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5

在开始这场对话前,夸张地说,欧洋设想过一千种话题走向和可能。但现实中,杜梨还是给了他第一千零一种——一个大大的意外。

“您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欧洋把吃的喝的从购物袋里倒出来,倒了一地。然后,也跟杜梨一样坐在了地毯上,靠着墙坐在了她的对面。

“哈?怎么会突然这么问?”杜梨拿过购物袋,边叠边问。

“因为您刚刚总提您的儿子,却一次也没有提过您老公。”

“你们年龄相仿……”

“什么?!我,”欧洋指指自己,“跟您老公吗?您是二婚?”

“唉,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首先,得让人把话说完吧?”

“抱歉,您说。”

“你们年龄相仿,所以你总是会令我想起我儿子。至于我老公嘛……”杜梨伸手,欧洋拿起一罐无醇啤酒擦了擦,递到她手里,自己则拿了那罐樱桃味的汽水,“他已经去世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他病了好久,我们都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噗呲——杜梨打开啤酒,喝了一口,轻笑道,“我这么说好奇怪,好像是因为他病得足够久,我们才知道人会死似的。”

“您跟他,”欧洋用指甲轻轻地抠着拉环,抠到第三下时才继续说,“跟您老公,是自由恋爱吗?抱歉,我不是要挖什么八卦,我只是……我只是……”噗呲——汽水被无意间抠开,吓了他一跳。

“还好吧?”杜梨看着他,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你只是遇到情感困扰了?”

“大概……差不多。”欧洋把冒出来的汽水嘬干净,用纸巾擦了擦罐壁和罐底。

“大概?这么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吧?在感情方面,我其实也没什么经验。我跟他是在看病的时候认识的,哦是给我妈看病,他是个大夫,不过当时还只是个住院医师。然后,因为我妈的病进展得比较快,所以我们就赶紧把婚给结了。我想想,这得有多少年了——我儿子都上大学了——怎么着,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没结过别的婚,所以我猜,我的经验早就过时了。”

“医生,挺忙的吧?”

“嗯,压力很大。而且,太善良的人做得会很辛苦。当然,我不是说不这样的医生就不善良。好些医生都不得不把情感开关给关了,才能持久地做下去,这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没人愿意看到一个外科医生涕泪纵横地冲出手术室,嘴里大喊着‘妈呀,她里面全是瘤子,我做不下去了’——不过,就算关了,他们也没法帮自己的亲人开刀。”

“您老公他也关了吗?那个开关。”

“好像是太痛苦,所以关了一阵子,但因为儿子出生,就又给打开了。”杜梨说着,喝了一口啤酒,“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十分善良。所以,他病倒了嘛。”

“因为太过共情病人?”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一个病人,他是在替一整个家族,在替身边人,替爱的人、恨的人,甚至是所处的环境或某段亲历过、没亲历过的历史生病。特别是善良的人,他们总是无法怪罪别人,所以就只能一遍遍地怪自己。然后,突然有那么一天……不对,是终于有一天,他们把自己压垮了,不是身体,就是精神,总是如此。”

“他有没有后悔再打开那个开关?或者说,您有没有希望他再给关上?”

杜梨的手指轻轻地摩擦着啤酒罐的边缘。

“我这么说吧。你看咱们做书,如果我能不去出那些个意料之中的滞销品,前提得是好书哈,那么可能我就不用在选题会上,那么费劲巴拉地劝说领导、下保证,不用熬到头秃,被骂市侩,使劲儿打造爆款,去平掉赔钱项目。如果我只拿KPI说话,只照KPI干活,也许真能轻松一点儿,起码心不会这么累,关上开关哐哐造货,砸重金拿版权,或者做市场跟风品就好了。但那样,我还是我吗?我又为什么要做出版呢?就为了混口饭吃?那吃上饭之后呢?顺从本能,为了吃得更好?就算是吃金箔,”杜梨比了个便便的手势,“是吧,你懂的,也不会变成金子,造福千万家。虽然我没有送一百万人上火星的梦想,但如果我只是活着,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留下,那么我跟夭折了又有什么分别?多贡献了些……”杜梨顺了口啤酒,“鱼饲料吗?”

“鱼饲料哈哈哈——”欧洋懂杜梨的这个梗。

不仅仅是梗,上次社里团建,看着雨中的篝火和篝火前的人,欧洋乐不可支,同样乐不可支的还有杜梨。他听见同事问杜梨在笑什么,她的回答很邪门,跟他自己脑子里想的、心里乐的一样邪门,可惜那次他没能有更多的机会挨她更近。

这次,从她的眼神里他看得出,她知道他懂她的梗,并对这种默契感到欣喜。趁现在,他必须赶紧推进自己真正在意的话题。“您不是还留下了儿子吗?”

杜梨笑了笑。“因为你还没当爸爸,可能不知道。父母对于孩子来说,大概也就是类似于保温箱一样的存在。他们是独立的生命,借我们到这个世上来完成自己的使命。哦我是相信每个人都是带着使命降生的,只是开窍没开窍,或者生而逢时或不逢时的分别。”

“不是说,虎父无犬子,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吗?”

“说是这么说,但你见过有几个球星的儿子,最后也成了球星的?很多孩子的兴趣爱好恰巧就是父母的知识盲区,跟父母的胎教或者启发没有半毛钱关系。”杜梨打开一袋奶酪,把它推向欧洋,“我们能做的,也就是个保驾护航。但真想做好,也不容易。像我自己,就总是失误。”

“不至于,不至于,您过谦了。我听说,您儿子特别优秀,从小到大,无论大小考试,不是第一也是第二。”

“那是他自己的功劳。我真的,在很多地方都没做好,虽然我其实很想做好。”

“比如呢?您也说了,我俩年纪相仿,也许我能帮您出出主意,参谋参谋呢?”

杜梨喝了口酒,轻轻掠过唇瓣的舌尖像是在回味酒香,更像是在纠结是该将心事推送,还是撤回。

“别老说我了,都是老公孩子什么的,多没意思。说说你嘛也,你跟你妈比较亲,还是跟你爸……哎呀抱歉,我怎么又转回来了我。”看来,她选了撤回。

“没关系。我家的情况,两句话就能说完——我爸死了,我妈杀的。无期,上诉还是原判。”欧洋语气平常地说道,好像刚刚只是在介绍胶版纸跟铜版纸的不同似的。

欧洋说话的当口,杜梨一口酒正要入喉,结果被他的一席话呛得涕泪横流。

欧洋没有去帮杜梨拍背,就只是这么直直地盯着满脸绯红,几乎红到了发根的杜梨的面庞瞧着。她用纸巾捂着嘴,咳得每一秒都好似要背过气去。

杜梨她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谁。这很好,他当初刻意避重就轻地介绍自己,不就是为了隐藏身份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他反而这么愤怒呢?她居然一丁点儿也没有怀疑,没有试着去猜测他可能会是谁。否则,她不可能如此猝不及防。

亦或者,她根本就不关心:老公的出轨对象是谁,有着怎样的家庭,过着怎样的日子,为什么会跟别人的老公出轨。甚至是,后来过得如何。

是的,不错,太对了!这么看,她还真是从未关心过。

跟他想的一样,最自私卑鄙的就是她,是她杜梨。

不能被她的专业形象和刚刚说的那些有的没的的大道理给蒙骗了。她可是杜梨,死抓着一个变了心的老公不放,死活不肯离婚,最后把老公逼死,把欧洋他妈妈逼到亲手弑夫的——杜梨。

“杀人诛心”,欧洋有很多的计划。

“您怎么样,好点儿吗?要我帮您拍拍吗?”

他要直击杜梨的“心脏”,让她也跟自己一样,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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