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木3

他姐夫欧阳桐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跟他们姐弟俩的老爸一样可悲的失败者,是个自私自恋,血液中交织着肤浅的傲慢与异想天开的英雄主义的大尾巴狼。

那阵子他俩会走得比较近,完全是出于情势所迫,而非自主的选择。就比如他俩一块去打球的那次,在去姐姐家之前,杜木其实正跟老爸一起下馆子。

“这老多人!就说在家对付一口得了吧。”

“您来点吧。”杜木把手机递给老爸,上面有扫码显示出来的电子菜单。

“你就点呗,这种小事也得叫我搞?”

“咳,那主食就一份燃面,一份燃抄手?”

“你明知道我餐后血糖十九,你点两份主食,想害死我?!”

“那就燃面?燃面是招牌。”

“天天面面面的,你还没吃腻?”

“好,那主食咱就点抄手。菜多来几个,这儿的分量都不大,冷吃兔、大盘辣子鸡、粉蒸牛肉、小酥肉,如何?都是必吃榜上的。”

“这大冷天的吃冷吃兔?”

“哦好,那咱换个别的,还是就吃那仨?”

“小酥肉是油炸面粉条,粉蒸牛肉是米粉蒸肉渣和腺体,辣子鸡是辣椒炒碎鸡骨头,这就是你想吃的?”

“那要不,还是您来……”

老爸从杜木手里抽走手机:“总是这样,一点点小事情都做不好。当初,我还不如要你姐呢。”

“当初,要不是您以为碰到了个富婆,非要离婚……”

“你嘟囔什么呢?要说就大声点儿说!”

“没,没有。我说,您嫌冷的话,要不要来个汤?”

“我自己掏钱来喝刷锅水?!想都甭想。”说完,老爸转身喊道,“服务员!这里,这里要一份红糖糍粑跟冰粉。”

“爸,爸,不用不用。现在,都是在手机上直接点菜,直接下单的。”

“那菜要不要也我自己直接做啊?!都我自己,下什么馆子还?!”

“没事,大爷,别动气,犯不着。”一位像是老板或经理的男人,挺着个肚子赶过来说,“您要点什么,跟我说,我来点就行。”

杜木对着男人苦涩地一笑。男人无名指上硕大的方形金戒指,三面都雕刻了“幅”字,把他的手指衬托得又黑又粗,无名指跟中指甚至都无法并拢。老爸点餐时,杜木一直在心中估算,这枚戒指少说也得两万往上。

“唯唯诺诺,像什么男人?!”点完餐后,老爸吼道。

“像什么男人”“你是男人吗”……父权压迫的受害者除了女人,也有男人。有时候,杜木真想,干脆不做男人算了。

“你想去哪儿?”杜木起身时,老爸用筷子敲着碗边说,“看看,看看,还剩了这么多。那碗没汤的馄饨,是你非要,我才买的。结果现在倒好,你拍拍屁股不吃了,那留给谁吃?”

杜木没跟老爸争辩,他抖落撒在裤子上的豆粉,重新坐好,把那碗燃抄手拉到跟前,大口大口地吞下,感觉它们从胃一路顶到他的天灵盖。

吃完饭回到家,一听到老爸的房间响起午睡的鼾声,杜木便立刻晃出了家门。一直到他晃荡到姐姐家附近时,全身紧绷的肌肉才松弛下来,打出一个很长很长的嗝。

家里,姐姐正在帮外甥整理错题集。据说,为了能让外甥早上再多睡一会儿,姐姐她一个路痴居然报了驾校,准备考取驾照,以后开车送外甥上学。

杜木本想就原生家庭对再生家庭的影响,发表点儿自己的高见,但是姐姐完全没给他这个机会——她叫一身运动服,正准备出门的姐夫把杜木也带上,带他去吸吸人气,顺便吃点儿好吃的。

结果到了地儿,杜木才知道,所谓的球赛不过是医药代表拉拢姐夫所在科室的由头。但她最想拉拢的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都没来,主治医师算上姐夫,也只来了俩。住院医师们更是因为要轮班,就来了一个,不过来的这个很帅,非常帅。

本来为了迁就主任医师和副主任医师们的年纪跟体力,医药代表才特意选的乒乓球,还请来了一位从省队退下来的前乒乓健将和三位体大的女大学生,给大家当“对手”。而现实让这位医药代表,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一心向上再向上的气球,突然被树枝戳破,先是咻咻地乱飞,而后落到地上,不停地漏气,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除了关键人物没来,场地也出了岔子。医药代表订到的场地共有六张乒乓球桌,最远的墙上印着“运动点燃激情”的标语。这本来是够他们几个随便切磋两下的,反正来都来了,四男四女开两局混双都行。但不巧的是,电脑排的预约表出现了问题,今天城市副中心与市委统战部在搞友谊赛,他们一口气占掉了五张桌子。

“这样更好,打的时候有人助威才更来劲儿嘛。他们四个懂行的,正好可以出一个当裁判。”姐夫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拯救这种局面,他代替医药代表充当起“主人”的角色。

在姐夫的安排下,前乒乓健将当裁判,他的两位同事搭档女大学生,打起了二对二的混合双打。

姐夫站在场边,摆出一副兴致勃勃且深谙此道的模样,双眼专注地追逐着这颗小球,算不上英俊的脸上放着光,双臂绷紧呈加油状,膝盖微微弯曲,随着小球的来去点着节奏。但杜木知道,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乒乓球,认为它过于费腰。杜木记得,姐夫还说过,除了高考那年他格外喜欢看足球比赛外,任何体育运动,就算只是观看,他都觉得累。

杜木本人既不会打,也没兴趣观战,等在旁边的时候,闲来无事便做起社会观察来。看穿着打扮,这位医药代表跟他姐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前者的自我表达约等于他们的消费行为,他们也惯用别人身上穿的、嘴巴里吃的、手上用的东西来给他人贴标签。

杜木并不讨厌一身名牌的医药代表,因为他自己也是这种人,甚至来姐姐家他都不会刻意低调。反正,姐姐也不懂,扫视他这一身行头的眼神,跟看自己儿子的那身校服时,没什么两样。

在杜木看来,把一个人和他周遭的商品绑定,跟多少年前在文青中流行的一种行为——想要了解一个人,就去翻看他的垃圾桶——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现在垃圾桶变成了社交媒体,翻一翻,总能大差不差地了解到对方是,或者想被认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文化闲人,会晒用胶片拍的巴黎花神咖啡馆,并给桌上自己的moleskine笔记本来个不经意的特写;美食达人,会晒和平饭店没有“仙鹤神针”的双人套餐;自律狠人,会晒在清晨五点的健身房拍到的旭日东升。

像他姐姐那种不发也不看朋友圈的人,是最危险的。平时还好说,顶多就是别人对她多点儿误解,她有事没事会踩到别人的雷区。若是赶上办公室里两股势力交战,你叫人猜不透是敌是友、该怎么搞定你,对人家来说,比明明白白的敌人更令人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是独自走在暗巷中,不知来物是猫,还是豹。你说,吓人不吓人?一般人会怎么做?当然是甭管三七二十一,先除为快。

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和市应急局借通信运营商群发的暴雨黄色转橙色预警提示打断了球赛和杜木的观察。但他的观察并没有结束,因为坐在姐夫车中的他看到,那位医药代表的车被困在桥下的积水里,似乎熄了火。

“想不想来个英雄救美?”

显然,姐夫也看到了,不等杜木回答,便“逆水行舟”,将越野车朝着桥下开去。杜木很为他捏着一把汗,一是怕美没救了,他俩也被困住;二是怕这车会有什么闪失,这车并不是姐夫的,而是朋友出国,借给始终摇不上号的他开的。

还好,有惊无险。姐夫驾车靠近医药代表的车,水还没有高过车窗,所以杜木打开副驾驶这边的车窗,把医药代表愣是从她的车里顺着窗户,给拽到了姐夫的车里。当然,姿势肯定是尴尬了点儿。但,最尴尬的还在后头。

杜木之所以会对这位医药代表如此记忆深刻,并不是因为他也参与了“救美”。这场救美残存在他记忆里的细节,远不如自己和老爸一起下一次馆子来得多——情绪波动,永远是他按下记忆保存键的那只“手”。他会记得她,更多的是拜后头的那次碰面所赐。

那时,姐夫已经升了副主任医师,并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一开始,他还每逢不当班的节假日和纪念日便会回家一趟,后面慢慢就变成了重大节日,再后面就是他突然确诊肝癌晚期的时候了。

杜木不知道姐姐是否早就对一切情况了如指掌,他去找姐夫咨询整容事宜的时候,从没碰到过姐姐。那天电梯门一开,反倒是一个男孩差点儿与他撞个满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他的外甥。

而后,没走两步,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又直冲他而来,他赶紧闪进旁边的楼梯间。电梯门几乎是擦着女人的鼻尖关上的,女人在门前瘫坐了两秒,转而也朝楼梯间奔来,杜木赶紧往上走了半层。

姐夫租住的这栋楼,每一层都是一梯两户,那个和外甥看起来差不多大的男孩,还有那个衣衫不整的女人都是从姐夫的房里出来的。杜木那时觉得,他当天已经不适合再去找姐夫了,甚至以后可能都不适合了。他无法想象,儿时的情景在姐姐和外甥的身上重现。但此后,他时常想象,想象自己是那个扑进电梯的男孩,想象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姐姐当年到底看到了什么。

而那个女人的形象在他一遍遍地回想中,宛若天上的北斗七星,逐渐连点成型——她就是那个医药代表。

“嗯?你姐夫生前有得罪过什么人吗?”李子敬又问了一遍。

“有是有,不过对方已经是个死人了。”

“医疗事故?病患?”

“出轨对象的老公,被他老婆,也就是我姐夫的出轨对象给噶了,就剩了个跟我外甥一般大的男孩。”

李子敬示意唐建慈记下来,继续道:“你外甥呢?人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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