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4

回到招待所,他们的这间“婚房”已经打扫完毕。扫得蛮潦草,地上、床上肉眼可见零星的花瓣,离开前被欧洋放在走道地毯上的枕头,依旧躺在那里,上面睡着一张翻倒的提示牌,写着“警方提醒:别网上脱衣服聊天、网上招嫖”,大概是从床头颤颤巍巍的小台子上掉落下来的。

欧洋捡起一片花瓣,假的。他扯了下嘴角,心想这里跟他还真是般配。

杜梨打开了窗,很冷也很吵,夜里的英雄不是蝙蝠侠,而是每一个努力活着的人。“我稍微开一下,屋里头消毒药水味太重了。”

“您现在洗漱吗?”欧洋开了厕所的灯和排气扇,但灯闪的厉害,排气扇除了平添噪音,别无他用,像极了公司里的某些个领导。淋浴喷头全是水垢,而且人得站在浴缸里才能洗,墙上的安全扶手耷拉着,一看就经历过不止一起安全事故。坐便和洗脸池,欧洋一晃而过,这次倒不是因为可恶的镜子,而是因为杜梨,她在外面的声音不对头,很不对头。

“您干吗呢这是?!”欧洋惊呼的同时,他面前的杜梨正背对着他,光着脚,一脚踩在床头的木框边边上,一脚踩在那个颤颤巍巍的台子上,双手扒着墙上伸出来的床头灯的杆子。但是不知道是年久失修,还是设计如此,那根杆子它是会动的,它开始左右摇摆起来……

“啊——小心——”杜梨说道。

欧洋把地上的枕头踢开,伸出双臂,因为俩人的身高差,所以他手的位置比较尴尬,只得隔着点儿距离,在后面护着杜梨。“您直接往后倒,往后倒我接着您。”

“啊——我试试倒到床上去。啊——”

“您这样弄不好,背会直接磕到床沿。别浪费时间了,回头杆子掉了还得赔。”

“我会不会砸到你?”

“快点儿的,直接来吧。”

欧洋扎好马步,杜梨直接向后倒,肩膀砸到他的前胸。欧洋后退了两步,还好,人没事,灯也没碎。

“你怎么样?没伤到哪儿吧?”杜梨落地后,第一句话便是关心欧洋。

欧洋揉揉胸。“可能有点儿内出血。”

“啊?”

“没事,您才多重啊,我可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呢,这点儿事算啥呀。”

“真的吗?”

“我骗您干吗?证书,人事还扫描了呢。”

“不是,我是问……看来是没事。”说完,杜梨转身去查看床头灯,欧洋这才发现她突然瘸了,“嘶——幸好,看起来都还好,嘶——”

“怎么了您这是?我看看。”

“没什么,刚刚不小心踢到了。”杜梨顺势坐到床沿,翘起脚——她左脚大脚趾正哗哗往外冒血,脚指甲有大约三分之一掀了起来,“我儿子小时候踢球,指甲也翻过,都是我帮他弄的。其实没什么,只是看着有些吓人而已。你不用管我,该洗漱洗漱,该干嘛干嘛,这都几点了。”

“这还叫没事?!”欧洋狂抽了十几张纸巾过来,要帮杜梨按住伤口止血,被杜梨拦下。

“纸巾黏在伤口上,回头还得揭,更不好搞。这样,我也不跟你客气,你扶我到厕所,我去冲冲。”起身时,杜梨顺势要去够包。

“你要什么?”

“水。”

“我来。”欧洋从自己包里拿了瓶水,扶着杜梨的胳膊,“这样能走吗?”

“特别好。”

进了厕所,欧洋放下马桶盖,扶杜梨坐在上面,打开瓶盖把水递到她手里。不敢去看她冲洗伤口的画面,欧洋别过头去,与镜中的自己对上了视线。如果能将耳朵也关起来就好了,杜梨隐忍的喘息混在水声中,淌过欧洋的头皮,令他有种听到粉笔划过黑板、指甲划过玻璃的感觉。

“这位置还挺顺手的。那再麻烦你,帮我个忙呗。帮我拿一下我的包,谢谢。”

“还要水?”

“不是,我的包里有个医药包。”

“咱得去医院!”

“相信我,真不用。再说,这还下着大雾呢。”

“咱得去医院!”

“你这孩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就算是去了医院,这点儿小伤顶多也就是给指甲消消毒,等它自己长一长,几个月后自然脱落。消毒的碘伏棒和酒精棉片,我包里就有,还有云南白药的大号创可贴。”

“你们为什么总是这样?!”欧洋吼出这句话的声音不大,语气中的愤怒值却很高。

“欧洋,”杜梨的声音在欧洋的耳中与他妈妈的叠在了一起,“深呼吸,欧洋。”

欧洋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透过眼皮能感觉到顶上浴霸投下来的强光。随着空气深深地进入胸腔,又缓慢地被挤出去,欧洋觉得自己正渐渐恢复对心中那匹总在尥蹶子的野马的控制。十秒后,欧洋睁开眼,浴霸给了他一种雨过天晴般的错觉。他没有看到,镜中他的脸依旧苍白如纸。

“欧洋,帮我个忙。刚刚咱俩去小卖部的时候,我看到它旁边有家二十四小时药房,你能帮我去买盒布洛芬吗?我不想明天被看出来,反过来让作者照顾我。”杜梨仰起脸看着欧洋,“拜托你了。”

“嗯。”欧洋撂下这一个字,便转身出了厕所,但马上就又回来了,手里拿着杜梨的包。

“谢谢。”杜梨从里面翻出一个小小的医药包,欧洋看到里面确实跟杜梨说的一样,该有的消毒用品全都有,“我像不像哆啦A梦?我们小时候,它还叫‘机器猫’呢。”杜梨说着,好像那种得了绝症却还要安慰亲友的病人,继续从包里掏出来一小瓶喷雾,献宝一样晃给欧洋看,“看,我连去渍喷雾都有,妈妈们都这样。你待会儿吃东西,要是……哦对了,你要不要先吃点儿再去?”

“你还在等什么?”欧洋突然俯身下来,正对上杜梨抬起的脸。

“我看你,好像晕血?我在等你出去。”

“包还用吗?”话虽然是问话,但没等杜梨回答,欧洋就把她的大包拿了出去,只给她剩下了医药包,“我走了。”

“戴顶帽子。”

欧洋几乎是冲进了雾里。和刚刚与杜梨一起走这条路时不同,现在世界与他之间仿佛被插入了一块毛玻璃,一块他无论如何也冲不破的毛玻璃。

远处的高楼与其说像是浮在半空中,被世人传布了几千年的世界奇迹——古巴比伦空中花园,倒更像是一只蛰伏在雾中的怪兽。只是,从一只只巨眼似的窗洞射出来的惨淡的黄色灯光,使它看起来垂垂老矣。而近处的景物看起来,一个个的,也都失去了它们鲜明的特征和轮廓,由模糊中生出些许诡异。

在这雾中,还有些小小的雨点,时而飘飘摇摇地,像是不知该落到哪里好,时而果断坚决地直直砸下。欧洋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这雨点,左右摇摆。又因摇摆而愤怒,对自己愤怒,更对自己的愤怒愤怒。

再回来时,他看到杜梨歪歪斜斜地倚在床上,旁边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杜老师,杜梨老师,醒醒!快醒醒!”欧洋冲过去,猛烈地摇晃杜梨,他湿漉漉的头发随着摇晃的节奏,往杜梨的脸上狂甩着水珠。

他看不到,此刻他的脸孔由于心脏的痉挛而变得愈发苍白,就连瞳仁也在急速地抽缩,像是他脚下本来左右摇晃的铁索桥,突然断裂了一样。

“怎么……怎么了吗?我的闹表响了?”看来,杜梨是真睡着了,还迷里迷糊的。

“您这水是哪里来的?”欧洋把杜梨喝过的那瓶矿泉水举到她眼前。

“水?”杜梨揉了揉眼睛,“哦,水,怎么了?你要喝啊?”

“吐出来!”欧洋说着,把杜梨翻过来,开始一下下地拍她的背,“得吐出来。”

这下,估计杜梨彻底醒了。“咳咳咳……你干吗?是这里的水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您这水是从包里拿的,还是哪里拿的?”

“包……”

“包!”

“停!停!你听我说完,包太远了。所以,我拿的旁边台子上,招待所提供的水。现在,你告诉我,问题出在哪儿?”

“哦,那没事了,是我搞错了。”欧洋垂下头,掩饰和平复自己的情绪,顺便移动到杜梨的书包那里——没拉拉链的包里,安安稳稳地立着一瓶水,这瓶水是欧洋买面包的时候,顺手加了料的,“我刚刚喝了我之前买给大家的水,发现这水坏了。”

“坏了?那你通知他们了吗?”

“哦,他们知道。”欧洋移动到床尾,目光落在杜梨包好的大脚趾上,“那没事了,您接着睡吧。”他随意地抹了把脸上的水,“哦对了,睡前要把布洛芬给吃了吗?我买回来了。”

杜梨笑着摇摇头,从欧洋身旁单腿蹦了过去。

“要干吗?您跟我说。”欧洋扶住杜梨。

杜梨把欧洋按在床尾,让他坐下。“我去厕所。”但杜梨并没有径直蹦向厕所,而是先蹦到书包那儿,把欧洋说坏掉的水拿在手里,才接着又往厕所蹦去。

欧洋听到厕所里传来瓶盖被拧开的声音、倒水的声音、瓶子碰到垃圾桶桶壁的声音、打开水龙头的声音、搓洗的声音、拧干的声音、关水的声音。然后,杜梨便拿着条毛巾蹦了出来。

“这大郊区地广人稀的,房间却设计得连把椅子都放不下。这是我自己带的一次性压缩毛巾,没用过,干净的,刚刚用水酘开的。”杜梨说着,把毛巾招呼到欧洋的头上,“让你戴个帽子也不戴,你今天晚上要是这么下去,明天一准儿得病。为我买药,你却病了。你说,我这心里头能落忍啊?往后,再是二级运动员,咱也不能大冬天的,湿着个头发睡觉,听见没有。”

“您又不是我妈,”欧洋拉住杜梨的手,“我自己来吧。”

“哦,嗯。毛巾湿了就再拧拧再擦,多拧几回。”

“嗯,您睡吧。刚刚要不是我把您弄醒,我看您睡得挺香的。要我把灯给您关上几盏吗?就留厕所和外面的这盏小灯?”

“唉,你可太不了解中年人的睡眠了。我这一醒,够呛几点才能再睡着了。”

“这样啊……正好我也不困,”欧洋一只手继续擦着头,一只手举起一起从小卖部买回来的吃的,“那咱俩聊聊天呗。”

“我都刷牙了。”

“可以再刷。”说完,欧洋把上旋着的一扇最小的窗户也关上了。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空气也仿佛开始向下沉淀。

“空调咱就不开了吧?房间才这么点儿大,过会儿二氧化碳多了就暖和了。而且,”欧洋指了指杜梨挡在电源插口、电视盒子、装饰花瓶等东西上的纸巾说,“空调出风口的位置……您这些纸肯定就白弄了。”

“你说,不是我多心了吧?这种招待所、宾馆,新闻里头不是老报吗?容易有隐藏摄像头。”

欧洋没有正面回话,这间招待所里是否藏有摄像头,他不知道。不过,他知道,有一只摄像头一直都在录着像呢,就在他的帽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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