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你是在问:我对杜梨做了什么呀。
很多哦,很多……
欧洋捡起自己脑中的碎片,左手里的是杜梨跟他说,波兰女作家维斯瓦娃·辛波丝卡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右手里的是杜梨跟他说,印度女诗人奈都夫人在诗作《林中》说:“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他的脚下也有,被他踩得更碎的是:
欧洋检查了自己的手指甲——不太长,甲缝里也没有黑污;又检查了自己的肩膀——上面没有头皮屑,也没有碎头发;然后是牙齿——午饭并没有被牙缝留下来一起打发下午茶时光,之前自己用了漱口水,现在口气闻起来依旧很芬芳,仿佛嘴里藏了一朵茉莉花;鼻毛昨天早上也才修剪过,眼睛里也是黑白分明,头发……
“你不是要去给杜梨老师送装前样吗?怎么还不走?”同事问道。
“就走了,我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别把脑子落下就行了。”
戴上口罩,欧洋根据杜梨发来的定位,地铁转公交再步行,跨越半座城来到皓月当空小区门口。本想微信通知杜梨,但楼下的门禁因为有人搬家,正好开着,欧洋直接电梯上到五楼,闻一闻身上有没有汗味后,敲响了杜梨家的大门。
“真是麻烦你了,还叫你跑一趟。”杜梨接过装有装前样的袋子。
“没事,应该的。是我们忘记跟印厂说,这次直接送到您家,不用往单位送。”欧洋搓着手,踌躇地立在一进门的地方,“不过,这回我也算是认了门了。下回,我还给您送。”
“来,你坐,坐这儿吧,别客气。我家够远的吧?坐会儿再走。家里也没别人,你要不要上个厕所?”
“没事,不用,不用。”欧洋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杜梨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掏出装前样。“喝水。凉的行吗?还是要热的?”杜梨弯腰,从桌下拎上来一瓶矿泉水,递给欧洋。
“没事,您别客气了。我待会儿就走。”
“那行,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你要什么自己随便弄哈。”杜梨开始查看手中的装前样,“你待会儿是从我这儿直接下班,还是得回社里?装前样的问题,我是拍照加文字描述好发你,还是?”
“有问题吗?”
“你看,这个是属于手工切割的问题,出大货时不会这样,还是需要反馈给印厂,叫他们大货的时候注意?”
欧洋贴过去,杜梨的衣服上跟这间屋子一样,都有股似有若无的消毒水味。欧洋不反感这种味道,反而觉得蛮安心。只是,自己刚刚无意间碰到杜梨的地方烫得好似要烧个洞出来,杜梨看着倒是不以为意,一心都在装前样上。
“您先贴个条,标上。等您看完,我统一发给樊姐,问问看。”
“那要麻烦你等了。”
“没事,您今天怎么这么客气?”
“最后一次了嘛,总想留个好的Ending。”
“什么……意思?什么最后一次?”
“我还没跟上头说,但我准备辞职了。你算是第一个知道的。”
“为什么?啊!您终于想通了,不再帮那些从不知道感恩的人做嫁衣,打算……”
“不是,不是的。我要出国了,陪我儿子。”
“真的假的?怎么这么突然……您是在开玩笑吧?是吧,在跟我开玩笑?”欧洋放低视线,拼命想对上杜梨的目光,但她很明显故意埋头在装前样上。
“他说……我儿子说,他跟学校谈好了,出去做交换生。”
“那您的创作呢?又不搞了?”
“我觉得他说得对,作者千千万,不差我一个。但是他的妈妈,只有一个。读者不读我写的,也完全可以……”杜梨的头越来越低。
“您上回不是说,”欧洋打断她,“要开始为自己活了吗?就是上回啊,您引进了那本戴安娜·奈德的自传《寻找道路》后,看到六十四岁的奈德横渡了从古巴到佛罗里达一百一十英里海域的故事后,您说您要重新开始完成那个二十多年前未竟的梦想,重新开始创作。您是这么说的,您忘记了吗?!”
“你记得……记得可真清楚。”
欧洋当然记得清楚,杜梨说过的每一个字,包括说每一个字时的表情,当时的温度、湿度……当时的一切,欧洋都记得,全都记得。
他记得,杜梨跟他说,奈德说:“马拉松游泳是一项艰难的运动,我在其中有一种撕裂感,一方面不想再经历那种不适、乏味、呕吐、寒冷和漫长的时光;另一方面,如果我不去做,又会感到丧失自尊。我想关键是自尊,我觉得我失败了,尤其是心理上。”
他记得,杜梨跟他讲述奈德的故事的时候,眼中的晶亮。奈德并不是六十四岁突发奇想,想要尝试马拉松游泳的。实际上,她在二十八岁那年就尝试过,不过失败了。然后,她去做了一名体育记者,在一旁观看和播报别人的辉煌与失落。
六十岁的时候,奈德终于在舒服的播报椅上坐够了。她不再是二十八岁,不再有那么多令她焦虑和必须负担的未来。也许,她也想到了在图书订货会上,难住了杜梨的那个问题:如果人生的代表物只能选一样的话,哪个能代表自己,代表自己的一生所求?亦或是:葬礼上,在那张薄薄的照片旁边,放上一样什么东西,能来概括自己一生的努力?
然后,奈德从六十岁开始,一共试了四次。
“您也要等到六十岁吗?”
跟正经的梦想比起来,欧洋有的那点儿东西,他自己觉得只能算作是一个又一个的欲望。甚至,他很羡慕能够拥有梦想,敢于承认梦想的那些人。创作很苦,打工很苦,世间皆苦,若这些苦能正好落在“千金难买我乐意”的事情上,是多么幸运啊。
杜梨,就这么幸运。可她偏偏又要走回老路!
之前,她为了照顾老公,养育儿子,做这些正确的事情耗费掉的时间,难道还不够吗?陪儿子出国读书,又是一件正确的事。但这样一件件正确的事情做下来,什么时候才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你让我先把这本装前样看完。”
“你还要用正确的事逃避到什么时候?!”欧洋吼道,他的双手抓住屁股下的椅面边缘,手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好似要从发白的皮肤下顶出来。
“没事的,只要有电脑,就算是到了国外,我也可以……”
“是吗?这话你自己信吗?向来只能一心一用的家伙儿,在这儿说这种大话,是想要骗谁呀?”
“欧洋!”杜梨看起来有些恼羞成怒,“什么家伙儿、家伙儿的,你凭什么?凭什么……你……”杜梨的眼中水气充盈,“我为什么……我都四十多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当然知道!好!真是太好了!”
欧洋看不得杜梨眼中的水气,更看不得这样的杜梨。在自己还能管住自己之前,他直接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杜梨没有追他,当然没有。
欧洋双手握拳,他没等电梯,推开楼梯间的门,直接沿着楼梯往下奔。他走得极快,快下到底的时候,刚刚被他推开的门撞到墙发出的巨响,还在层间回荡。他将惯用的左手手背朝向墙面,任由粗粝的墙壁一路摩擦着他的手,搞得事后物业在半惊半吓中骂骂咧咧地清理了半天墙上的血迹。
疼,很疼,太好了,这样心里被风越撑越大的洞就没那么疼了。
欧洋竟有些想要发笑。他此刻的脸笑起来,肯定极为诡异,因为欧阳慕杜的拳雨停了下来。
“我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你死的,你得给我……”欧阳慕杜蹲下来,用欧洋自己的手机拍打着他的脸,一字一拍地说,“慢!慢!死!”
说完,他将欧洋的手机开机,然后摔在地上。
手机壳与手机脱开,藏在它俩之间的心事悉数暴露出来。欧阳慕杜把手机扒拉开,地上赫然躺着一张相片、一片假花瓣、三张糖纸和一张电影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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