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大家都很关心死亡时间,目前法医……还无法给出十分确切的死亡时间。”刘桂林道。
人群中响起沮丧的叹息声。
“又?都不确切,还查个球!”有人出言不逊道。
“完了完了。这下钱是生前被骗光,还是死后被转走的,也没法确定了。”
刘桂林理解大家此刻的情绪,死亡时间范围的不断缩小能够为他们提供更为准确的侦查依据,是每起刑事案件都必须加紧解决的难题。特别是这起,死者的钱是生前就被散到境外的,还是死后才被转账的,对于案件的定性,意义重大。
但这次,刘桂林同时也理解法医。就法医来说,他们判定死亡时间的常规操作是观察尸体现象,即尸僵、尸斑、尸温等。但对于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而言,这些尸体现象早就被时间消解殆尽了。
这时候,如果时间魔法还没有被施太久,就还可以靠观察蛆虫,即苍蝇的幼虫来反败为胜——蝇卵的孵化和蛆虫的生长都十分规律,通过测量尸体上蛆虫的长度,便可以准确地推算出被害人的死亡时间。但现场的那两具尸体,基本已经白骨化,上面的蛆虫和苍蝇也已确认无一存活。
“那不确切的时间呢?”这次专案小组的人员构成,除刘桂林自己刚领导不久的重案二组组员外,还有好些是现从别的部门抽调上来的,刘桂林连人都还没认全。
“结合环境因素,一号尸体大概死亡了两个月左右;二号尸体死后曾被冰冻过,尸体变化较实际会有所延迟,死亡时间在一年到一年半这个区间。”刘桂林说,“还有一点,一号尸体身着夏装,与法医推定的死亡时间矛盾,初步怀疑她是死后被换了装;二号尸体穿的倒是冬装,但也不排除死后换装的可能,所以对死亡时间的确定没有指导意义。两位死者身上的衣服都没有穿错的地方,也没有特别突出的品牌特征。一号死者身上所着连衣裙,与其衣柜挂衣区内空置的衣物防尘罩大小吻合,且位置符合其整体由短至长的吊挂顺序,判断为其私人服装。”
之前召开紧急会议的时候,苏凌玲就已经对二号尸体的一些情况做过简要说明,包括怀疑他死后,较长一段时间曾经被安置在诸如冷库、冰窖、冰柜一类的地方。也正是基于此,副局长才会拍板,将此案的嫌疑人暂时定性为连环凶杀案嫌疑人。
“这范围可太大了。”
“所以,还要结合其他证供,综合判断、严谨论证,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我说一点,”见士气不太高昂,李子敬举手道,“大家可以看看手头的八号现场照片,女死者的头部是先被套上了枕套,然后才被活性炭和保鲜膜层层包裹起来的。这说明什么?”
“凶手无法面对死者,心里很愧疚。”唐建慈答道。
“熟人作案。”花瓶补充道。
“没错。大家再看三号和四号现场照片,门窗均无撬压痕迹。而且,法医在检验了尸体后也说,凶手是手持钝器,由后方,近距离将女性死者暴力锤击致死的。这说明,嫌疑人能够接近死者,死者对其没有防备,并且敢于任其在自己的身后自由活动。”李子敬自行击了下掌,“熟人!”
“慢着,既然说到了致死原因,那我补充一下法医现阶段的推断。”刘桂林接话道。
“推断?那刚李哥说是暴力致死?要不直接把苏科喊过来说吧。”
李子敬所说的死因“暴力锤击致死”,按照苏凌玲报告上的说法应为:开放性颅脑骨折,呈现比较复杂的粉碎性骨折状态。
骨折可分为锐性骨折和钝性骨折。锐性骨折,骨折线和骨折边缘均非常整齐,这是被锐器所伤的一大特点。钝性骨折刚好与它相反,骨折线走形毫无规律可言,骨折边缘更是极不整齐,而遭遇钝器反复多次打击则会造成比较复杂的骨质破坏。
这些差异对于刑侦人员来说,正是判断凶器的有力依据。也就是说,李子敬他们要找的应该是一件没有尖锐点和锋利面的钝器。当然,除常见的棍棒、砖石、斧锤等物体之外,有时徒手打击也会造成钝器伤。
刚刚看到苏凌玲在“死亡原因”旁打的五角星,刘桂林特意给她去了个电话,证实她百分之九十九确认报告上的死亡原因,但也确实在等同事做的骨磨片分析结果,好补上那百分之一。
骨磨片是观察骨组织结构的常见方法,法医一般会选取破损部位周围的骨碎片,将其打磨成一毫米左右的骨磨片,用来拿显微镜进行观察,主要是观察死者颅骨骨小管里面的结构变化,以此来确定死者到底是生前骨折,还是死后骨折。
“谨慎点儿好。”刘桂林看了一眼李子敬道,“毕竟,也不能轻易排除嫌疑人故意损毁尸体的可能。而且!如果这些伤是死后伤,或部分是死后伤,就说明凶手有加固行为。他这么做,很有可能是怕被害人死不了。为什么?为什么怕她死不了?”刘桂林不给别人回答的机会,自问自答道,“因为被害人认识他!”
“可他准备了那么多东西,打一开始就是打算把人给包起来的。就算没死透,这么一包,怎么着也挺不到说出真凶了吧?”唐建慈小声嘟囔道。
“那包的时候,万一动了,不也挺吓人的嘛。”花瓶的话招来了唐建慈的白眼。
“只需要再做个骨磨片就能真相大白了。也就明天,哦不,今天上午就能出结果。没几个小时的事儿了。”刘桂林说。
“头说得对,是我冒进了。”李子敬说道。
“那个男的呢?这都敢领连环一周的军令了,咋还这么磨磨唧唧地呢?”一直阴阳刘桂林的这位是李子敬的同期林家玥,之前不满被女性领导,现在看来被师弟领导也不能叫他满意。
不仅仅是从刚刚到现在,打从刘桂林被副局长带过来,空降重案组,林家玥就一直话里话外阴阳怪气。刘桂林早就见怪不怪,真要跟他一般见识,自己这个支队长反而更不好当。
“我先把一号尸体说完。经法医检验,”刘桂林边说,边示意大树继续记录,“我就直接照着读了。一号尸体颅骨同一部位被钝器反复击打超过十次,只有人为拿着钝器,多次捶打死者才有可能造成类似这样的损伤情况。并且,损伤中有几处生活反应不是很明显,这说明这些损伤是在濒死期形成的。嫌疑人在实施完杀人行为后,在死者已经处于濒死期时,仍继续对其进行加害。”
“这不就解释了刚刚说的那种情况了吗?”唐建慈不怕死地又发声了,被师父甩来的一个眼神镇住,才收声。
“在现场没能找到有血液反应的钝器,怀疑已被嫌疑人带走或丢弃。根据损伤的形态、大小、程度判断,凶器大概为杠铃状物体,材质有待对伤口处的残留物进行化验后再确定。但因为时间太久,周边环境复杂,就算找到疑似的钝器,上面的生物证据应该也已被环境破坏,难以提取到有用的生物信息。”
“你听懂了吗?什么意思啊这是?”
“这些个报告咋就不能说人话呢?”
“击打了十余次……打到第几下的时候,人就早死了吧?所以,是仇杀?”
“人法医说的生活反应不明显,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哦是这个意思啊。看来,凶手很怕死者死得不够透啊。诶,刚刚刘队长说要做的那什么小骨片,也是这意思吧?”
“你听就听,哪儿来那么多问题呢?”
“这不让畅所欲言,讨论嘛。”
“也可能杀人时,紧张焦虑?嗑了药?”
“会不会是杀猪盘那帮人,想要侵占她的全部财产?反正人腐成这样,胁迫伤也看不出来了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二号尸体的死亡原因,”刘桂林把大伙儿发散的思维拉回来,继续照着报告读道,“目前法医已知的情况是:一、尸体全身骨头无明显对冲伤、机械性损伤,也没有伤及骨头的抵抗伤、约束伤和威逼伤;二、没有遭遇电击、雷击会显现出的那种骨基质的广泛微裂和碎裂;三、没有机械性窒息常见的舌骨骨折;四、长骨未见骨折,骨盆未见骨折,暂时可排除非人力作用形成的,诸如交通事故、高坠等死因;五、胃肠内容空虚,推断死亡时间距末次餐后四小时以上,但不足以饿死;六、检验‘包裹’内人体组织残留发现,各脏器均在位,未发现留在体内的手术缝合线头或线结,但也不排除使用可吸收的手术缝合线的可能,故无法完全排除他乃器官交易或非法手术死亡;七、介于尸体高度腐败,尸体内部器官早已自溶,胃黏膜出血斑、髂腰肌出血等情况无从查证,暂无法核实冻死情况;八、同理,组织病理学能检验出明确疾病的几率微乎其微。”
“这不太符合连环杀人的特征吧?”
“没准是犯案手法进化了。”
“所以,法医的结论是?”
“还没有结论。法医已将两名死者贴身衣服的胃部对应位置,剩余的肝组织和头发送去了毒物实验室检验,很快应该就能知道他们在生前是否曾被下药或投毒。结合法医对一号尸体死因的陈述来看,如果检测结果呈阳性,就说明犯罪嫌疑人可能是一名女性或未成年人,需要将被害人放倒,才能实施侵害。反之,我们的嫌疑人大概率就是一名成年男性。”刘桂林补充道。
“也不一定吧。这个女死者这么娇小,不是说她才一米五几嘛,来个一米七几的女的也能徒手把她干倒吧?再说,现在孩子长得都大,我闺女他们班的女班长,小学五年级就超一米七了,男班长更夸张,直接窜上一米八。这可是小学生啊。”
“那咱闺女现在多高了呀?”同伴问只有一米六几的这位老爸道,结果为自己招来了一记肘击。
这位老爸说得有道理。刘桂林觉得这案子给人的感觉总是有路能走,但走一走就会发现,是条死胡同。
“小区门口的监控要是能保存这么长时间,就容易多喽。”说话的人做出了个十分可惜的表情。
“苏科没给‘嫌疑人刻画’吗?”
“还在分析。”
“我还是倾向于是熟人作案,室内也没有出现任何被翻动和打斗挣扎过的迹象。”花瓶说。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现场多凶残啊,那蓝光密得都没地儿下脚,还不是被嫌疑人收拾的,表面上看起来一尘不染。”唐建慈说。
“不,这说明嫌疑人心思缜密,心理状态成熟,作案心理稳定。并且,有充足的作案时间,甚至可能多次返回犯罪现场毁尸灭迹。最关键的是,他这么做,丝毫不会引人怀疑。”李子敬出声道。
“怎么越听越像是……”
“是吧?你也觉得吧?我听说六组的人也……”
“刑侦最忌‘有罪推定’,咱们办案一定要讲证据。痕检已经在检测从现场搜集回来的各项物证了,包括痕迹物证。是不是多次返回,不用猜,痕检结果会告诉我们。”刘桂林厉声道。
“什么时候合理怀疑也要被扣帽子了?”林家玥嘟囔道。
“我知道,有些人现在还不认我。但我不管你们认不认,只要在我的组里一天,就得守我的规矩。第一条,”刘桂林伸出食指,“也是唯一的一条就是,在被证据锁定前,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这下大家都不再出声,就连林家玥也只是轻咳了两声,在大家望向他时,赶紧躲闪开了目光。
“我有个问题。”唐建慈举起的手仿佛挑破了什么薄膜一样,令新鲜空气重新来到彼此之间,“法医有没有说,那些伤口都集中在颅骨的哪一侧?不是说‘一号尸体颅骨同一部位被钝器反复击打超过十次’吗?是哪一侧的‘同一部位’?”
“干得好!”李子敬在心里说道。
“漂亮!”刘桂林将眼睛凑近报告,说道,“左侧。背后袭击,他是左利手。”
咚咚咚,苏凌玲敲了敲敞开的大门门板。“希望没有打断你们。我刚刚有了一项发现,我想应该尽快让你们知道。”
大家都对她做出一副“快说吧”的表情。不过,接下来从苏凌玲的嘴里冒出来的词,却令除刘桂林和李子敬在外的所有人错愕不已。
“干!”苏凌玲的脏话桶里又能迎来一张红票子了,“仅仅是说出来,都令我浑身过敏。那个狗娘养的居然对她全身放血!”
“它?是指哪个尸体?”
“一号尸体。”苏凌玲深呼吸,试图尽快让自己平静下来,“二号尸体周身无伤及骨头的伤口。那个狗……凶手应该是将一把利刃插入了一号尸体的脖子,具体是什么利刃,因为脖子的动脉周围没有骨头,尸体表皮高腐,更换后的衣服上也没有刀口,所以无从查起。插入后,凶手将刀锋旋转九十度,以便血液能够在压力下喷出体外。然后,他把一号死者倒挂在了她家厕所的横杆上,横杆固定在墙体里,估计原先是用来晾衣服的,洗衣机就在旁边。我也是刚刚才……才将她家厕所地面、墙面和天花板上成片的擦拭血迹,和横杆上的手铐,以及一号死者右脚脚踝处不同寻常的骨折联系起来。没错,手铐上的DNA还在化验,但那个……那个……啊!”不能骂脏话令苏凌玲血压飙升,“他绝对不是人。”
“为什么?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就是个疯子。TMD,呸,”苏凌玲啐了一口空气,“抱歉。”
“会是血友病吗?天哪,我在说什么?!”
“不是等等,这跟我想的是一回事儿吗?”唐建慈的眼睛、鼻孔和嘴巴看起来都比平时要大上一圈,“放血……放血的时候,杜梨她……她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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