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五分钟到约定的时间,刘桂林、李子敬和唐建慈就守在了电脑前,像是三个等待上网课的学生。刘头平时总是“师兄,师兄”地喊李子敬,真坐到一起,却没多少话聊。
“老郑说啥了吗?”李子敬话里的“老郑”指的是六组的头。
“他呀,他那边也不好整。欧阳慕杜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靠着走访他的新老同学,也没得到什么关键线索。大家就跟统一过口径似的,全都说他这人无可挑剔。”
“这……不太寻常啊。我之蜜糖,彼之砒霜。再好的人,也很少会没有一丁点儿负面评价,除非是刻意为之。”
“哇师兄,最近你这小词儿用的,一套一套的呀。”
“最近看了点儿书。”
“哦对了,同学们普遍对杜梨的评价可都不太高。说凡事啊,欧阳慕杜只要不按他妈的要求去做,杜梨就会自残给他看。时间马上到了,待会儿,咱们也可以问问看。”
“他们是亲眼所见,还是?”
“说是……”
正说着,屏幕那边的二老准时上线,接受了唐建慈发起的视频通话请求。问完包括“自残”在内的一些问题,比如“遗体捐献你们知道吗”“他为什么放弃做手术”“你们全程都没有回来过吗?为什么”“已经彻底不联系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之类的,李子敬突然抛出一个名字,他问道:“‘李雷’这个名字,你们有印象吗?”
问题一出,就算隔着屏幕,李子敬他们仨也都看到了二老眼中上演的瞳孔地震。李子敬他们也交换了一个眼神,等待二老开口。
“你说吧。”欧阳桐生的养母跟老伴说道。
“是这样的,”养父肯定有点儿指尖失温,他搓搓手指,叹了口气道,“有些说来话长。在那孩子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不在家,我当时被外派到国外一段时间,他放学回来,突然问雨桐,”养父说到这儿,与老伴对视了一眼,“他是不是我们亲生的。”
“这件事,我可能是没有处理得太好。”养母接过话茬,说道,“当时,他爸人不在家,我也没人可以商量。被孩子这么一问,有点儿慌。毕竟,我们为这个孩子放弃了太多。也听到过很多领养的孩子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长大了之后抛弃养父母,去给身生父母养老的例子。我估计,孩子肯定是从学校,或者周围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所以,第二天我就买了一张火车票,把他送上车,送到了我的一个远房表姨家,让他在那儿待了一周。接回来以后,我们就直接一起搬去了新家,也给他转了学。”
“刚领他回来的时候,我们就搬过一次家。甚至,双双申请调离了原单位,一切从头开始,就是怕他是我们领养的这件事情会露馅儿。结果……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古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但是,我和雨桐,我们自问对他的养育是无愧于心的。雨桐更加是一位合格的母亲,为了这个孩子,她甚至少涨了好几级的工资,两次放弃出国访问交流的机会。要知道,这些在八九十年代,这可是……”
“唉,现在还说这些干吗?怪只怪,我们在领养前,没有问清楚。”
“问清楚?问清楚什么?”刘桂林问道。
“我们怀疑,他从根儿里就带了一些不正常。好像是转学后不久吧?”这对养父母又对视了一眼,“他突然就变得极易受惊,都那么大了,还越活越抽抽开始尿床,在学校里也尿了好几次裤子。后来,甚至死活不肯起床去上学。我们就带他去看了病,医生给开了药。可吃了药,他不仅嗜睡、一个劲儿地往横了长,成绩更是急剧下滑,我们又不得不给他请了老师单独补课。唉,总之是折腾了好一阵子。养他,我们钱可是真没少花。结果,还是养了个白眼狼。”
养母撇了一下嘴,将自己的手覆盖在老伴的手上。
“一开始,我那个远房表姨说,他在跟一个叫作‘李雷’的男孩子通信。那阵子不是流行笔友之类的嘛,我想那样也不错,起码他能锻炼一下语言表达,对写作文有好处。”
“不好意思,我稍微打断一下,您的‘远方表姨说’?您又把他给送走了?”李子敬问道。
“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又获得了一次出国的机会。当时,他爸正好也在那边,我想了想,那次就答应了。本来,说好就去一年的,孩子去过我表姨家,放在那儿,我也放心。哦我们可不是白放啊,给了钱的,老巨了。”
“本来……就去一年?”
“嗯,没想到,那边总让我们留下。工资给的多啊,还有补贴。这边,小孩子又这么费钱。我们合计了一下,也是为了孩子的未来嘛,就又在那边多待了待。结果,等到我们利用回国研讨的机会,去看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什么‘李雷’啊,笔友啊,那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真不知道我表姨她是怎么想的,他俩的所谓通信既没邮戳,也没邮票,笔迹也明显一个是拿左手写的,一个是拿右手写的啊。是得有多蠢,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把他照顾得很好,才会在电话里,特意跟我说他交到了一个叫作‘李雷’的朋友啊?!真是想想就来气。”养父拍拍养母的手,养母甩掉,继续道,“我拆了几封,里面都是什么‘既然同样会抛弃我,当初为什么还要收养我’之类的屁话。然后,这个李雷便会在‘回信’里劝他,劝他让一切疑问都烂在肚子里,说否则我们就真的会跟他的亲生父母一样,把他给丢了。简直有病,一定是根儿里带的。”
“他扮演这个李雷,大概持续了多久?”李子敬问道。
“好像一直到他结婚吧?”养父问养母。
“说起这个,我就更来气了。我给他介绍了那么多优秀又知根知底的女孩子,他都不要,偏要个来路不明的。还给我来了个闪婚,我还以为那女的是给我怀了个孙子当嫁妆呢。我名字都想好了,结果,左等右等,她的肚皮就是不见动静。是,他们那时候不生孩子,是没我们那时候丢人了。但,我也是好心啊,是不是?”养母说着,看向养父,养父连忙点头,“我就提了那么一嘴,说要不要帮他们留意着点儿。现在不比我们当年了,想要领养个没病没灾的男孩,不早点儿开始谋划,哪儿那么容易啊,是不是?结果,这就炸了。”
“彻底炸了。”养父附和道。
“翻旧账,清算我们的历史罪过……全赖那个女的。从她还没进门,我就知道,她是个扫把星。那死小子还说,只有她是真心需要他,不会抛弃他。真是白养了,所以才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他对他那个成天病恹恹的丈母娘,都比对我们好,我们简直就是给他丈母娘养了个便宜儿子。”
“关系从此就再没缓和吗?孙子出生也没有?”
“哼,谁知道那女的怎么给吹的枕边风。我们难道待他还不够好吗?知道他不会去找亲生父母以后,我们二话不说,就带他回了他出生的那间医院,想说帮他找找他的根儿。可惜,那间妇幼保健医院被并入了其他医院的妇产科,原址也已经变成一片商品房了。这怪得着我们吗?没有我们,他妈当年就能不扔他了?要不是我们给了他一个家,他现在能当上医生?老佬!谁家舍得这么花钱培养一个养子啊?结果,我们得到什么了?一个白眼狼,一个扬言要改叫‘李雷’的白眼狼!”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不知道,反正我们当时已经决定移民了。晚是晚了点儿,但好歹我们也想明白了,与其把钱留给他,不如我们自己花。现在,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孝顺买不到啊,是不是?养老院里,一堆金发碧眼的‘儿子’排着队等着孝顺我。”
“他跟你们那个远方表姨亲吗?”
“亲不亲的也没用了,她早那边去了。”养母指了指天。
“她有孩子吗?跟欧阳桐生……”
“别提了。是你,你也不能跟一个为了一块肉,就差点儿打瞎你一只眼的亲戚,还有什么来往啊,是不是?当年就为这儿,我们都不得不提前回国了。”养母说着,却突然将手背放在唇上,食指跟中指像正在发报一样,急速弹动起来,“啊——不过,经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十一前,那小子,我是说我表姨的儿子,他想在他丈母娘面前表现表现,十一带他们一大家子出国旅游,问我加拿大有什么好玩的。这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什么查不到啊,问我不就是想我到时候接待他们一下子吗?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提到,桐生的儿子……他是还叫这个名字,没改名吧?”
刘桂林冲着屏幕点点头。
“嗯,他儿子……该死的,他甚至都没告诉我们一声,他生了个儿子。就只是一通电话的事儿!”
“呃,其实……其实,他当时确实有打,打了一通电话过来。”养父说道。
“什么?!那我怎么不知道?!”
“你看,你直到现在,每次一提起来,都还是这么……这么的激动。跟你说的话,你难免……咱们当时,好不容易才刚刚适应这边的生活,也交上了董太太这个朋友。”
“他说什么?”养母扭头问向养父。
“什么?”
“他电话里都说了什么?!”
“这都多久的事了……”养父看到养母的眼神后,立马改口道,“啊,我想想,想想啊……哎呀,他就说他生了个儿子,什么时候生的,几斤几两……”
“您看,要不您二老……”刘桂林试图插话道。
“啊!他好像提了一嘴,说他老婆是咋地来着……不下奶!对,”养父拍了下大腿道,“是不下奶!没错,是这个!问咱们有没有好办法。然后,我就寻思,这你……不,这咱们也没经验啊。我就让他上网多查查,网上啥都有。”
“我打断一下,您刚才说,您表姨的儿子提到欧阳慕杜,哦也就是您孙子,他怎么了?”李子敬出声打断养父道。
“十一前,说是准备出国留学,问我表姨的儿子借了钱。”养母突然变得很平静。
“他们两家还有来往?很熟吗?”
“不知道。如果我没错过那通电话的话,可能还能帮到你们。”说着,养母的嘴角下垂,并抖动起来,“没错,网上啥都有,但是没有妈妈呀,他那是想妈妈了。初为人父,他那是……”
养母抽泣着,情绪一点儿不比之前激动,岁月却仿佛一下子从她精致的妆容下浮现了出来,令李子敬在挂断视屏通话后,眼前依旧留有养母最后哭泣的残影。
唐建慈把手伸进裤兜,摸到无人知晓的她的另一只手机,偷偷关掉了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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