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洋开不了口。
之前想得再狠,真面对杜梨,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他烦躁地撸起袖子,挠了挠头,避开杜梨的目光,开始寻找他特意打开放气的那罐樱桃味的汽水。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杜梨把汽水递给他。
他伸手去接。月光下,手腕上的割痕排得像斑马线一样整齐,却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杜梨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欧洋接过汽水,赶紧喝了一大口,然后把袖子重新放了下来。他忘了他的护腕,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这不像他。
“那什么,时候也不早了,那就……”欧洋没有看向杜梨,边说,边装忙一样收拾着地上的东西。
“你现在,还痛苦吗?”
欧洋感到,自己冲着杜梨的那侧身体,肌肉猛地一紧,仿佛是被她的话捶了一拳似的。
之前,欧洋本不戴护腕。但每每瞥见它的人,目光不是无处安放、刻意闪躲,就是“欲拒还迎”,好像它是欧洋外露的第二性征似的。这些还算是好的,欧洋最怕的是那些多看了几部悲天悯人的文艺电影,就自以为比别人更懂人间疾苦的人,那些除了各座城市的市中心,哪里都没去过,会把蟑螂当成蝉的人,他们太爱强迫别人接受他们的爱心,说出口的话却总是轻飘飘的那几句“这没什么”“都过去了”“看开一点儿”“别想了,多做点儿运动,你就是想太多”“多看点儿积极的正能量的东西”……而且,伴随着这些爱心,关于他疤痕的个数,为什么会这么整齐的传言,总是会越传越离谱。
能够平静而直接地问他,并且关心他“现在”还痛不痛苦的,杜梨是第一个。欧洋本想犯傻耍贱,“开朗”地糊弄过去,最后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却是:“如果还痛呢?”
“我也是其中一个吗?”
“什么?”
“会害你痛苦的人。”
又是一拳。
“怎么会,”欧洋努力扯了下嘴角,希望它看起来会像是个笑容,“您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我的心理医生,她跟我说‘比痛苦本身更加痛苦的,是别人不理解,甚至无视、否定你的痛苦。这个时候,一些人便会选择通过伤害自己,来向别人证明,事情已经糟糕到了何种程度’。”
欧洋的喉结上下滑动。
“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所以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我刚刚看到,最下面的一条,它貌似是新划的。你是有什么痛苦,被我,或者……我不知道,忽略了吗?如果真是我,我先说,我很抱歉,我很笨,你如果还愿意让我知道,我就在这里。”
杜梨说得没错。欧洋想起来了,想起他把护腕忘在哪里了,就在他从药店回招待所的那条路上,他把它落在药店给的纸袋子里,跟修眉刀什么的一起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欧洋看向杜梨,但视线不敢在她的身上停留。越过她,他仿佛看到外面的雾气漫过紧闭的窗户,像是舞台上使用的干冰,一直一直地朝房内漫过来。
“杜梨老师。”
“我在!”杜梨正色道。样子像极了安徒生童话《坚定的锡兵》里那个独腿小锡兵,随时准备为“芭蕾舞小姐”赴汤蹈火。
“不是,我是想说,您觉得冷吗?您看,这窗户它是不是漏风啊?”
“诶?!难怪我刚刚站在这里,总觉得有阵阵阴风在数我的头发丝!”
“我给前台打个电话看看。”电话持续响了大概一分钟,却刚被接起就挂断了。
欧洋再打,这回那头倒是接得很快,但是很吵,周围大喊大叫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前台小姐姐的音量。而且,从听筒里直往外飘。欧洋尽量将听筒贴近耳朵,倒不是为了听清,而是不想杜梨听见电话里的喊叫声,因为那边很明显正在上演捉奸的戏码。
“前台说,太晚了,修理工下班了,最快也得明天八点之后。”
“出轨,不是我自己发现的。”杜梨突然说道,显然还是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动静,“是我老公,他说什么不想对我说谎,有一天突然就这么自己说了起来。”
“是吗?”欧洋拉紧窗帘,将手贴近窗户的位置感受着,“您别怪我对逝者不敬。这么听着,您家老公有点儿像是明明有最爱吃的菜,却还喜欢冒险尝鲜,然后确定嗯,自己的最爱果然还是最爱。挺渣的。”
“最爱吗?男人们的坦白行为,到底是出于爱,还是把滴血的剑交到老婆手上,让老婆代替自己担起未来的责任呢?”杜梨说的虽然是疑问句,听起来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后面的这句才像是对着欧洋说的,“他跟我结婚,可能也挺不幸的。要不是情势所逼……”
“情势所逼?”
“嗯,他是我的恩人。当时,我母亲很想看到我出嫁,他挺身而出。所以,如果他真的说他爱那个女人,我想我是会祝福他俩的。”
“您会愿意离婚?!”这和他从妈妈那里听到的版本根本不同啊!是那个男人的妻子,是杜梨不肯放手,妈妈才没走成,错过了开始新生活的可能!
欧洋也曾问过妈妈,为什么不能自己走?为什么不能自己来当自己的拯救者?妈妈说……妈妈什么也没说。
“嗯,虽然我无法原谅他,当然也无法不原谅他,但是我是理解他的。所以,是的,只要他提,我是会同意的。”
“您为什么不……”欧洋没说下去,他捶了被风吹鼓了的窗帘一拳。
“我为什么不直接跟他提离婚?呵呵,话题又绕回去了。”杜梨从包里拿出胶带,开始用它贴堵最下边的这条窗缝,“你说我自私,也许是吧。我无法主动把我儿子的爸爸推出我们的生活,这点,我确实做不到。我能做的,为他,或者为她,那个女人,我能为他们做的也就是不去拉他。他搬出去,他搬回来,都是他自己的决定。再多,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毕竟,他不仅仅是我的老公,还是我儿子的爸爸。”
“不止。”欧洋从杜梨手中抽走胶带,胳膊越过她的头顶,直接站在她的身后,几乎是把她环在了自己跟窗户之间,开始贴最上边的窗缝。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杜梨转出来说。
走廊里,响起一对男女嬉戏打闹,向杜梨他们这边奔来的声音。啪——他俩撞到杜梨他们的房门上,门外响起刷卡和下压门把的声音。
“他还是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您有没有想过,那个家庭可能也有个跟您的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欧洋说道,“他同样也需要自己的父母。”
杜梨将食指比在唇上,示意欧洋别出声。自己拖着那只受伤的脚,蹭到门边,侧耳倾听。
“TNND,怎么打不开?”男人的嘴里像是含着个枣核,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酒坛子里泡糟了的,边说还边加快了下压门把的频率。
“坏了吗?拿来,我看。”门外的女人说道,“哎呀,搞错啦,不是这间啦。”
“还是你聪明。你说,没了你,我可怎么行?”
“有我,你就什么都行吗?”
“你说呢?”
伴随着开关门的声音,这对男女的对话隐入了其他声音中,隔着一堵墙,闷声闷气地由隔壁继续传过来。
“你刚刚说什么?”杜梨问欧洋,“在他们捣乱前。”
“哈哈哈——您刚才真是……原来,您也这么八卦呀。”欧洋突然狂笑起来,笑得眼泪在眼角越积越多。
他往后退了几步,直视着杜梨,一双眼睛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气,看什么都如梦似幻,没有实感。唯有隔壁愈发激烈的声音,在提醒着欧洋,真实的世界是怎样的——就是他跟着他妈,在那间还来不及关门,便响起隔壁同款声音的房子里看到的那样——无论丈夫,还是妻子,爸爸,还是妈妈,人们在偷欢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是了。他们不会想起自己的孩子,更加不会想起对方的孩子,他们只是两块发颤的肉。除了本能,什么都失去了的臭肉。
从隔壁传来的声响不绝于耳。看来,因为今晚人类自私的行为,送子观音和几个月后的白衣天使们又要被迫忙碌一场了。
欧洋始终直视着杜梨。经过刚刚的深谈,现在的杜梨坦然地承接着欧洋的目光,也坦然地展露着自己眼中的冷淡与厌恶。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由,欧洋觉得大概是这些雾令梦混了进来,在这个房间里,搅得现实与幻想难以择清。有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正在向杜梨坦白出轨行径的男人,他望着杜梨的这双冷淡而美丽的眼睛,仿佛望着天上那轮清冷虚浮的月亮。除了在结婚这件事上,让他知道她很需要他之外,她没有对他有过别的急切。那为数不多的几次“报恩”,他也只敢在黑暗中摸索着接受,生怕在她那双满溢着腻烦与索然的眼中,看到自己激动的样子。
显然,她并不相信什么爱情,只是曾经需要一个丈夫。否则,有哪个妻子在听到丈夫的这番坦白时,会首先切换到母亲的频道,问他儿子知道吗,千万别影响到儿子的学习。不,她根本就没有切换,在他们的婚姻中,她从头到尾就只是他孩子的妈妈。
孩子……孩子,永远是最好的问题,以及最好的答案,是每一个在夫妻关系中不做努力的大人最好的借口。现在的问题是,欧洋为什么会放任自己代入那个男人的视角?!为什么会对杜梨眼中的冷淡与厌恶,感到受伤?
欧洋的眼底突然闪烁了一下,就跟火柴熄灭前突然亮的那一下一样——与梦纠缠不清的雾气由他的眼中散去,这双眼现在成了两个黑窟,只有探到里面很深很深的地方才会发现,窟中噼里啪啦地燃着不可遏止的——羞耻。
伴随着隔壁女人的哭泣、喘息和尖叫,拍打皮肤的声音愈发紧密起来。欧洋永远忘不了他当年听到的这种声音,忘不了妈妈的眼神,那么癫,那么狂。即便是瞅见了呆立在门口,吓傻了的欧洋,妈妈也没法立刻令自己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恢复成一个妈妈。她脸上的潮红,令此刻的欧洋都仿佛发了烧。
因为杜梨,他才没有夺门而出。如果是之前,他很可能会好好利用今天这样的机会,诬告杜梨利用职权性骚扰他简直不要太简单,卡好角度偷拍再恶意剪辑一番,打上“MeToo”的标签,用男受害人能不能打这个标签来引战和引爆话题就行。
现在,反而是他自己最真实的兴奋,永远夹杂着痛苦的羞耻感的兴奋,直挺挺地暴露在杜梨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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