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2

快中午的时候,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位于外省郊区的印厂。跟对接人和机长沟通后,美术编辑小吴、项目负责人杜梨、营销编辑小黄和作者一起下到车间,开始盯印。

盯印,并不是每本图书的必须环节。一般来说,字书,除非对封面的要求极高,是不怎么用盯的;带图的书,就算是用了特殊工艺,也完全可以让印厂出数码样、实样或假书,项目负责人审核通过后,在数码样、实样或假书上签字,印厂以它们为依据付印。

这样做对于出版社来说,人力成本最低。但它有一大弊端,就是印厂出于自身的成本考量,在没人盯的情况下,很可能会“凑合”着印。毕竟,严格校准大货颜色,是需要多跑出很多色和多废掉一些纸的。而且,同样的工时,你校准的越仔细,产出率肯定就越低。

所以,除重点书外,出版社有时也会采取折中的办法——叫印务或者某些小编辑拿着项目负责人签字确认好的签字样,去印厂盯印,现场比对印刷出的样张是否合格。但在印刷机上调色是一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印务和小编辑很多时候只能教条地依据手中的签字样行事,如果再遇上一位经验并不丰富的,或者色感并不优秀的机长,很可能忙活了半天,越调偏差反而越大。

杜梨他们的这套书,就是必须兴师动众,哪怕印厂在外地,也要多去几个人盯印的重点书。盯印绝对称不上是一件美差,车间各条生产线的印刷机、裁切机、折页机、锁线机、胶订机、压纹机、覆膜机……联轴作业,发出可致听力损伤级别的轰鸣和不戴口罩很容易就会厥过去的刺鼻气味。

欧洋还是第一次负责盯印的活儿,他盯着房顶不停下落的水雾看了一会儿,心里跟着凉了半截——身处这种说话基本靠喊的环境,再加上横在那里,又是拍照,又是录视频的营销编辑,别说是跟杜梨说上话了,就连近身都费劲。

冬天天黑得早,为了能尽快完成工作,及早动身返程,大家全都没吃午饭就直接投入了工作。杜梨他们这个原创项目做了差不多十个月,欧洋心里明白,就算下个暑假他还能够在这里实习,想再解锁一个今天这种类似一行人勇闯“孤岛”的机会,怕是很难了。在给大家买面包的时候,他甚至想:干脆让杜梨吃坏肚子,或者过敏,自己单独陪她去医院,怎么样?

但当他拿着面包和水回到车间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怎么了吗?”欧洋问小黄。

“腰封的用纸不对,已经印了一部分了,杜老师正在跟你们老大交涉。”

“用我……”

“不用,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是我们,还是你们下错单了?”欧洋问美编小吴。

“都不是,是你们老大擅自更改了用纸需求。幸亏来盯印了,否则等都印完、装好,那个时候再想换,成本可就高了去了。”美编回道。

“不换不行吗?不就是个腰封,读者拿到书一般都是会扔的。”

“不行。我们这次设计的腰封和封面是有互动关系的,不用硫酸纸烫印,就全废了。而且,”小吴微微冲作者撇了下头,“作者现在很生气,认为是杜老师出尔反尔。这种破坏编辑跟作者之间信任的行为,是大忌。人家外面为了抢作者都把作者捧在手心里,咱们倒好,连个腰封都不舍得给人家用原有设计。”

“怎么会这样?!”欧洋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乐开了花,这样才好!

“还不是全社降成本的死命令闹的。本来这种工期长的书,首印就不该只印这么点儿,成本高不说,社团团购或者大V直播只要一开,量一起来,你供货跟不上,一切就都白瞎了。”

“为什么?不是可以开预售吗?”

“你说的倒是简单,简直搞不清楚现在谁才是甲方。你知道那些大V、大号有多难谈吗?书,首先得让他们能看上。然后,在他们定好的上团或者上播的日子,书必须得是新鲜出炉,且入到了他们库房的。在独家首发期内,无论卖得好不好,我们都不能同时再发其他渠道。最后,折扣这块还得能叫他们,跟咱们的领导都满意。

“这么霸王,我们依旧在平衡掉作者的版税、编辑加工费、设计费、印刷费、纸费、库房占用费、物流费等等费用之后,努力将折扣谈了下来,是杜老师亲自去谈的,为什么?

“就是因为我们对这套书有信心,希望借着这波大号起量后,能把一众观望的小号也给带起来,打通这种书在新媒体上售卖的通路,打消其他合作伙伴、作者的隐忧和顾虑。

“结果你们倒好……现在现调纸肯定是赶不及了……你们要完成KPI,好歹也跟我们打声招呼啊,我们又不是没提交工单,工单又不是没审批通过!定了独家的书,首发排期一旦错过,再想挤进去,就得动别家社的日期,人家宣发物料什么的都做好了,改期就都得再改,谁能答应?!这事儿搁我,我也一样不答应啊!到时候,咱新书变旧书,还指望谁来给当‘接盘侠’?”营销编辑小黄语气越来越不友善,“天哪,怪不得咧——这回你们老大直接遁了,派了你来!”

欧洋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难以消化一个换纸的动作背后这么多的连带信息。不过,他倒是记得,有一位爱拍“教堂白鸽”“暴力美学”,一度在好莱坞炙手可热,影片票房曾在全球范围内创造过辉煌成绩的华人导演,就是因为几场雨,不仅险些毁掉一家大型电影公司,而且令自己名利双伤,后面更惨遭好莱坞淘汰出局的。

当时谁都想不到,一部斥巨资的野心之作,会因为几场雨而垮掉。但是下雨,拖慢了整部电影的拍摄进度,导演面临两种选择:放弃完美主义,直接砍掉一些场次不拍,或者追加投资,协调演员及剧组各工种人员档期,更改上映计划,替换宣发材料,整部电影从原定档期撤档。

导演选择了后者,因为这是一部大制作战争片,一部渴望创造票房奇迹的好莱坞标准商业片,开拍发布会都是在白宫举行的,他有信心,电影公司也有信心。结果,“9·11”发生,没人再会去看一部惨烈的战争片。

这能怪得了谁呢?怪雨,还是怪天气预报不准?欧洋的老大也只是为了他们部门的KPI着想而已,他以为那只不过是个毛毛雨一般的腰封,难道他身为印制部的主管,更换一个腰封的用纸需求,还需要得到编辑部小小编辑们的许可了不成?

现在,就看杜梨的了。欧洋很好奇,她会怎么做,会不会就这么被“好莱坞”直接淘汰出局。

“要我说,这书怎么做都是错!现在赶不及了,也挺好,还有个说头。”小黄说,“自打定了那么低的首印量,我就心说‘完了,没戏了’。这书卖不起来,是咱们的责任。卖起来了,工期这么长,铁定供不上货,小团跟开就甭想了,大团也得有一堆撤单的。人大V是靠粉丝吃饭的,为了维护粉丝利益和自身口碑,才不会给咱整个超长预售期呢。

“而且,书的利润又不高,上次有家业务就给我吹风来着,说费劲巴拉地还不如化妆品的一个零头,他们现在根本不指着书赚钱,偶尔上几个品,只是为了维持他们频道的调性罢了。

“到时候,你数据报到上面,数据旁边可没人给你备注‘是因为供不上货,所以团没开起来’,上面看到的只会是:你这干了十个月的重点品,销量才这么点儿!”

欧洋心想:好耶!嘴上却说:“姐,你是不是太悲观了点儿啊?这书可是社里的重点品啊!”嗓门大到有种生怕刚刚挂了电话的作者,在旁边听不到的架势。

“姐?!什么姐?!我才……”

“是嘴上说说的重点品。什么叫重点?有实打实的资源倾斜才叫重点。资源呢?你啊?”小吴的视线离开手机,对欧洋开腔道,“我开玩笑,不是针对你。包括我自己,之前哪里做过什么原创啊,上来第一个项目就是社里的大重点,就这么器重我?你信,我都不信。要不是杜老师,这项目早黄了。”

“跟渣男说重视你,结果只口头叫你多喝热水一个路数。”

“没错。”小黄和小吴击掌道。

“社里这是闹哪样?”

“不闹,常有的事儿。扔个硬骨头给你当重点,你啃下来,功是社里的,别人嫉妒你;啃不下来,过是你自己的,没人可怜你。主打一个:教你做人。”

小黄和小吴一唱一和,说得起劲,一副完全不怕隔墙有耳的姿态。她俩也确实没什么可怕的,虽然出版社早在二十年前就完成了转企和集团化,从业人员都不再有什么所谓的“编制”,但是能进出版社的人很多都还是有些背景在身上的。比如小黄,谁都知道她最忌讳绿色,经常在带薪拉屎时,顺带手炒股,KPI自有会做人的部门主任替她找补。再比如小吴,央美毕业的到了他们社都没法直接做美编,得从助理做起,她一个学计算机的却可以。在集团的迎新会上,欧洋亲眼看见她跟一位发言的大领导握手时“眉来眼去”,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她爸。这个重点项目最大的作用怕不是给她俩“镀金”用的,镀不上,也还有下一个项目,下一个杜梨。

“放心,已经解决了。”杜梨快步进来,第一个先跟作者“报平安”,然后立马走到欧洋他们面前道,“我已经跟印厂协调好,先用他们的备用硫酸纸。但是为了能cover住印量,我刚刚算过,需要把腰封改窄六毫米。小吴,麻烦你到他们的印前办公室去一趟,在他们的机子上,把最终文件改正确。记得,加印的时候,重传腰封文件,替换掉这个窄版的。欧洋,麻烦你在咱们的系统里改一下工单,印厂的硫酸纸比我跟深圳纸厂询来的价钱贵,为了平掉多出来的成本,我决定把腰封上的烫金改成印金,效果我刚刚已经确认过了,就用我发到工作群里的色卡卡号。小黄,麻烦你多陪陪作者,这毕竟是他的书,出了这种岔子,是我们的责任。”

工作中的杜梨跟在车上萎靡不振的杜梨有着天壤之别,连欧洋都不得不承认,受到她的影响,刚刚还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几个人,立马就跟某款巧克力棒广告中展现的广告效果一样——来劲儿了。

“普通人的一生,其实没什么意思,就是忙碌的一生。”欧洋想起妈妈曾经说过的话,再抬眼时,只看到杜梨风风火火向前奔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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