论如何,最终的话题都会绕到您的伟大牺牲和爸爸‘一分钱都不给家里,也从来不管你的死活’‘只有我真的爱你,你爸就只把你当要钱的筹码’上来。哦,后者您今天来没来得及说。以前,您这么说,我真的会很焦虑,想着‘妈妈为了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不能再给妈妈添堵’‘妈妈都是为了我好,妈妈说的肯定是对的,妈妈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要成为妈妈的骄傲’。直到我大学选修了心理学的课程,这还要感谢您,是您一直督促我‘既然回不来,不如多考个证’,我才退掉网球社团,加报心理学的。”

“怎么?你不会也要学那些个失败者,把自己的不如意算到原生家庭的头上吧?再说了,我是小时候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你的原生家庭已经超过大多数人了,顶多算是有个不靠谱的父亲。所以,我不是连同他的那份,已经百分之两百的对你好了吗?还自己咬紧牙关,把你送出国,就是为了让你能够远离他。”

“真是这样吗?您难道不是一直在逼我站队吗?”

“我逼你?!我逼你什么了?我怎么逼你了?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居然说我逼你?!”

“小姨就从不逼我。”

“哈哈哈真可笑。那是因为你不是她儿子,她……”

“但她也从不逼旬酱……算了,说了也是白说。您从来都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估计以后也不会。店长在叫我了,机票钱等我这个月结了钱,就会还给您。要不是之前押金交得有点儿狠,本来也不需要刷卡的。”

“等等,什么押金?”从这时候开始,董月梅是真的有点儿慌了,“你怎么什么都没跟我说?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您知道您说过的所有话里,我最讨厌的是哪一句吗?就是这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儿子笑了笑,“没事儿,您就当是养了只白眼狼吧。”

“什么跟什么啊?董子傲,你给我把话说清楚!董子傲!你别以为……”董月梅喊起来,但手机里已经传来语音通话结束的提示音。

从小到大,每一次她喊儿子全名,几乎都是为了表演愤怒,但这次不同,这次有一件她早该意识到的事,令她细思极恐——儿子已经成年,他真的可以说飞走就飞走了。

她想起儿子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还不会说话的他会拉着客人的手,把人家带到沙发那里,然后拍拍沙发垫,让人家坐。再长大一点儿,每次坐公交,他都会主动给老爷爷老奶奶让座,这让董月梅总是能听到“你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儿子”“你怎么把儿子教得这么好”的夸赞。怎么现在却……如果他能一直是那个奶声奶气地说长大后要娶妈妈的男孩,该有多好。

自己逼他站过队吗?也许吧。但大家不都是如此吗?不都总是有事没事就爱问孩子:最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如果只能选一个,是选爸爸,还是选妈妈?你是跟小姨亲,还是妈妈亲?小姨漂亮,还是妈妈漂亮?妈妈跟媳妇同时落水,是先救妈妈,还是先救媳妇?

雪越下越紧,变得模糊不清的,不仅仅是她的视线。当妈妈,有时候就像是走进一间陌生的大厅,里面有很多列望不到头的队伍。你只能凭直觉站定一列,但一旦站定,焦虑也随之而来——别人的队伍快了慢了,自己的队伍快了慢了,都可能会引发一场又一场不大不小的焦虑。而最令每一位妈妈焦虑的是:不知道最后自己好不容易才排到的窗口,是不是错的。如果错了,一切便都要重头再来,一切又都再来不及。

儿子跟她现在隔得很远,远到声音都开始陌生起来,这个真相她已经明白很长一段时间了。去年秋天,杜梨的儿子从大学回来,在楼道里由后面喊她,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他喊的是妈妈。他的那种亲切劲儿,看了让人顿感舒朗的笑脸,才是她的儿子该有的。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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