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敬没回专案指挥部,他开着车子出去了。
一些记忆本来好似片片浮油,安分地与水分离着。不想,刚刚被苏凌玲这么一搅,立马成了混沌的一整锅,令李子敬只有放下所有车窗,加速行驶才能够找回一丝理智。
李子敬是老来的独生子,童年时光多半与自己和自己的想象游戏为伴,而这些显然不需要旁人的参与。在婚后的最初几年,甚至一直到女儿上了幼儿园,他都仍然强烈地排斥妻女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攻城夺地的行为,并以加班作为抗议。
当他五十二,妻子四十三的那年,女儿去外地上了大学。妻子突然没了围着转的对象,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迅速地蔫了下去。结果,一场意外或预谋的怀孕不期而至,“老蚌生珠”成了亲朋好友对他俩的调侃,也成了女儿受不了的耻辱。
整件事中似乎只有妻子真心高兴,她重拾学习的快乐,下单了一摞又一摞的育儿书籍,给他发一串又一串的语音,告诉他:只有母亲心情平静,胎儿才会平静。这样的孩子在长大后,才不会爱钻牛角尖,遇事好走极端。相反,如果母亲在怀孕期间心情不佳、气道不顺,孩子的人生底色便会如同毕加索的蓝色时期一样,满溢着阴郁的蓝色与蓝绿色。当别的孩子还在追逐打闹的时候,这个孩子可能已经常常要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了。多年后,当已经成年的孩子坐在心身科的大夫面前时,大夫会跟他说,这不是他的错,是原生家庭的错。
但妻子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孩子,这个她辛苦诞下的儿子只活了短短三个小时,根本无缘长大,无缘坐到心身科大夫的面前——她在分娩过程中,突发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顺产时大出血,晕厥后改为剖腹产。但一切为时已晚,胎儿的血小板也先天低于正常值,顺产经产道挤压后,发生了颅内出血。
当李子敬告诉妻子,他们的孩子没了的时候,她依然因为麻药而神志昏沉。她用手肘费力地撑起身体,试图从床上起身,去捡拾“掉落”到地上的孩子,去安慰在地上痛哭的孩子。苍白的地板没有给她的精神留有什么余地,她全身瘫软,再度晕厥过去。
此后,妻子的生命肉眼可见地急速凋谢。高龄生产、大出血、丧子之痛耗得她形同枯木,渐渐地从李子敬父女的生活中淡出,淡得宛如墙上的一抹孤影,最终消逝在黑夜对破晓的诅咒之中。
李子敬好不容易才适应和喜欢上自己的精神世界被妻子、女儿、妻子腹中的胎儿变成一盘“大富翁游戏”,却在朝夕之间,一切都没了。荒芜,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孤寂的荒芜重返他的生活。
女儿无法原谅他让妈妈高龄产子的行为,就跟与他断绝了父女关系没什么两样。如今,如果没有硬塞给他的徒弟烦他,他可以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就过完一整天。
那个他用来记录案情要点的随身听,本是他为了讨好女儿,让她别为二胎的事,继续与妈妈怄气而准备的。是他在路过女儿房门口,看到她为了一抽屉磁带没设备可放生气时,灵机一动准备的惊喜。
现在,一切都被那个奇迹,那个令妻子期待得如同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又因为“要重新开始困顿非常的夜起”而忧虑不定的,被诅咒的奇迹带走了。李子敬发现,他对这个孤寂荒芜的家的了解,还不及家中的蟑螂。
一天早上,他在十足糟糕的睡眠中惊醒。清醒时,他无法回忆起妻子分娩之后,到他亲手将儿子海撒,这之间的很多事情。有时,他甚至无法回忆起儿子和妻子的脸,在他们的脸和他之间,总有一团巨大而浓烈的情感挡在那里,撞不烂,也冲不破,好像一团质量过关的安全气囊。
唯有女儿的脸是清晰的,她冲他吼:“是你的重男轻女,害死了我妈!你这个刽子手!”
天地良心,他没有,绝没有重男轻女。但他叫女儿觉得他有,那他便是有。任何事都有代价,这便是他早年间真忙和装忙的代价。
从那天起,他开始努力像妻子期望的那样生活。他会为别人撩门帘、递纸巾、涮杯子……我会做一切妻子以前期望他做的事,他一次次地扑向那团情感,又一次次地被它安全弹开。
他像是一头满身是血的公牛,哀伤、愤怒,却又偏偏不致命。
他的右脚把油门往下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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