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月梅的视线慢慢变低,在那声闷响响起之前,她先听到了通知有新消息的提示音。花屏的手机上有两条来自儿子的信息“???我转天就初发了,您来干嘛?在说”“您不是做不了飞机吗”。
董月梅笑笑——起码她感觉自己是在笑——她一直都跟儿子说,就算是上网聊天,也要注意错别字,别形成习惯。看来,儿子不仅一直把她的话当耳旁风,语文水平也停留在了他小学出国的时候,两句话四个错别字。但她还是想笑,不是笑话儿子,而是开心,比起儿子平时最常回的“嗯”“哦”“好”,今天他还真是破天荒地多回了好些字呢。
在另一记敲击落下之前,时间长得犹如永恒,足够董月梅想起好多事。
她想起自己的出生地,想起在随父亲的工作调动去往省会之前,承载了她八年欢笑的那个故乡;那个长大再回去时,已经被荒草覆盖的父亲工作过的厂房区;说好一生是朋友,各自搬走后却再也没见过,甚至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小伙伴;已变成石板路的,她挖了八年沙子的沙滩……她爱那里,只是她再也不会回去了。他们好像都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她跟它,都是。
她的脑袋很疼,“她都没给你擦过鼻涕,把过尿,更没在雨天从五楼把你抱下去,一路抱去医院,凭什么你爱她,不爱我?!凭什么大家都爱她?!”她脑中很多东西都碎了,她不知道,这句话是她曾经对儿子说过的,还是想要对他说的。
她把儿子送去日本的决定错了吗?当然错了,看看儿子现在跟谁更亲吧。用一个问题去解决另一个问题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但是她已经尽力了,她筋疲力尽。儿子为什么要讨厌自己的妈妈,一个为了他筋疲力尽的妈妈?天哪,没错,她的儿子讨厌她!他讨厌她!这都是迟到的青春期和日本社会的错,当然还有她那个诡计多端、偏爱争宠的妹妹。
“醒醒。”一个男声仿佛来自天上的某个位置。
脑袋突然不疼了,这是好事吗?她脆弱的心脏猛跳了几下,算是回应。别激动,可别把里面的支架给跳坏了。为了怕儿子担心,她是自己一个人去看的病,一个人住的院,一个人消化着医生说在前面的那些“丑话”,一个人签的手术同意书,一个人撑着剃完毛光溜溜的羞耻心躺在手术床上,又一个人被医生“醒醒”的声音叫醒。
刚刚说话的也是医生吗?这么说,她已经安全了?没事了?可是,她的儿子依旧讨厌她,她的故乡不认她,而她跟儿子说话的时候,还会不自觉地加上生硬的儿化音,这能叫没事吗?儿子嘴上虽然恭敬地说着“您您您”,却再没像出国前和刚出国那会儿,一遍遍亲昵地喊着她“妈妈喵喵咩咩”,这能叫没事吗?
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董月梅想记起些什么,身体却像偶尔小便刚完时那样,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令她一下子竟有些恍惚:什么这一步?哪一步?这里是哪里?自己为什么趴在地上?
眼前的地砖花纹很熟悉,柜子腿颜色也很熟悉,不过那里好像沾到了些番茄沙司一样的东西。哦她想起来了,自己早上是拖了地的。那怎么会完全没注意到那溜沙司呢?拖完地后,有什么地方用到沙司了吗?
今天早上,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啊。她早早地起了床,给绿植浇完水,放到洗菜池子里去控水后,拖了地,又到楼下端回一碗豆腐脑,还顺手带回来一张寻人启事。把启事递到她手里的是一位看脸像是她的长辈,看手又像是同辈的女性。
儿子去日本以后,曾经有一阵子,为了消磨掉实在难熬的周末,也为了在思想觉悟上打败杜梨,她先是去寺庙里做了义工,结果那里的食堂严格执行禁言制度,嘴光能用来吃饭令她的体重飞涨,只得作罢。
此后,她又吭哧吭哧地拎着水果,去了打工子弟小学。结果,学生们面对她手指皮肤被勒得又白又红才拎来的水果,却说希望收到其他东西,因为他们的父母就是卖水果的。
好吧,既然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得到一声由衷的感谢,那她为什么还要去做呢?一个一个的,一个一个的都是如此!为了儿子的过敏症,为了净化空气,她都改养绿植了——天晓得她是有多么讨厌绿色——结果儿子却宁愿待在那个满是樱花和花粉的地方,口罩都摘下来了,寒暑假也不肯回来。
地上好凉,她的身体已经跟手机一样,脱离了她的控制。差不多就是从她总感到头晕恶心的那阵子开始,她的手机也跟着不对劲儿起来。结果,她的心脏安了支架好多了,手机换了几位“大夫”,却一直遭遇“误诊”。
化验心肌酶可以证明她的头晕恶心的的确确是器质性疾病,不是什么“时髦”的心病。现在,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似乎也终于可以向那几位手机大夫证明了。只是,代价太大了些。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