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萝卜3

欧洋悄悄翻身下床,在床尾立定,杜梨的呼吸听起来已进入熟睡,不像是假的。他用脚尖点地,移动到她那侧的床边,在她的脸上投下比夜色还深的一团黑影。他扭头看向窗户——果然,她的胶带因为在包里放了太久,黏性已然不强,长驱直入的冷风把窗帘吹开了一个角,月光覆在她的脸上,被他的黑影压着。

才一会儿工夫,在床上攒的那点儿热乎气儿就离开了他的身体,寒气潜入衣袖,渗入皮肤。欧洋依旧没动,杜梨的头发上沾了这间“婚房”特有的假花瓣,鼻子孩子似的耸了耸,往被子里头缩了缩。

欧洋把假花瓣从杜梨的头发上拿下来,攥在手里。

熟睡中的杜梨跟白天时的她很不一样,白天的她忙着在印厂解决问题,看到“婚房”时会像大姑娘一样手足无措,会在雾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扒着灯架摇摇欲坠,一声不吭地自己处理伤口,说老公是个善良的人,会担心欧洋感冒替他擦干头发,对他敞开胸怀袒露心事,为他妈妈说话,问他现在还痛苦吗,会像个小锡兵一样,会冷漠如冰,会在临睡前不忘给他手腕上的新伤上药……

这么多这么多的杜梨,没有一个应该“坐在被告席上”,更何况还有那最关键的一个:看到他的羞耻,杜梨眼中的冷淡与厌恶变成了吃惊,变成了心疼,变成了泛红的眼眶。她拥抱了痛哭流涕的欧洋,每拍一下他的背,跟着便会做一个丢弃空气的动作,说一句“痛痛飞走啦”。

欧洋把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哭得更加大声,可以说是肆无忌惮。她居然明白,明白他的羞耻与痛苦,明白它不是来自于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兴奋,而是他自己的兴奋,只会将他带回到当年,为他带来羞耻与痛苦,可他有时偏偏又控制不了。为此,他甚至去咨询过医生。医生说,性意识是不可控的,它就是会擅作主张。

他俯下身,更大的黑影罩下去。杜梨被他直接抱出被窝,感觉到寒意的她,皱了皱眉头,本能地朝着欧洋温暖的胸膛靠去。欧洋绕过床尾,轻轻地把她放进自己这侧的被子里——这侧虽然挨着厕所,但离漏风的窗户远一点儿,而且欧洋早就改变主意,叫前台另外送来了一床被子,现在它还温着。

杜梨全程都没有醒,这大概要归功于那粒布洛芬。

欧洋拾起盖在床尾被子上的外套,拎在手里。到门口时,又拎上了鞋子。立在黑暗中,他又听了听杜梨的呼吸,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栓。门栓的铁链撞在门框上,一声脆响在夜里格外嘹亮,吓得他有那么两秒,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儿时偷溜出被窝玩小汽车的时候——后背捕捉到门口妈妈的目光,一时竟不知道是该赶快溜回床上装睡,还是只要保持静默,自己就能变成黑夜的一部分。

布洛芬的药力对于杜梨来说出奇的强。他转动手腕,慢慢地旋开门锁,时间长到他又膜拜了一下相对论。等到终于把门打开,又带上,他人站在走廊里的时候,他才穿上手上的外套。如果寒气能被具象成蝴蝶的话,那么不吹牛地说,足足有一千只蝴蝶正在他的后背上煽动翅膀。

不过,下到大堂,步出电梯的瞬间,欧洋就明白了——刚刚楼上走廊里的寒气对他是有多客气,此刻电梯外的寒气仿佛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一上来便揪住他的双肺,把它们提到了他的脑瓜顶。好怀念刚刚的温暖啊。可是,他得让小黄他们看到他睡在大堂的沙发上。

歌德说,所有罪恶的念头我都有过,我只是没去做。有人把它改了一下说,所有罪恶的念头我都有过,我只是没法去做。欧洋不知道自己现在属于哪一种,缩在大堂的沙发上,穿堂风弄得他不太敢真的睡着。前台缩在柜台里面,高悬在墙上的五个时区的时钟,此刻显得特别值得玩味。

当其中的一个钟定格在七点的时候,小黄来了。

“嗯?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欧洋坐起来,鼻音浓重。

“清场了,人家收拾收拾,八点还开早场呢。”小黄挨着欧洋,一屁股坐下来,“话说,你这是闹哪出啊?”

“我没事。他们人呢?”

“在车上补觉。”小黄瞥一眼欧洋脸上的印子,“你该不会是在这儿过的夜吧?不会吧?!”

“房不够了。”

“房不够。房不够,你去找我们去啊!或者找印厂的人,搁这儿叫怎么回事啊?杜老师呢?也……”小黄说着,左右张望起来。

“哦对,你跟我上去看看去。杜老师她昨天脚坏了,吃了药,不知道起没起。”

“她怎么这样?!合着……”小黄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欧洋突然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带向了电梯。

“你们昨晚玩的好吗?”欧洋换了个话题。

“还说呢,我昨晚给你发了那么多条微信,你一条也没回我。”

“是吗?我看看。”

说话间,他俩已经到了杜梨的房门口。

“你怎么这么熟门熟路的?”小黄说完,举起手预备敲门,被欧洋拦下。

“等等,咱们是不是应该先发条微信啊?”

“哎呀,你早说呀,早说咱们何必上来呢?这来都来了,隔着一扇门,还发微信?再说了,你有杜老师微信啊?”

“你没有吗?我以为你有。”

“没有啊。上班沟通,用的不都是企业微信吗?”小黄再次举起手,敲了敲门,“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咋对这儿这么熟?”

“跑腿买了个药。要不,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

小黄用眼睛夹了欧洋一下子。“怕什么呀?冬天穿得都多。再说了,受了一夜冻的人,还不能进屋暖和暖和了吗?”

欧洋知道小黄制造和传播八卦的能力,如果他想借“MeToo”的风搞事情,小黄会是一个很好用的工具人。让听到隔壁的动静,眼中那么不屑与厌恶的杜梨变成这场运动中的加害人,光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杜梨到时候得有多窝火。

用别人最恶心的东西来恶心他,欧洋是在行的。可是,经过这一夜,欧洋已经无法对此感到一丝一毫的痛快。他是想报复杜梨,他必须找个人来责怪,但是对着给他上药还会吹吹的杜梨,睡觉还会踢被子的杜梨,他除了咬碎嘴里的水果糖,再也做不了更多。

小黄手上加大了些力道,提高嗓门道:“杜老师,您起了吗?是我,黄黄,时候不早啦。哦还有欧洋,他也在呢。”

房内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和杜梨的哀嚎。看来,换了边睡的杜梨之前一次都没醒来过。幸好,他们入住的不是上下铺的青旅。

“天哪!不着急,杜老师您慢着点儿。”小黄伸长脖子,对着门喊道。

欧洋的手摸向兜里的房卡,隔着衣服越捏越紧。

“哦,小黄你来啦。”杜梨狼狈地打开门,把小黄让进门后,看到欧洋也在门外,明显一愣,“诶,你不是有……”

欧洋给她比了个“嘘”,悄悄掏出房卡放在电视柜上。杜梨看了看侦察兵一样,在屋里来回转悠的小黄,又看了看欧洋,递给他一个“了解”的眼神。

“您的脚好点儿了吗?”欧洋问。

“哦,好像没啥事了。”杜梨金鸡独立地站着,把脚抬起来给欧洋和自己看,“就是有点儿肿。”

“诶——小心——”欧洋一把扶住杜梨,小黄踩到杜梨的拖鞋,把它踢到了床底下,“别动,您把脚先放地上,我去捡。”

“SORRY!我用一下洗手间。”小黄喊道。

“算了,别捡了,也不好够。都该走了,我直接穿我自己的鞋就是了。”杜梨说着,朝门口蹦去。结果,把伤脚伸进鞋里,又退了出来。

“穿不进去吗?”

“没事,我就穿拖鞋得了。这儿还有一双。”杜梨把脚放进之前欧洋穿过的那双拖鞋里,“大点儿正好。”

“您穿我的。”欧洋说罢,便蹲下来开始解鞋带。

“这怎么行?!”杜梨也蹲下来,把手按在他的手上。

“你们俩在干吗呢?”小黄从厕所出来问道。

“杜梨的,杜梨老师的脚肿了,她自己的鞋穿不了了。”

“我穿拖鞋就行。”

“不是,你是要把你的鞋给杜老师穿吗?”小黄惊呼道,“那你穿什么?”

“我可以穿拖鞋。”

“我穿,我穿。”杜梨把着拖鞋不放手。

“不是,人杜老师不是说了吗?她可以穿拖鞋!”

“她的脚有伤!大冷的天,你叫她穿拖鞋,是想她截肢吗?!”

“不至于,不至于,别为了我……”杜梨的话被小黄摔门而出的声音硬生生截断。

再见面时,杜梨穿着欧洋的鞋,欧洋穿着印厂对接人给他找来的一双旧鞋。杜梨本想改穿这双旧鞋,被欧洋厉声制止。

八点,他们一车人重新扎进印刷车间,协助作者直接在刚刚晾干,还未模切的套书外包装盒上,进行签绘。十点左右,踏上归途。

“哦对了,杜老师,您看我刚刚在车间里发现了什么?”小吴献宝似的说道,“是您的绘本,最新出炉的。”

“杜老师又出新作了吗?”小黄问道,“哦这本啊。这本是加印的吧,杜老师,啊?”

“嗯,是加印的。”

“那可得盯紧点儿,别回头他们对您瞒报印数。”

“我看看。”欧洋扭过头,从小黄手里抽走绘本,“原来,杜老师……也……”

他的声音渐行渐小,因为封面上赫然印着一个他无比惦念的名字。

“我只是文字作者,大家都是冲着邹老师的画去的。”

“听说邹老师可是师奶杀手啊。巡讲的时候,妈妈们一个比一个疯狂,杜老师,啊?”

“他是很有个人魅力。”

“你!的!模!样!”欧洋的语气像是冲向地球的彗星一样,来势汹汹,“《你的模样》也是您写的吗?”

“这我可得想想,我这个人有时候写完就忘。”

“那就快想!”欧洋吼道。

“欧洋?”小吴被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小黄问道。

“停车!麻烦停一下,我要吐!”欧洋捂着嘴说道。

“啊?!忍住!千万忍住!幸好,还没上高速呢。”司机赶紧慢打方向盘,将车靠边。

车子还没停稳,欧洋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车门。

“他吃坏肚子了吗?”

“他吃的,咱们不也吃了吗?没事啊。”

“我看,他是昨晚上冻着了。”小黄说着,毫不掩饰地瞥了一眼杜梨。

“咦,是到了吗?”突然惊醒的作者,迷里迷糊地问道。

“没有,还早着呢。”

门外传来欧洋呕吐的声音。

“他是晕车吐了吗?”作者指着欧洋问道,“那我待会儿跟他换个座位吧。”

“没事,他待会儿要是想坐到后面来,我们跟他换就是了。”杜梨说道。

“不不不,我这人有个毛病,只要看到呕吐的人,自己就也会反胃。还是我来吧。”说着,作者便用手遮挡住眼角的余光,示意杜梨他想下车。

挨着门坐的杜梨,从包里拿了瓶水,下车给作者让地儿。作者跟着下去,赶紧换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好点儿了吗?”杜梨轻抚着欧洋的后背问道,拧开瓶盖把水递给他。

欧洋后背条件反射的一紧,接过水赶紧借着漱口掩饰。

“我刚刚想起来了,《你的模样》是我挺早以前写的了,给一本儿童杂志写的卷首语。”

“‘枳’是您的笔名?”

“嗯。”

“为什么叫这个呢?”

“大家还在等,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杜梨拉开车门,“你先上吧,坐在我跟小黄的中间,我们两个左右护法护着你。”

欧洋瞥了一眼闭着眼坐在副驾驶上的作者,上去后,赶紧转身搀扶杜梨。

小黄好像还在因为早上他吼了她的事生气,见他坐过来,便合上了眼睛。这正好,他一直坐副驾驶,就是为了避免被她们问东问西。于是,他也顺势闭上眼,将心事遮盖。

只是,不一会儿,他感觉手背的虎口附近,落上了一点儿重量——是一根手指,按揉在他的合谷穴上。

不必睁眼,他也知道这是谁;不必睁眼,他开始在心中诵读那篇陪他度过了很多个日日夜夜的《你的模样》。

“《你的模样》

“有时,我想要拼凑一个你。

“春天的晚上,下着蒙蒙细雨,我抓着雨丝爬到天上,剪下一小片害羞的夜,想象着,想象着,你瞳孔的颜色。再扯一缕星辰,那是时常撞入我眼中的,你的一排贝齿闪耀的光泽。而那软绵绵的云啊,在我手里变成了你藏着笑的小酒窝。

“夏天的午后,我走向田野,脚步惊醒了那翠绿的蜻蜓。它本来正俯在一只蓝鸟的头顶酣睡,我用蓝鸟守护的火苗做了你气呼呼的脸。用那蜻蜓清甜的梦,惹得这脸去打一个喷嚏。我钻进一辆巴士,蜜糖似的阳光也粘着我上了车,成了第三位乘客。车厢里弥漫着甜甜的蛋糕香气,我用一颗心跟穿黑斗篷的谁讨了蛋糕上那颗乖巧的樱桃,你的小嘴它最适合。

“秋天的早晨,蓝鸟发出阵阵欢唱。多么希望你的耳朵能指引着你,跟着这欢唱来到这里,摘下树上的蓝色水果糖,让海风拂过你的喉咙,成为你某一刻说出的点点心事。

“冬天的傍晚,我坐到蓝鸟守护的火苗前,天亮着、灯亮着、火亮着,但我却看不清你的模样。这些都是你,又都不是你。

“穿黑斗篷的谁掏出那颗心,面前的河流也跟着亮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你,朝着我,还是它走过来。那些没有颜色,没有光泽,没有酒窝……那些个你,原来,才是你。

——送给我的儿子,希望他能找到自己,成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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