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3

“我可不能死在这里。”

成年后,欧洋就再也没有想到过“死”。一天前,不,几个小时前,他都万万想不到,自己争取来的这次盯印的机会,会令他久违地想起很多血腥的往事。

印刷厂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但是杜梨他们没法连轴转。晚上八点,是晚班工人的接班时间。杜梨他们等早晚班的机长完成交接班,又跟着晚班机长跑了几版颜色,交代了一些话后,全体坐上车返程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

比白天更浓的大雾,像一股久聚不散的妖气,将天地遮盖。欧洋照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就着车头灯,从能见度极低的前挡风玻璃看出去,欧洋的喉头不自觉地发紧,感到一种在浑浊的水下原地打转的窒息感。

“您已偏离路线,请掉头。您已偏离路线,请掉头。”导航不遗余力地喊叫着。

在看到前方唯一一个能看清的物体,居然是一辆窜到电线杆子上的小轿车的时候,欧洋实在忍不住了:“今天一定要回去吗?”

“要回!”小黄和小吴异口同声道。

“理由?”

“我可不想周末两天都搭在这里。”小吴回道。

“没错。”小黄应道。

“就这?!调休不就完了?!就这路况,咱硬回,搭进来的可就不仅仅是个周末了,是命!”欧洋这句话其实主要是为了让作者听见才说的。

刚刚,要不是作者非说要再多看一版,他们也不会走得这么晚。后面要不是他又在电话里头拼命抱怨说“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待的”,他们也不会冒险上车,开启“逃离寂静岭”模式。

“三个方案:1.我已经跟印厂沟通好了,大家今晚住他们的招待所。明天,他们让咱们插队先印封面,除了校色,还可以把签售版一并签好搞定;2.我刚刚搜索了周围可去的地方,离咱们1.6公里有一座娱乐城,温泉、洗浴、唱K、自助一应俱全;3.咱们去前面的加油站加满油,硬回。”杜梨说道。

“那个……我能说一句不?”返程印厂给换了位更有经验的司机,脾气也比上午的好得多,“我赞成这位小伙儿说的,这就是个工作,没必要搭个命进去。”

“我选2。”小吴说。

“我也选2。”小黄说着,瞥了眼欧洋。欧洋不动声色。

“那……我也……也跟去看看吧。”作者说。

“得嘞,看,这样多好。”听来,司机师傅是打心里高兴,他把持续喊叫的导航关了,“这咱都不用这玩意儿了,拐个弯就到,报印厂的名字还能打折。”

“几折啊?这咱们得开票吧?好回去报销啊。”小黄身体前倾,趴向副驾驶的座位靠背,“抬头和税号,你那儿有吧?”

“小心。”杜梨护住小黄,转头问向司机,“您待会还回印厂吗?”

“回啊,得回,送完你们就回。”

“那能不能麻烦您,把我捎到你们的招待所?听说就在厂子旁边,紧挨着?”

“没问题,捎带手的事儿。”

说话间,娱乐城就到了,飘渺得像是一座海市蜃楼。

“你们自己能行吧?”杜梨特意下车,在娱乐城的大厅里转悠了一圈后,问俩女孩。

“哎哟,杜老师,这种地方我们比您熟。”

“您就放心吧,我们又不是小孩儿。”

“那我明天一早来接你们,咱也别白被堵在这儿,干脆把封面和签售版一并搞完。”杜梨拉着俩女孩的手,对着作者说,“行吧?”

见作者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杜梨又转向欧洋:“稍微照顾着点儿哈,毕竟是女孩子。”

“抱歉啊杜老师,我其实也是打算去招待所的。”欧阳说道,心里其实一点儿都不抱歉,反而觉得真是天助我也,连天气都站在他这边。

“哦,是我刻板了,以为你们年轻人都……”

“什么?!你要去招待所啊?!”小黄的惊呼盖住了杜梨的话。

“悠着点儿,当心小烟熏变黑眼圈。”欧洋在小黄的耳边轻声说道,他的呼吸因为接下来要实施的计划而变得有些急促。

“那我也……”小黄说着,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耳畔似乎还残留着欧洋刚刚那带着樱桃味的温热气息。

“你也什么呀也,赶快让杜梨老师他们走吧。”小吴说着,紧跟在作者后面,拽着小黄进去了。

现在,碍眼的人统统消失不见,天地间被这团雾气包裹着,似乎只剩了他跟杜梨两个人。而且,老天今天确实格外关照他,到了招待所他们才知道——有且仅有——一间房!大床房!

“要不还是……我……我还是……”工作之外的杜梨,总是时不时会流露出一种不符合她年龄的稚嫩感。

“您就别再折腾人家司机师傅了。我OK啊,反正住青旅,我们也都是这么住的。而且,”欧洋说着,抓紧办完入住,把身份证塞回杜梨手中,“您其实一路都忍着呢吧?”

“啊?”

欧洋把房卡递给杜梨,却在她接过去的刹那,顺势拉过她的手,将自己的大拇指按在她手背处的合谷穴上。“按揉这里,可以缓解晕车。”

杜梨像是被欧洋点了穴,定了几秒,才忽然抽回手,道:“没想到,你还懂这个。”

“您别看我这样,我的内心其实住着一个老头子。”

“是吗?”杜梨看看房卡上的号码,“咱们走吧,去看看房间先。电梯呢?哦在这儿,这边。真想不到,肯定都是这雾闹的,所以就……就住满了。我应该早点儿跟印厂确定好,让他们帮咱先订上的。不过,幸好他们没一起来,否则还真不知该怎么睡……怎么住了。这周边也没其他宾馆,还真是可以好好再开发开发。不过,这边也没别的公司,估计平时也没啥人来。印厂的职工,人家……”

“杜老师,杜梨老师。”欧洋打断明显在没话找话的杜梨,“别担心,我可以睡地上。往左,再往左。往前,对,第四间。没错,就是这间,开吧。”

“不是,我不担心。再说,我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能让你睡……嘶——”看到房内的布置,欧阳听到杜梨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叫他们上来给收拾一下吧。”欧洋说着,放下书包,按下座机上标着“前台”二字的按键,但线路一直忙,“前台刚刚倒是说了,这间是别人订的婚房,结果大雾,过不来了。没想到,布置得还挺……”电话终于通了,“喂,啊对,麻烦您……另外,再给多拿一床被子吧。哦是吗?好的,没关系。”

杜梨打开了电视。

放下电话,欧洋环顾了一下房间,对杜梨的举动感到有些好笑——她肯定是无法不去在意服务员在某些二类医疗器械产品上的过分贴心,才不得不打开电视的。否则,谁会不脱外套,也不放书包,就这么直挺挺地贴着电视机,在深夜里突然努力关心起某个县级电视台播放的县内新闻呢?

“您习惯睡哪边?我是说,”欧洋见杜梨微微侧身,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您睡哪边,我就在另一边打个地铺。”

“没事,不用。要打也是我打,怎么能叫你……”

“为什么不能?”

“啊?”

“您总是这样替别人着想,是因为您觉得自己的年纪更大,理应如此吗?”

“不管怎么说,我确实……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照顾好你们。”

“不用。您又不是我妈,没什么应该照顾好我的。而且,您也打不了地铺。刚刚,前台在电话里说,因为今天客满,还有很多在房间里加床的。所以,暂时没有多余的被褥。当然,他们已经去协调了。如果能有,就会给咱们送过来。”

“那你怎么打?”杜梨终于转了过来。

“我这皮糙肉厚的。”欧洋说着,抄起一边的枕头扔到床与墙中间狭窄的走道上,然后脱下羽绒服披在身上,躺下去,扭了扭,“还不赖。”

杜梨走到他的脚前,蹲下来,向他伸出手。“起来吧。你妈要是知道我让她的宝贝儿子委屈成这样,会拿着刀冲到出版社来的。”

刚刚,欧洋确实给前台打了通电话,叫他们派人来打扫房间。但从“另外”开始,后面的话就是他在偷偷按掉电话后,自说自话的表演了。为的就是要跟杜梨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床被子。

按理说,现在一切都正朝着他的目标有条不紊地推进,他应该继续演下去。可他没有,他没有去拉杜梨的手,更没有故意把她拉倒,也没有起身。他只是看着天花板上的污迹,冷冷地问杜梨:“怎么?您认识我妈妈?”

“哦,我只是这么一说,并没有说你母亲一定会来砍我的意思。因为我也有个儿子,要是我儿子……”

欧洋眼前的污迹逐渐扩大开来,像是一大片血泊。血泊中,妈妈的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挡在脸前,胡乱地挥舞着。

“所以,您会为他砍人?为您的宝贝儿子。”

杜梨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这时,伴随着推拉工具的声音,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和层不出穷的微信提示音:“您好,客房服务部,来打扫房间。”

杜梨给她们开了门,两位开朗的大姐,说着家乡话嘻嘻哈哈地进到房里来。欧洋麻利儿地爬起来,显然这间房对四个人来说,有点儿过于拥挤了。

“您饿不饿?我去买点儿吃的?”

“我跟你一起去。”走到外面,杜梨又说回刚刚的话题,“是我考虑不周。如果我刚刚的话,有冒犯到你,或你的母亲,我跟你道歉。我绝对不是有意的。”

“您儿子真幸运。”欧洋指的不是杜梨会为了儿子砍人,雾气帮他模糊掉了他那咬紧的后槽牙在脸上形成的轮廓。

“每个妈妈其实都一样。哎呀,我又……”杜梨捂住嘴道,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掏出手机,划亮屏幕,“哎呀,果然。”

杜梨手机的锁屏被一连串未接来电提醒和未读信息占据着,欧洋想假装没看到都不可能。

“这是?”

杜梨叹了口气。“我儿子。他现在住校,每天上完晚自习,或者晚上的选修课,他都会给我打一通电话。糟糕,他一定急死了。这样吧,我来设一个闹钟,提醒我明天天一亮就打给他好了。他一般都会早起读英文。”杜梨掏出手机,边鼓捣边说,“要不,保险点儿,还是设俩吧。否则,得被他骂‘死’。”

“噗——”欧洋笑出了声,“对不起。但是,您总是这样吗?把自己的心理活动都讲出来?”

“我一紧张,话就多。”

“看出来了。”

“小屁孩,揶揄我。”杜梨抬了抬胳膊,又放下了,“完了,你们现在怎么都长得这么高?我都打不着你。”

“看吧,到底谁是小屁孩啊?”

“你多大?”

“二十六。”欧洋撒了谎,反正他长得也是可盐可甜的类型,说多大都有人信。

“那比我儿子大。”

“你们当妈的,是不是甭管什么都会自动带入妈妈视角?”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一会儿甭管你拿什么垃圾食品,我都会闭上我这张妈妈的嘴的。”杜梨说着,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不过讲真,您是会打孩子的那种家长吗?”

“这可是你主动提的。”杜梨看了眼导航,冲欧洋比了个拐弯的手势,继续道,“你们现在都长这么大个儿,我就算是想武力压制又能压制多久?不如从一开始就别吧。”

“那您怎么教育孩子?”

“以身作则?大概吧。我也没特别教育他,感觉我这个当妈的,更像是个看天吃饭的农夫。到了,就是这儿。”

有人的地方,再小也会有间小卖部,而且出乎意料的五脏俱全,除了——樱桃味的水果糖。

“你很爱吃樱桃吗?”

没有樱桃味的水果糖,欧洋买了樱桃味的汽水。

“因为止咳糖浆喝多了不好,会上瘾。”

“什么意思?”

“意思是——”欧洋拎着两兜吃的喝的,跑出小卖部,“谁后到,谁就睡挨着厕所的那边。”

“啊?什么?!你这是犯规!你耍赖!抢跑是该被罚下的!”

“那你叫裁判啊,叫裁判把我罚下去啊。”欧洋倒退着跑在前面,看着雾气像根橡皮筋一样环绕着他俩,忽松忽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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