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夜里爬行。
在李子敬的印象中，夜从来都不是只有千篇一律的黑。估计是房顶积雪未化的缘故，今晚灰黑的夜色中闪着碎银，有点儿像是妻子选购的那款用作瓷砖美缝的环氧彩砂的色儿。但当时，李子敬自作聪明地让人调了灰色的瓷砖勾缝剂，并为自己的省钱大法暗自得意。现在，一切都已成追忆。
李子敬把车停好。刚把车灯关上，人还未下车，夜色便仿佛嗅到了猎物的气味，朝他迫近。刚刚还令他想起妻子的黑暗，突然阴沉起来，随着夜气同时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甚至咬向他打开车门的手。
一只夜猫，还是黄鼠狼，从车门旁窜过去，夜晚是该还给城市里的小动物们的。
李子敬在车旁站定。今晚的月亮发红，仿佛害了什么大病似的。疏疏落落的小星星们全都缩着头，冻得一边哆嗦，一边打瞌睡。比起它们，散布在黑暗中的灯火，看来倒更像是被大楼的尖角勾住的星星。
只一个走进小区的当儿，暗影便更浓了些，把所有近处、远处的景物都罩在里面。所有眼睛接触到的东西都不像白天那么分明，每一样都借着夜色赠予它们的朦胧与模糊，隐藏起了某些东西，让人觉得大自然好像有了什么预感。
李子敬深吸一口气，夜晚的空气倒还是一如既往的透明和新鲜，只是冷得他一阵咳嗽。他的脚步刺破浓重凝滞的黑暗，发出钝重的回声。
皓月当空小区加强了警戒，特别是杜梨和董月梅所在的这栋楼。李子敬朝被夜色压得最厉害的那位警员走去。
“辛苦啦。”李子敬亮出证件，“今天下午也是您守的这里吗？”
“是。您怎么知道？”
“我想问问，从这里出去的人，印象中有不太寻常的吗？”李子敬是从这位警员的状态看出来的，但他没有说出口。
“您是想问，进去的人吗？”
“不，就是出去的。”
警员歪了歪脑袋，一脸困惑和焦急。
“没事。回去的时候，吃点儿暖和的东西吧。”李子敬拍了拍警员的肩膀，“嫌疑人是有备而来，谁赶上了都一样。”
“我想了一晚上……”警员开口道，但并未转身，他知道李子敬已经越过他，甚至迈过门槛了，“我觉得，我该说。”
“嗯？”
都说夜深人静，但其实空气中的一切都不是静的，所有秘密都像是在聚拢或扩散、前进或后退，按照某种神秘的舞步移动着。警员的这句话就是随着偶然吹过的一阵冷风，灌进李子敬耳朵里的，令他感觉耳朵像是被割伤了一样。
“下午我其实……其实我离开了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警员知道李子敬回来了，但他低着头，不敢看李子敬的脸。
“继续。”
“快三点的时候，有个女人跑过来拉我，说自己在马路对面看到了一名被拐儿童。”
“当时，这里只有你吗？”
“只有我。我跟她说了，我正在执行公务，叫她找其他人报警。但她质问我，懂不懂那种只要门口有动静，就以为是孩子回来了，却又落空，但下次依旧忍不住奔向门口的那种绝望。说错过这次，就……”
“孩子确系被拐了吗？”
“是个乌龙。”警员缓缓地摇摇头，头低到眼泪直接滴落在制服上，“孩子的妈妈说会投诉我。”
“你记下她的身份证了吗？”
“孩子妈妈的吗？”
“不是，报警的那个女人的。”
警员抹了把脸，打开警务通，从历史记录里调取出当时查验身份证的信息。“是这个，叫作‘董月梅’的人。”
李子敬接过去，身份证上的照片和名字仿佛直接给他的后脑勺来了一掌。这个董月梅到底是故意的，还是被命运捉弄了啊？
“请您，抬起头来。”李子敬双手扶住警员的上臂说道。
警员稚嫩的脸上哭花了一片。“是我，是我的错。”
“错不错的先放到一边，很多结果都没法用简单的对错来界定。但是记住，”李子敬说着，手上加大了力道，“只要穿着这身衣服，就要挺胸抬头。因为你是一名人民警察，是人民的底，无论遇到什么，都得挺好喽。”
警员摆出立正的军姿，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一样立在幽深的夜色中。
李子敬当场就给刘头打了电话，这意味着可能有人趁机溜进了楼，嫌疑人不止欧洋一人。通话结束，嘱咐这位警员等天亮了把情况跟他自己的直属领导也汇报一下后，李子敬上了楼。
整栋楼都还在睡梦中，无论他把脚步放得多轻，听起来还是过分骇人和诡异，像是直接踏在别人的梦上，碾着梦的残渣在走向案发现场。
501和502室都拉着警戒线，守在门外的辅警已经换成了“老人”。李子敬出示证件，在门口穿戴好一整套防护服，上撩警戒线，进入董月梅家。
时隔不过一天，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痕检人员已经固定了地上有价值的痕迹，并用粉笔圈了出来。李子敬踩在没有粉笔圈的地板上，往里走。
自己到底要找什么？他的心中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或者方向。有用的生物检材和痕迹检材都已经被法医和痕检技术人员采集走了，但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李子敬，既然是人犯下的侵害人的案件，那么从人入手，并回到人上，才是找到案件突破口的关键。
当然，现在想要了解一个人，技术手段很多，眨眼的工夫甚至连人家底裤的尺码都能够知道。但李子敬总还是觉得，这样拼凑出的人，就像工业糖精或超市里一排排的无糖可乐一样没有灵魂。
而且，动动手指，顶多再打几通电话，便能让自己的电脑里塞满一个人的一生，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特别是用惯了传统侦查手段的李子敬，过载的海量信息和新出台的诸多对公民隐私的保护条款，常令他感到，坐在电脑前的这个自己也一样没了灵魂。甚至，对着一块屏幕，他发现案件细节的能力也跟着他的眼睛一起退化了。
他是个笨人，笨人还是回归笨办法最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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