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打围碰到金钱豹1

2023年2月24日,第35届北京图书订货会在北京中国国际展览中心(朝阳馆)开幕。本届图书订货会会期3天,集中展示图书40万余种,展览面积5万平方米,展台数量2900余个,参展商数量700余家,参展规模创历届之最。

自“盯印之旅”后,订货会是欧洋逮到的再一个跟杜梨“独处”的机会。当然,他是探到杜梨的到会时间,才特意申请在那一天“看摊儿”的。

夜里,他梦见儿时某一年的春节,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一起去逛豫园,摸摸这家的花灯,央求妈妈给他买一个,再把那家门前攒动的人头挤开一条缝,猜猜被这个谁挡住一个偏旁部首,那个谁挡住整个半拉句子的灯谜。然后,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穿过九曲桥,到南翔排队去吃小笼包。他感到天是那么近,一切都那么近,幸福唾手可得。

如果梦能停在那里就好了,但是闹钟还没响,恍惚间爸妈便放了手,长长的百年大街上,只剩他自己,跟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一样。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天空开始下雨,他的脚往下扎着根,重得像是已经扎到了地幔。

快醒来时,梦中短暂的快慰已经被雨水洗刷干净,他还是那个颓丧的欧洋,每日如此。即便现在进到订货会的现场,换上了新颜,要不是手中的咖啡已被他一口闷掉半杯的话,小黄跟他打招呼,他是不想理的。

“今天你们部门轮到你看摊儿吗?”

“是啊,老大让我来专业场见见世面。”欧洋答道。

“那真是便宜你了。明天的大众场,除了看摊儿,还得帮着卖书呢。”

“听说了。卖不掉就得再打包搬回去,幸好现在书目都改电子的了。”

“怎么样,待会儿你午饭怎么吃?外卖吗?”

“再看吧。中午那场直播,我是‘小助理’。”

直播兴起后,出版业也无法免俗,编辑的日常工作中又添加了一项直播任务。之前,营销任务也是这么被添加进编辑“挤挤总会有的”的工作列表中的。如果有人是看了电影《编舟记》《天才捕手》,或者《中国米食》的访谈(编辑团队为了编辑这本书,先去种了一年的田),憧憬一心一意挖掘作者、编撰图书才想来当编辑的,那么他们恐怕会对现在的编辑工作感到些许失望。

出版圈内流传着一句调侃:编辑都是用爱发电的。但拿着6K的工资在一线城市生活可不是一部“文艺片”,欧洋之前看过一个编辑跟读者算账的文章:

咱们来算一笔账,小编我一年做了五六十本书,每本保守点,按一万的印量算。此刻,你手里的这本书,我拿了一毛二,一百本才够我一天往返公司的地铁票。

而平均下来,我4.4天出一本书,作为重点项目编辑,也就是哪个项目都是十万火急的编辑,我每天除了给出版社报选题,做著作权登记,宠溺作译者,往来各种合同,三审三校,肉眼识别稿子中的各种匪夷所思的BUG,评估约稿投稿,写版权引进报告,配合版权编辑报价,和外方开会,配合美编,讨论版式封面,配合营销,讲书录视频,跟进印厂,制定工艺,核算成本,打各种付款申请,出各种资料,审定蓝纸、装前样,写推文,做分享,应付大半夜各路人马觉得我是24小时为他们stand by的……

除了操着这些“卖白粉”的心之外,还要应对,我妈问我,你们都有作者、绘者,你到底为什么需要加班?面试的问我,印张是什么?版权页是什么?然后说不过这些都不打紧,我可以做策划编辑。

欧洋没能获得到编辑部实习的资格,他搜集这些情报,只是为了拉近和杜梨的距离。不过,在看过之后,他倒是对自己之前向另外一家出版社投稿,没能得到编辑只言片语的回复感到了一丝丝理解——他在因为户口问题转回爸爸的老家重读初二之前,一直都有在课外兴趣班学习绘画。

至今,他都觉得让一群“未来的梵高”“未来的贝多芬”,甚至“未来的托尔斯泰”“未来的陈景润”必须不能偏科地精通语数外,且把时间精力都耗费在浪费自己的天赋这件事上,简直和硬推着不善言辞的编辑“抛头露面”一样令人为难。

从此,他便再也没有给任何编辑投过稿,因为他悟出一个道理:如果编辑都挣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的话,他们势必会把大部分时间精力都投入到已经签约的项目上。这样一来,他们还能剩下多少爱分给一个新人作者呢?就算那可能会是一部非同凡响的作品,但连邮件都没被打开的话,一切都是枉然。除非——那个作者自带流量。

这是一个流量为王的时代,订货会的每个摊位前都架着一堆机器。为博眼球,不止三五家出版社请来了自己的明星作者助阵,更请来了各种演艺团体助兴。欧洋当完“小助理”,在各家摊位间穿梭,搜寻杜梨的身影的时候,感觉自己仿佛跌进了一个诡异的万花筒,或是马戏团。

最后,还是一位作者帮他找到了杜梨。那位作者正在接受媒体访问,他对着镜头说道:“我很感谢我之前在**出版社的编辑,她认为我不行,背弃了我。事实证明,是她没有眼光,不够专业。不过也正因为她的无能,我才能遇到你们,我的小向日葵们,你们才是我真正的伯乐。”

这位作者人称“小太阳”,长得十分帅气,颜值是捯饬一下可以当“爱豆”出道的那种程度。台下的许多出版从业人员也都是他的粉丝,在她们的衬托下,冷静的杜梨显得格外扎眼。

“杜老师还真听得下去。要是我,才不给他这个脸呢。”晃荡过来的小吴说道。

“怎么?”

“你刚没听见他是怎么说的吗?他简直就差点名道姓,或者直接把杜老师给请上台了。”小吴的声音大到,现在周围原本不知道的人也全都知道了。

“他之前的编辑是……”欧洋想指杜梨,意识到不对,赶紧缩回了手指。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啊?好了,你们都看见我来了哈。都看见,我就走了。”撂下这句话,小吴看了看手机,便下班了。

欧洋挤到杜梨身边。“杜梨老师。”

“哦,你也来啦。”

“您吃饭了吗?”

“我听完这个。”

“那您带糖了吗?我刚刚一直在直播,好像有点儿低血糖。”欧洋顺势扶住杜梨的胳膊。

“天哪,这可不得了。来,我带你去那边,那边人少,空气能好一点儿。”杜梨跟欧洋预判的一样,和他一起离开了那个多余的小太阳。

他俩没走几步,就来到了场馆的尾部,那里有一条狭长的走道,是最后一排摊位的挡板与场馆墙体之间留下的空隙,宽度刚刚够两个人并排通行。在走道的尽头,靠近杜梨他俩的这一头有一间水房,来的人不多。与挡板另外一侧的世界比起来,这里沉静得简直像是个世外桃源。

“幸亏,你瞅见我了。来给,多嚼几颗,很快就能好。”杜梨从包里拿出两条糖,拆开樱桃味的那条,剥掉三张糖纸,把糖放在欧洋的手心里,“我去给你打点儿热水,你先吃。”

杜梨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奔向水房。再回来时,欧洋已经靠着挡板,就地而坐。

“怎么?还是不行吗?不行,咱就赶快上医院,低血糖可大可小。”杜梨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着杯盖,说道。

“没事,好多了。我就是觉得这里挺好的,想坐一会儿。”

杜梨把开着盖的保温杯放到欧洋身旁的地上,自己也坐下来。“水得晾一会儿。哦对,糖给你,我还有。”

欧洋接过这条樱桃味的水果糖,包装纸被杜梨的手汗弄得潮乎乎的。刚刚拆得太急,撕口也破破烂烂的。他把撕口又好好叠了叠,整条收进裤子前面的口袋里,但马上又拿了出来,抬起一边屁股,塞进了后袋。重新坐好前,手指隔着裤子,又不放心地把糖往口袋底部按了按。

“你放那儿,不硌吗?”

欧洋摇摇头,把身体重心往没装糖的那侧偏了偏,他希望自己能时刻感受到糖的存在,又怕不小心把它给压碎了。

“要不,我先帮你装着,待会儿再给你?”

“不行,”欧洋把嘴里的糖转到没有蛀牙的那一边,没舍得咬碎,“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这孩子,那随便你吧。”

“杜梨老师,如果人生的代表物只能选一样的话,您会选哪个?”

“这是什么?心理测试啊?跟之前的只能带一样东西上孤岛,是一个意思吧?”

“不是。”

“不是啊,我想想。选一样人生的代表物……那你先说,你选的什么?”

“不行,我先问您的。”

“哟,挺贼的嘛。我的人生,包括家人啦,朋友啦,工作啦……家人……”

“可以选人。”

“你以为我要选我儿子啊?他可不是个物件,他是他自己。而且,既然是选最能代表我的人生的,那肯定是按我的成就感排名来选嘛。我儿子他的优秀,都是他自己的成就。那人肯定就都不是了,那就是工作吧,工作。”

“太笼统了,得具体点儿。”

“具体点儿……我希望什么来代表我呢?”

“或者,咱们可以想个具体的情境。这么说可能不是十分合适,但您也许可以想想您的葬礼,在那张薄薄的照片旁边,您希望放上一样什么东西,来概括您一生的努力?”

“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希望的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句读者的评价。”

“什么评价?”

“‘她的书理解了我’‘我的人生在她的书中被理解了’,诸如此类的话吧。”

欧洋的瞳仁里闪烁着亮光,他很想大声地告诉杜梨,这就是他这么多年来,每次看《你的模样》时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被她的文字拥抱了,治愈了。但轻咳过后,他说出口的话却是:“那您现在在干吗呢?”

“啊?”

“您今年多大?”

“四十……四十一,马上四十二了。”

“所以,您还准备为那种烂人做书做到什么时候?!”

“啊?哦,你说刚刚啊。啊!怪不得,你低血糖都不出汗呢。你呀你。啊!水!凉了。你还喝吗?”

“没用的,别岔开话题。”

杜梨叹了口气。“他人其实……还好,他只是还在生我的气,以为我不要他。这是我的问题,是我没跟他沟通好。怎么说呢?他是那种我认为会有一番作为的作者,但是写作,套用《瓦登尔湖》的作者亨利·戴维·梭罗的一句名言,就是‘你都还没有站起来去生活就坐下来写作,多徒劳啊’。我知道他能成名,但我希望他能够在成名前,先再填一填自己。否则,成名后就更难了。但是,他以为我只是给自己找了个方便的借口来拒绝他。现在,大家搞成这样,他还那么受伤,确实是我没做好。”

“您说的……说的怎么跟恋爱似的。”

“差不多吧。”

“差不多?!”

“编辑不爱自己的作者是不行的。当然,不是那种爱。”杜梨说着,自己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抛开文学修养不谈,作者起码都要有三种能力:看见情绪的能力,用文字将其还原的能力,令读者感同身受的能力。所以,不可避免地,作者或多或少都有点儿高度拒绝敏感。哦‘拒绝敏感’是个心理学名词,意思是说个体对拒绝的焦虑预期、准备性知觉和过度反应的一种倾向。”

“那您敏感吗?”欧洋也喝了口水,“我是说,您不也是位作家吗?”

“哦,该你了。”

“什么?”

“人生的代表物啊,别装傻。”

杜梨又岔开话题,这次欧洋放过了她,说道:“关于这个,咱们来玩个游戏啊?”

“又玩?你就是诓我说了,结果你自己不想说,是不是?”

“说!说。我的代表物就在这个游戏里。很好玩的,来试试,试试。您的包里有笔和纸吧?肯定有。”

杜梨摇头笑笑,拿出纸和笔。

“咱俩一人一笔,十笔后看能画出个什么东西。您先来,还是我先来?”

“你这人生的代表物也太随机了吧?”

“不会的,相信我。这就跟问自己一个问题,然后数花瓣一样,数到最后一瓣,那个答案是不是自己最想要的,心中一目了然。”欧洋把笔塞进杜梨手中,“那既然画的是代表我的东西,我得保留画最后一笔的权利,您先来吧。”

“可我只有一支笔。不麻烦吗?”

欧洋抓着杜梨的手画下一竖。“这不就得了吗?到我了。”

“不行,重来。我还是有点儿子反骨在身上的,我才不要竖。”杜梨说着,把本子翻过一页,在那页画了个圆。

“您这画得都不够圆!看我的。”欧洋用自己的圆包住杜梨的圆。

杜梨撸起袖子,调整好坐姿,用力握住笔,甚至连五官仿佛都在帮忙。“我就不信了。”她在欧洋的圆外画了个更大的圆。

就这样一个圆包着一个圆,一个圆又包住一个圆。在欧洋最后在第一个圆的中心点上一个点后,整幅图成了一个靶子。

“靶子?我看这话你要怎么圆。”杜梨抱着胸说道。

“是这样的,我的人生就是谁肯为我画下第一个圆,我就会把它的圆心当作我的靶心,插上我的箭。”

“恩将仇报?人家给你一个圆,你却插人家。”

欧洋学着刚刚杜梨的语气道:“差不多吧。”

“诶,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杜梨说着,拿起欧洋放在腿上的本子,往他的身上打去,欧洋笑着一挡,本子正正好打在他的护腕上,“啊,对不起。”

“不用,根本不疼。不过话说,”欧洋提起一口气,“您那天,那天为什么能那么平静地问我,现在还痛不痛苦?”

欧洋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面一直哆哆嗦嗦的,甚至都不敢去看杜梨的眼睛,一直在毫无必要地调整着护腕。

“因为我也很怕别人的过度关心,跟过度解读。”

杜梨的这句话,特别是当中的这个“也”字,同样说得很平静,就跟她当天说起自己的婚姻是无性婚姻时一样。但是欧洋明白,她是在意的,很在意。否则,她不会在那个当口,把它当成是一剂安慰说出来。

在杜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俩就再没说话,但也没人起身要走。杜梨掏出手机,安安静静地看起了书,手机上没有任何累赘的挂件,甚至连手机壳和手机贴膜都没有,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裸着。

欧洋从框住天空的窗户望出去,心想:一个靠纸质书养家的人,却津津有味地看着电子书,跟他俩身处人声鼎沸的会场,却躲进这处角落,他明明把她选作“仇人”,现在却想要射中她的圆心一样荒诞。天上的云没有形状,有点儿像是他的这场所谓的“复仇”。

欧洋的思绪一直这样飘着,他也没有费力去装饰自己的表情。如果身边人不是杜梨的话,最怕尴尬的他肯定早就开始猛找话题,或是拔腿逃跑了。但是待在杜梨的身边,如同被她的文字包围着,欧洋感觉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挂任何花哨的“挂件”。纵使思绪乱飞,心也能稳稳地落回地上,很踏实,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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