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喜欢真相，所以兜兜转转逃避，还是会回到真相面前。
那件事后我们很默契，彼此都没再提。林俪照旧按时参加舅舅的课程，她跟我说要努力考上高专，还嘱咐我不要担心好好做好自己的事。这次的课后时间舅舅要辅导林俪他们课程，我自己搭公共快车到家。刚刚开门就听见了内庭爸爸和妈妈的声音，好像在争执什么，声音很大。
“我不同意！就算…你难道对他没有感情吗？这两年来都是他在陪我啊，你总是不在家，我看着他我心里才好受！你怎么可以这样？”
“对我来讲就是制造的手工，你也知道我对我创造的东西总是不满意，现在就算废了我也无所谓。官方那边已经有消息了，也许我们明天就能找到他，到时候难道你要让……我那时候就不同意你生孩子，一孕傻三年，你越来越傻都不会权衡利弊。”
“那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孩子难道不是爱的结晶吗？”
“你在胡说什么，是你想要孩子我才花时间跟你…谁知道这个孩子还惹出了这么多事！”
爸爸的声音靠近了，他走到玄关看见了我。
“爸，我回来了。”
他越过我出门了，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孩子？对了我是他的孩子，但是他对我……这种感觉应该就是林俪的父母对林俪吧，根本不在意，甚至不愿意瞥一眼。大脑深处传来嗡嗡作响的细微轰鸣。客厅方向传来了妈妈的哭声，听得我胸腔的位置也有了嗡嗡作响，我用手抚上那个位置又没有了，是我也感到伤心吧？这也许就是伤心的感觉。
妈妈走到客厅门口轻轻擦着脸颊，看到我的时候还是挤出了她最标准的微笑。她问道：“阿玦今天没参加课后任务吗？”
我摇摇头。
“那你想吃什么，妈妈现在去做。”
“我…我没什么想吃的。妈妈，你跟爸爸吵架了吗？”
妈妈转身的时候有一丝停顿，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没有，也不是吵架，你爸爸实验室要推出新系列的AI产品了，他又得去忙了不能回家，我就埋怨了他一句。我们没有吵架。”
但是我没有听到这些啊。我继续说道：“可是我听到爸爸说他不想要孩子，爸爸是不想要我了吗？”
“不是的！”妈妈回答的声音很大声。“他只是，他只是，你爸爸和我一样永远爱你，你不要多想。阿玦，妈妈晚上给你做你最喜欢的可乐饼好吗？”
我最喜欢可乐饼吗？可乐饼是什么？
我还是点点头：“好的，谢谢妈妈。还有，那个，我明天下午约了学姐问一些事情就会迟些回家。”没有约好这件事，我顺嘴就这么说了出来，没有话到嘴边说不出的生硬，身体也没有不适。
妈妈愣了下，说道：“好，那你到时候回家了我再做饭吧。”
今天的模拟天气是雨天，我还特意带了两把伞以防有人忘记了可以借出去，但其实没有人会愿意借用我的，没有人想跟我有过多接触。等到了下午课后时间转为了小雨，我已经先到了他和林俪初次见面的地方了，林俪打着伞背着个大背包站在那里，背后过重的负担似乎压得她身形显得更小。她没有再穿校服，而是换上了一身运动衣。
“林俪！”我走上前。“你来的好早！”
“嗯。”林俪似乎有话要说，但是她低下头，双手局促的来回搓着。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背这么大的背包呢。”
四下里安静，以至于平日里的音量都被扩散。林俪深吸一口气对我说的话明明近在耳边，却让我以为那是从地底传来的声音。她说她要离开这个地方，匡老师已经帮她找好了接应的熟人，她不能再留在这里。她还说她要自己做好选择，这是自己的事。
林俪，你先别走，你跟我去我家里吧你一个人外出也很危险。我们…我们可以求助我舅舅，还有我妈妈，说不定我爸…还有匡老师啊，匡老师都收留了你一次，以后也可以的！她为什么要让你，离开……这些都是我只能在心里所说的，实际我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明明这是心里话，不是谎话。心里话，这就是所谓的，心里话？
“你真的要自己只身吗？这件事是真的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吗？”我最后只说了这一句。
林俪叹了口气抬起头，阿玦看到她眼眶打转的星光但是还是没有流下，她的神情从未有过的落寞。她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肩带，拉扯着背包的松紧带，紧紧攥着，手背上的血管很清晰。
“你很幸运，你妈妈很爱你永远在乎你，你要好好对你妈妈啊。”林俪说道。“我有时候都不相信自己会是他们生的，如果不是我要找到自己活着的理由，真不知道在这世界上熬着有什么意思。我真的好恨他们……”
恨？我知道这个字，可从林俪嘴里说出这个词词，跟在了爱之后，这两个词是一对反义词。爱的反面就是恨。
我有恨的人吗？我自问，但这无解。
林俪很在意我的感受，即使她不知道我只是没有好的应对方式。她向我保证自己会回来看我的，还加上了匡老师。
“你过得好就不用回来了。”我尝试不那么公式化的笑，自己也不知道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你过得不好就回来找我和匡老师，我们一直都在。”
我是看着林俪走的，走的时候太决绝，都没有回头看我，看起来她是真的放弃了对这个地方的留恋。送走了林俪，我也不想等舅舅下班，还是回家吧，在出校门的学校地标处遇见了几个曾和林俪一同上课的学姐。
“学姐好。”
“是阿玦啊，你没跟老师一起走吗？”
“没有，我先回家。”
“老师也提前下课走了，他说他有事就给我们先结课了。”
简单寒暄了几句，走到最近的站台搭车回家，小雨又开始转中雨，明明自己有两把伞，可是一把也不想打开。舅舅自己也先走了，没有和自己说，他也不认为我是重要到需要……雨水不会沿着边沿一滴一滴落下，它们都有被很好地收集起来。公共快车上的全息影像大屏播放着各式各样的广告，其中一条是爸爸的实验室推出的全新产品。
“AI伴侣给您爱的陪伴，让您体味到全身心的关怀……”
爱。身。心。
“这三样AI一个都没有吧，既然没有，他们怎么做到？”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当天空下起了雨，这就是天与地之间的阶梯搭起。顺着雨滴就能去往天上的话，人们也是逆流。我什么时候开始看到任何事物都会思考，自己也不知道，快点回到家，就算吃东西令我不适，我也觉得那是快乐的。
不适。我又一次注意到自己的用词。
这一切来得突然而又顺其自然，不过是对我突然罢了。原来对于人来讲，一天之内能发生这么多事。
打开门，奇怪的情景令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我自己”站在客厅中央，穿着一身三区某中学的校服，我进门时他的表情看起来尴尬而又拘谨。妈妈站在他旁边，她想拉着“我”的手但“我”似乎不愿意，他们看见我的时候“我”慌忙地抽出手。“我”又瘦又黑，个子还小，与我相比只到我小臂的位置，那只抽回的手臂还没蹭到袖管露出一条长长的陈年老疤，蜈蚣一样爬在皮肤表面。
感觉有点像电视剧里男主人回家看到某些奇怪的景象。
“阿玦啊，你不是下午有事，怎么…”
“学姐先走了。”我回复。他不敢看我，脸别向一边。“你好，我叫阿玦，你是谁？”
他没有说话依旧脸别向一边。
妈妈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对我说：“阿玦，你，你先上搂会你房间好吗？”
我应该乖乖听从妈妈的话上楼，但此时的我从思维指令到身体执行都没有一丁点服从感，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和我长得如此相似的男孩，即使他瑟缩到墙角再无退路，而我并无任何恶意，他周身的抖动也从内而外显示出内心的惶恐不安。我想起了被那个男人追赶的林俪。我现在是那样的？
这个不肯报出名字的男孩从我身侧挤出去，局促地对妈妈摆手：“阿姨，我先回家了，很感谢您的招待，再见。”
“你留下吃了晚饭再走吧，我已经把菜都买好了，都是你从前爱吃的菜。”
他像被妈妈胁迫在家的外人，靠着墙挪动：“不了，阿姨，我家里离这里很远，您也知道的，从这里回三区本来就要倒好几趟快车，我还得步行回家，很感谢您……”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向我，是在酝酿什么，他一开一合的人类的嘴唇说出了没人想听的话：“阿姨，其实这些年他才是一直陪伴着您的儿子，从我被拐走以后你们也是知道我不一定会被找回来所以才制造了他不是吗？我现在的家庭虽然不如你们有钱有权，但是爸爸妈妈都时常陪伴我，我的姐姐也已经成年，不时能顾到我…我知道这样说会遭到许多人的非议，但是我在这个家庭却体味到了以前没有的……阿姨，对不起，我先回家了。”
妈妈的双手在颤抖，进而整个身体都在抖动。
“你怎么…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也因为害怕更快速想向门口移动，我挡在他面前，他又开始朝另一边挪动，嘴里还说着：“阿姨，我以后也会来探望您的，您就让我回家吧。”
不等他话音刚落妈妈就已经冲上去了抱住了这只小老鼠，我从未见妈妈这样失态，她一边哭一边说着我不能再失去你了阿玦我怎么能失去你两次？
我已不知他到底是在叫谁？我也叫阿玦。我们俩一个奋力挣扎，一个愣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都希望对方有所动作。
他想要挣脱开妈妈的怀抱，一个瘦弱但还在长身体的男孩拉扯开一个柔弱的妇女并不难，蛮力的使用也容易两败俱伤。为了安全我也不得不上去拉开这两人，拉扯中不知是他俩谁推了我，一个没有站稳就摔倒在了地上，还磕到了一边的高脚花盆足爪。起身后的我在满墙的全息镜像上看到了我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皱皱巴巴不说，最重要的是左脸的脸皮也被刮破，但我没有流血，露出的是器械面。机器人才会有这种东西。这让我想起了那时我胆小如鼠不敢用美工刀在胳膊上试验，如果那时做了，不过是更早不再欺骗自己罢了。
那两个人无人顾及我，一人铁了心要走，一人铁了心挽留。
“阿玦，你怎么能对妈妈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变得跟你爸爸一样？”
“够了！因为我是你们两人生的，我就遗传了他的性格！我不要在家里和你一样事事顺从他，你这样跟他制作的机器人有什么区别？我是人，不是被制作出来的机器人！”
说着，他强硬地扯下自己的衣袖要转身走出玄关，妈妈不死心还想拉住他却被他大手一挥撞在地上，额角不知被哪里的硬物磕破了皮，红色的组织，汩汩冒出的红色珠子。我的指令恢复了，冲上去揪住他就要左右开弓，他根本挣脱不开，蓦地我也不知怎么了，还是放开他。他比我瘦弱多了，明明只是一个男孩，我的眼里还是那个披头散发的林俪，我没有棒球棍，可我知道不应该这样。那个男人却不知道。他还是转身跑了，头也不回地。只有心里真的不在意了才不会回头。这一点很像逃跑的林俪，都在逃避自己不愿面对的事物。不对，我不应该用逃跑这个词，
一旁的妈妈坐在地上发呆，她也和我一样，头发乱糟糟，衣服皱巴巴。以往她总是高贵而优雅，无论说话还是举止都很得体。人类的失态有时候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可怕，就算只是一瞬间。
“阿玦，你过来。”
我走过去。
“你先去下浴室，帮我放好凉水吧。”
她按下了我脊椎骨的位置，似乎什么东西弹开了，然后她又把它合上。
没有了个人意识的阿玦和普通依指令行事的机器人没有区别，他什么也不会记得。
阿玦给妈妈在浴缸里放好了需要的凉水，测试完温度又添了些热水，水温计量和人体温度相一致。他以为妈妈是要洗澡，连洗澡要用的东西都摆放好，妈妈穿着年轻时候的校服走了进来，连头发也梳成了那时候的样子，在妈妈珍藏的相册里有同样的装扮，那张相片还有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他们是同学。
站在镜子前，她看着自己的样子还是摇摇头：“就算有办法保存好自己的容颜，情谊这种东西还是会变的，什么不会变呢？”
妈妈拉起阿玦的手轻轻拍拍，就像她一直安抚阿玦那样。阿玦默默看着妈妈走进浴缸缓缓躺下。接着她开始讲起一些话，阿玦就在一旁听着。
“阿玦，或者应该叫你的真名，XYJ000，这是你的出厂型号。我跟你爸爸，也就是你的制造者，从校园恋爱走到如今，一切我都很满意，我觉得我很幸福。直到儿子阿玦出生了，我的愿望就是一家人能够这样继续幸福下去就好了…谁知道两年前阿玦在校门口等我弟弟的时候被人带走了，固定监控镜头和移动监控都拍到了，但是警方和我们说了还是做好孩子找不回来的准备。那时候我都想放弃自己，每天拿着孩子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做梦都是他回来了平平安安的……老公说可以再要一个，呵，再要一个，他说的简单，我哪有那种心情。他也是看我那样干脆就住在实验室再不回来了，我一个人在家，想怎么哭孩子就怎么哭孩子，我哭孩子，唉其实哭我自己罢了。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接受了这件事，老公云联系我说他造了一个阿玦，就是你。”
阿玦被掩盖的记忆里，那不是手术，或者说也可以称之为手术，是阿玦躺在操作台上，爸爸确实带着口罩，但应该称之为防尘防毒面罩，手里的也不是手术刀而是无线器械工具。
妈妈继续说道：“你刚回来的时候我真的太高兴了，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上似的。我…也是真的爱过你，虽然你不是人，但是这两年多来的陪伴是真的，你就是我真正的孩子，即使现在阿玦找到了，我也永远爱你啊。事到如今，这所有的一切又能怪谁呢，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只能怪…算了，你还拿我当你的妈妈吗？设定上当然是的，就算…我也永远爱你啊。爱也很狭窄，人就是人，就是……”
阿玦看到她的手腕上渗出了血，和水混合在一起，颜色变淡，纹路就像炊烟升起。阿玦一动也不能动。
爱？永远爱你。爱的对立面是恨。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阿玦没有声线起伏的嘴一开一合问出了这句话。
她似乎快睡着了，说话也没了太多力气，但是阿玦注意到她笑了，并且闭上了双眼：“你竟然能问出这种问题，他还说你只是低级实验品……都不重要了，当人才要考虑，这都太累了。我希望你，不要累。”
“妈妈？”阿玦尝试叫了她一声，她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是在答应我。温水也成了凉水，AI自动提示音响起了，水温28.5℃。这时候电视剧里的人都会流下眼泪，我并不能，我也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温度，它和水有什么不一样吗，妈妈会痛吗，人感受到痛是什么样，为什么痛了妈妈也没有哭，她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
“妈妈。”阿玦继续说道，浴室里回荡着我声音的尾音。
“姐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舅舅站在了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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