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的道具3

董月梅盯着那溜沙司,它们貌似还没干透,还在流动。她想起,自己早饭吃的是豆腐脑,边吃边端详寻人启事中男孩的脸。那个时候,她的期望还没有落空,事情还没出什么岔子。

她记得,自己盯了几眼墙上的挂钟。每天六点二十二到二十五分,报纸一准儿会被送到。只要记者把她昨天跟他说的话,如实地报道出来,杜梨家的新闻热度就肯定将会持续走高。开玩笑,一场雪罢了,怎么能盖得过杜梨呢。

六点十八分,董月梅贴在猫眼上,止不住地啃起了指甲。这个习惯她已经戒掉很久了。不,应该说自打妈妈去世,她就再没犯过。

人,终归是渺小的。但在一个丧夫,带着孩子住在图书馆,却依旧把“没事”挂在嘴边的妈妈面前,董月梅感觉自己愈发的渺小。这种渺小就像是你在一个癌症病人面前提感冒,在一个刚做完大手术的人面前提打针有多疼一样。

在一个如此坚强乐观的妈妈面前,你要怎么提你休完病假,听写错了一个字,被老师说拖了全班的后腿,然后全班同学都开始欺负你?你要怎么提班里有个偏爱小偷小摸的同学,可他每次都不偷你,因为他觉得你已经够可怜的了,而你宁愿被偷?

高一那年的教师节,班长组织大家回去看望小学班主任。班主任叫错了董月梅的名字,这不能怪老师,毕竟他们班在六年的时间里,被换了四任班主任。起身去上厕所的时候,董月梅听见有人问班长:“她谁呀?是咱们班的吗?”

“就是那个跟大兵要好的。”有人替班长答道。

“咦,真的吗?他俩……”

“你忘了,当时就她没被偷。”

“哦,就是她呀。”

“嗐,那是因为大兵看她可怜。”

“可怜?”

大家围着班主任养的京巴,一边惊叹它能吐出完整的苹果皮,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笑,但自始至终没人提过她的全名。董月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去合适,是回去继续看京巴吃苹果,还是回去自己该回的地方。

无能愤怒,起码还能愤怒。而当人无法向外挥拳,便只能向内攻击自己——别人可怜你,那是别人对你释放的一种善意,善意怎么会有错呢?有错,便是你错。

董月梅的妹妹就不像她,妹妹特别擅长放过自己。

“没事,一切都不成问题。”像以往一样,董月梅啃着指甲默念着。

但当她不等送报员走近,便打开门一个箭步冲出去,拿到报纸,把它从头到尾翻了一个底儿朝天,却没找见关于杜梨家灭门惨案的任何一个字的时候,一切都成了问题。

她抓起手袋,没等电梯,直接冲下了楼。路过隔壁杜梨家时,她偷偷斜着眼睛瞄了一下——警戒线还在,门关着,里面没什么声音,警戒线外有一名警员负责看守犯罪现场。她需要打电话,但肯定不能是在自己家里。

手机就在她的手袋里,但直到走到老年活动站的门口,她依旧没有想好,是用手机打这个电话,还是活动站里的座机。这个活动站紧挨着小区的侧门,是由原来的私人棋牌室改建的。这两天暴雪橙色预警,老年人都猫在家里呢,活动站里空无一人,连站长都不在。

在推门而入前,她朝四周看了看,突然在街对面看到了一个小孩。一个身穿运动裤和长羽绒服的女人正像拽仇人去刑场一样拽着那个小孩,俩人的手腕被一个由环保袋拧成的临时绳索系在一起。

董月梅冲到马路边,眼睛紧盯着那个小孩,心里估算着在明显过大的衣服下,小孩原本的身高和体重。同时,她的手已经伸进手袋,从里面摸出了信封钱包。钱包里有她为不时之需准备好的三百块百元钞票和一百二十块零钱,以及那张寻人启事,启事被她用铅笔和校对符号修改过。

她的视线在启事和对面小孩的身上流转,小孩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的阴影里是一张毫无笑容的惨白脸庞。她确信启事上的孩子就在眼前,一切都是天意,他们所有人都会得偿所愿,孩子马上就会回家!

她把启事捏在手里,钱包放好,眼睛依旧盯牢女人和小孩。但当她在手袋里摸索手机,准备报警的时候,却遍寻不到。她只得暂时收回视线,几乎把头埋进手袋里——没有,手机不在这里。为了防止被录音录像,在家时她经常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看来今天也是一样。

怎么办?现在路上也没几个人,突然扑向某个路人,问人家要手机报警,会不会惊动了女人,令她带着小孩逃跑?

她冲回皓月当空,他们楼下就站着一位警员,他负责检查每一位进出这栋楼的居民的身份证件。

“请跟我来,”她扶住警员的胳膊说,一边说,一边大口喘气,“那个孩子……不,这个孩子……”董月梅把手里的寻人启事举到警员的眼前,“他就在那边。快跟我来!”

董月梅抱着手袋冲在前面,寻人启事被手袋压在她的胸口。出了小区的侧门,董月梅急急地朝对面左右张望,女人和小孩都不在她的视野范围内。她朝路口跑了几步,最终在等待红绿灯的几个人中找到了他们。

她又去拽警员的袖子,这不合适,但她顾不了这么多了。“快!他们就在那边!”她喊道,同时想要闯红灯,被警员一把拦住,“快点儿啊!别叫他们跑了,他的妈妈还在等他!”她激动地指着那个小孩,不安地小跳着,像是一台开足马力却被铁链锁住轮子的跑车。

这次的红灯好像特别长似的,长到隔着路口,那个女人都看出了董月梅的异样。女人把小孩抱起来,红灯转绿时,她警惕地瞅着朝他们直奔而来的董月梅和警员,没有动窝。

“怎么回事?”女人质问道,退到了人行道上。

“就是他!”董月梅的语气里带着哭腔,她把寻人启事再次举到警员的眼前。警员从她的手中把启事拿过来,看了看,又看向小孩。小孩缩着脖子,扭过头,把脸埋进了女人的怀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吓到孩子了!”女人搂着小孩的后脑勺说,说到后半句时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能麻烦您把孩子的脸转过来,让我们看看吗?”警员说道。

“不能!除非你们谁能先把话给我说清楚,你们这是在干吗?!”

“无论是拐,还是买,你这都是犯罪!”董月梅抢在警员开口前嚷道。

“什么?!”女人也嚷道。

周围的路人突然多了起来,甚至可以说,凭空冒出来了好多人。大家全都朝警员在内的三人行着注目礼。

“请您配合一下……”警员开口道,董月梅的急切和女人的强势,实在无法令人不去产生合理的怀疑。

天气很冷,笼罩在彼此上空的空气似乎更冷。这时,小孩却突然自己把头扭了过来,手依旧抓着女人围巾上的穗穗。警员仔细地看了看,目光在转回寻人启事后,最终落到董月梅的脸上:“您是有什么证据……”

“这还要什么证据?!”董月梅打断警员的话道,“他就是证据!就是他!我是个妈妈,我知道!”

“太离谱了!我要投诉!我要投诉你!”女人冲警员喊道。

“女士,”警员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请您理解。”

“我不理解!无法理解!”女人也打断了警员的话。

“孩子们在还小的时候,确实会长得有些相像。如果您能向我出示您和孩子的证件,我保证立刻解决这件事。关键,别冻着孩子。”

“你有孩子吗?‘别冻着孩子’?要不是你们无理取闹,我的孩子会搁这儿受冻?!”

“我理解您的心情,也请您理解一下这位妈妈。”警员指了一下董月梅。

双方僵持不下,这时小孩打了个喷嚏,开始抽泣。女人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熟练地脱下围巾给孩子裹上。她说自己没带证件,向警员报出了她和孩子的身份证号码。在听到孩子身份证的最后一位时,董月梅的心中咯噔一下。

警员对着对讲机沟通完毕后,转向女人道:“抱歉,女士。是我们搞错了,我为此向您道歉,对不起。”

“你们都得道歉。你的警员编号我已经记下了,我平白无故被人说成了诱拐犯,这大庭广众的,我的名誉权受到了侵害。”女人说着瞅了一眼周围,“你们不是就会捡软柿子捏吗?抓不到真正的犯人,就想辙诬陷好人!好,这回我就让你们知道知道,软柿子到底好不好捏!”

“您这样说就……”

“她看起来真的很像小男孩,太像了。话说,要是您的孩子丢了,肯定也希望能有个我这样热心肠的人……”董月梅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一记响亮的耳光阻止了她。

被扇时,董月梅的牙齿好巧不巧地咬破了嘴唇,一股铁锈味混合着寒气渗入肺腑。震惊、委屈、羞愤、不甘等等扭成团的情绪,被心中的西西弗斯一次次地推向心头。

下次,如果再叫她碰到那个递给她寻人启事的女人,她一定会对女人说:“甭想了,你的儿子他已经不爱你了,再也不爱了,找回来了也没用。这才是普通人的生活,咱们没有人会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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