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有必要介绍一下陈郡谢氏家族的渊源。
前文写道,谯郡桓氏家族的祖上是东汉著名的经学大师桓荣,又是齐桓公的后裔。而谢氏家族的渊源,似乎要比桓氏家族深得多,这个渊源,还要追溯到西周时期,谢氏的祖上,正是周宣王的母舅,申国的开国之君——申伯。谢氏家族的姓氏来源,就与申伯有关,《邵思姓解》中,这样记载谢氏家族的来历,“周宣王后申伯食采于谢,因而氏焉”,申伯当年被周王室封在了谢邑,所以这一支的后裔,就以“谢”作为姓氏。
那么,谢氏家族又为什么也被称作“陈郡谢氏”?那是因为谢氏家族祖居陈郡阳夏,也就是今天河南太康,当年,申伯所封的食邑谢邑,就是位于今天南阳、唐河一带,而谢氏家族的祖居地,距离古谢邑也不过几百里的路程。所以,后世的史学家就推断,谢氏家族很有可能是从古代谢邑迁徙于此。
而开启谢氏家族家风传承的始祖,不是别人,正是谢安的祖父——谢衡。谢衡是陈郡谢氏家族的第一代“掌门人”,是谢衡开启了“雅道相传”、“诗书传家”敦厚儒雅的家风,谢安的政治家气度,一部分脱胎于他的祖父谢衡。
提及谢衡的父亲,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谢衡的父亲,名叫谢缵。关于谢缵,《晋书·谢鲲传》中,只是简单地介绍了几句,“祖缵,典农中郎将。”谢缵这一辈子,只做到了典农中郎将一职。
那么,典农中郎将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官职?这是三国时期曹魏设置的一种官职,分为典农中郎将和典农校尉。胡三省注引《魏志》中说:“曹公置典农中郎将,秩二千石;典农都尉,秩六百石或四百石,典农校尉,秩比二千石。”典农中郎将主要掌管农业生产、民政和田租等事务,职权堪比太守,相当于“后勤部长”,连西晋王朝的奠基者司马昭,都曾经担任过典农中郎将。而谢缵便曾经当过曹魏的典农中郎将。
可惜的是,谢缵在史书中的身影,仅仅留下了这样简单的几笔,之后便在史书文献中销声匿迹了。因此,我们无法推断出谢缵之后的人生轨迹,也无从得知关于谢缵的另外事迹,所以,谢缵不应该被当作是谢氏家族的始祖,应该是从他的儿子谢衡开始算起。
虽然,史书中对于谢衡的记载也不多,甚至,《晋书》中,都没有一篇有关他的独立传记,只是在《晋书·谢鲲传》、《晋书·贾谧传》、《晋书·礼志》中偶尔提及。可是,从稀少的文字记述中,依旧可以看出谢衡的风骨,一种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的敦厚与守正。
“硕儒”,是对谢衡最为恰当的评价,可见,谢衡不仅是一般的儒士,而是儒者中的翘楚。这与谢衡所生活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
咸宁五年(279年),晋武帝司马炎平灭东吴,“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统一全国,结束了三国鼎立的乱世。统一全国之后,晋武帝励精图治,努力发展生产,开创了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的治世——“太康之治”。
在国家初定,四海升平的盛世背景之下,作为正统的儒家思想,开始发挥起了重要作用。早在西晋立国之初,晋武帝司马炎便确立了“以儒治国,以德治国”的治国思想,李密《陈情表》中都说,“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统一全国后,西晋统治者更需要用儒家思想来治理国家,因此,许多满腹经纶的儒士,纷至沓来,步入朝堂,而谢衡便是他们其中的一位,据《晋书·礼志》记载:
宣景戎旅,未遑伊制。太康平吴,九州共一,礼经咸至,乐器同归,于是齐鲁诸生,各携缃素。武皇帝亦初平寇乱,意先仪范。其吉礼也,则三茅不翦,日观停瑄;其凶礼也,则深衣布冠,降席撤膳。明乎一谦三益之义,而教化行焉。
步入朝廷之后,太康元年(280年),谢衡被任命为守博士。博士并不是指的是现在大学中的博士学位,在古代,博士本来是指博学多闻的饱学之士,《战国策·赵策三》中有过记载:“郑同北见赵王,赵王曰:‘子南方之博士也。’”
到了秦汉,博士便成为了一种掌管图籍,通晓史事的学官。西汉建元五年(前136年),汉武帝设五经博士,增置《易》、《礼》博士,与文、景时期的《书》、《诗》、《春秋》,合为“五经博士”。博士虽然品阶不高,但却极受朝廷和社会的尊重,所以,担任博士的人选,一定是博学多闻的饱学之士。谢衡能够胜任守博士一职,足见他的博学是公认的。
谢衡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儒家知识分子,精通儒学经典,信奉儒家思想,当初正是以儒学入仕。也正是因为儒学,才为谢衡在官场上的升职提供了不少便利。关于谢衡的“官场升职记”,史书上只是一笔而过。
到了晋惠帝时期,元康元年(291年),谢衡升任国子祭酒,《晋书·谢鲲传》记载,“父衡,以儒素显,仕至国子祭酒”。早在咸宁二年(276年),西晋政府就创办了一所专门培养贵族子弟的高级学府——国子学,其目的也是为了拉拢士族。谢衡出任国子祭酒,其实也就相当于中央大学校长。再到后来,又擢升太子少傅,太安元年(302年),担任散骑常侍。
作为当时的一代大儒,谢衡在史书中留下的事迹,虽然少之又少,但是也不乏精彩之处。史籍中对于谢衡的记载,大多都是有关议论礼制的。谢衡是一个虔诚的儒学信徒,一生笃信儒家思想,儒家非常注重礼制,孔子就提倡维护礼制(周礼),他对儿子孔鲤就曾经说过“不学礼,无以立。”
《晋书·礼志》中,记载了一件有关谢衡讨论礼制的故事,这件故事,发生在晋武帝太康元年(280年),也就是谢衡刚被任命为守博士的那一年:
太康元年,东平王楙上言,相王昌父毖,本居长沙,有妻息,汉末使入中国,值吴叛,仕魏为黄门郎,与前妻息死生隔绝,更娶昌母。今江表一统,昌闻前母久丧,言疾求平议。
太康元年(280年),在一次朝议上,晋武帝向群臣抛出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议题,让群臣讨论,作为守博士的谢衡,也参加了这次讨论。此次朝议讨论的议题,只有一个,“东平相王昌该不该为前母服丧”。说起来也奇怪,王昌只是东平王司马楙的国相,一个诸侯国的国相,他的家事,为什么会被特意搬到朝堂上来讨论呢?
原来,王昌的父亲王毖,本是东吴人氏,居于长沙,并在长沙娶妻生子。后来,东吴和曹魏之间爆发战争,王毖因为在魏国做官,担任黄门郎,无法回到老家,与妻儿团聚,从此与妻儿生死相隔,所以,王毖就另娶了一位妻子,也就是王昌的母亲。
晋灭东吴的时候,王毖的原配夫人,早已去世。按照礼制,嫡母去世,子女应该为其服丧,可问题是,王昌从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前母,到底该不该为前母服丧,王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将此事表奏朝廷,请朝廷定夺,便有了这次讨论。
晋武帝一向提倡以儒治国,非常注重孝道,所以对此事相当重视,所以,才把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拿到朝堂上进行讨论。群臣对于这件事,意见不一,“百家争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的人认为,王昌应该为前母服丧,符合孝道;也有的人认为,王昌不必为前母服丧;还有的人认为,王昌没有见过前母,可以服一年丧期,不用服丧三年。比如,都令史虞溥是这样认为的:
臣以为礼不二嫡,所以重正,非徒如前议者防妒忌而已。故曰“一与之齐,终身不改”,未有遭变而二嫡。苟不二,则昌父更娶之辰,是前妻义绝之日也。使昌父尚存,二妻俱在,必不使二嫡专堂,两妇执祭,同为之齐也。
散骑常侍刘智安是这样认为的:
礼为常事制,不为非常设也。亡父母不知其死生者,不著于礼。平生不相见,去其加隆,以期为断。
群臣各执一词,似乎说得都有道理,作为一位正统的儒家知识分子,谢衡参加了此次讨论,也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谢衡认为王昌应该为前母服丧,《晋书·礼志》中给出的理由非常简略:“虽有二妻,盖有故而然,不为害于道,议宜更相为服。”不过,《通典》中的理由却很充足:
毖身不幸,去父母,远妻子。妻于其家执义守节,奉宗祀、养舅姑、育稚子,後得归还,则固为己妻。父既为妻,子岂不为母?昌宜追服三年。
这番话说得相当有水平,在谢衡看来,王昌之所以要为前母服丧,其父王毖当年离开原配夫人,完全是迫不得已,为魏吴战事所逼,无法回乡。所以,从道义上来讲,王毖并不算是始乱终弃,也算不上抛妻弃子。
之后,其妻在王毖下落不明之后,也从未改嫁他人,一直恪守妇道,遵守为妻之道,孝顺公婆,抚育子女,没有做出任何违背礼法的事。虽然,王昌与前母素未谋面,但是从人情上来说,王昌应该为前母服丧,这一点无可厚非。
当然,朝廷后来并没有采纳谢衡给出的意见,而是判定了王昌不必为前母服丧,在制书中,朝廷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
凡事有非常,当依准旧典,为之立断。今议此事,称引赵姬、叔隗者粗是也。然后狄与晋和,故姬氏得迎叔隗而下之。吴寇隔塞,毖与前妻,终始永绝。必义无两嫡,则赵衰可以专制隗氏。曷为人子,岂得擅替其母。且毖二妻并以绝亡,其子犹后母之子耳,昌故不应制服也。
尽管朝廷没有采纳谢衡的意见,但是从这次讨论中,可以看出,谢衡不同于一般儒生的独特品质。谢衡尊奉礼法,却不墨守成规,不完全死搬硬套。在“王昌是否该为前母服丧”的讨论中,谢衡摆事实,讲道理,礼法以外,更加注重人伦亲情。这样,使得谢衡与一般死板的腐儒大不相同,而是一位有思想、有内涵的一代硕儒、大知识分子。
作为谢氏家族的始祖,谢衡开启了“雅道相传”的家风,即用儒学核心价值观“仁、义、礼、智、信”作为治家的标准。于上,要忠君爱国,以天下为己任;于内,则要孝敬长辈,友爱兄弟,也就是构建一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氛围;于己,更要注重修身养性,提高自己的人生境界。这种家风,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谢氏族人,更是深深影响了谢安,影响了谢安日后为政、立身的人生哲学。
谢衡共有三个儿子,而谢安正是谢衡次子谢裒的儿子。
谢裒,字幼儒,从小文采出众,因此,在洛阳当过琅琊王司马睿王府中的掾吏,也就是地方官府中负责办理文书的工作人员。永嘉元年(307年),晋室南渡,谢裒与兄长谢鲲,一起跟随晋室南渡,后来官至太常卿、吏部尚书。谢裒一共有六个儿子,而谢安在六兄弟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三个弟弟。然而,在谢家六兄弟中,谢安无疑是最出彩的一位,一代江左风流丞相,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不过,在谢衡的三个儿子之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倒还真不是谢安之父谢裒,而是谢衡的长子、谢安的大伯——谢鲲。
与父亲谢衡相比,谢鲲有着与父亲截然不同的风格。从谢衡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了“儒雅敦厚”四个字;而从谢鲲身上,也可以看到四个字:狷狂不介。谢鲲似乎不是一个儒者,更像是一位狂士。如果说,谢衡为谢氏家风注入了不少儒家的元素,那么,谢鲲则为谢氏家风增添了一些玄学的成分。谢安更是综合了祖父与大伯的风格,既儒雅敦厚,又狷狂不介,结合了儒学与玄学其中的精髓。
谢鲲,字幼舆,他是谢衡的长子,十岁那一年,正好发生了“八王之乱”。可以这样说,谢鲲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乱世。正是因为乱世,才让谢鲲的思想境界,有了与父亲谢衡思想上本质的不同。谢鲲所处的乱世,正是魏晋玄学逐渐兴起的时代,所以无论从性格还是为人处世上,谢鲲的身上,都夹杂了玄学的成分,放达傲岸,狷狂不介,这是其父谢衡身上所不具备的。
在玄学盛行的两晋交替之际,谢鲲无疑是魏晋玄学的一位杰出代表人物,与精通儒学的父亲谢衡不一样,谢鲲是一位忠实的玄学信徒,根据《晋书·谢鲲传》中对谢鲲的记载是这样的:
鲲少知名,通简有高识,不修威仪,好《老》、《易》,能歌,善鼓琴,王衍、嵇绍并奇之。
谢鲲这个人放达不羁,而且经常不修边幅,不注重个人的外表。其实,谢鲲并不像父亲那样钟爱儒家经典,而是尤其喜欢研读《老子》、《易经》这样的道家经典。同时,谢鲲又精通音律,在这一点上,谢安倒是得到了他大伯的真传。
在当时,谢鲲算得上是一个“圈子”里的知名人士,只不过,谢鲲所在的这个“圈子”,并不是现在的明星、小鲜肉,而是一群具有高雅情趣的著名名士。谢鲲在魏晋时期称得上是一位著名的名士,他与王敦、庾敳、阮修三人并称“四友”,他又是当时驰名江东的“江左八达”之一,《江左名士传》中,这样评价谢鲲:
鲲通简有识,不修威仪。好迹逸而心整,形浊而言清。居身苦秽,动不累高。
的确,谢鲲确实不同凡响,“形浊而言清”,虽然有时他行为放浪形骸,时不时还喜欢搞点儿行为艺术,但是却总能语出惊人,令人意想不到。谢安曾经高度评价了自己的大伯,在谢安看来,大伯谢鲲可以与魏晋时期的一个著名文人群体“竹林七贤”相提并论:“豫章若遇七贤自把臂入林。”这就是成语“把臂入林”的来历。
说实话,在名士、隐者云集的两晋时期,谢鲲是一个极富个性的牛人、奇人。各种文献之中,都记载了许多关于谢鲲非常有意思的故事。
前文提到过,谢鲲十岁那年,爆发了“八王之乱”,许多司马氏诸王,为了争夺中央权力,同室操戈,打得不可开交。太安元年(302年),“八王”之一的长沙王司马乂,入朝辅政,执掌西晋大权,当时,谣言四起,甚嚣尘上,一些与谢鲲不对付的人,遂向长沙王司马乂进献谗言,诬陷谢鲲意欲逃跑,说谢鲲这小子不识好歹,不想效忠大王您。司马乂听信了谣言,火冒三丈,也不问青红皂白,下令将谢鲲抓起来,要鞭挞他。
谢鲲见了长沙王司马乂,既不下跪求饶,也不为自己辩白,而是“解衣就罚,曾无忤容”,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的衣衫,准备受刑,你不是要打吗?好,老子让你打!司马乂一看谢鲲如此表现,觉得此人还挺硬气,于是下令放了他。之后,谢鲲并没有因为免受皮肉之苦而露出一丝喜色,而是非常从容不迫,“既舍之,又无喜色” (《晋书·谢鲲传》)
再到后来,身为太傅的东海王司马越,也早就耳闻了谢鲲的名声,便下令征辟谢鲲为府掾,也就是王府的属官。但是不久,由于谢鲲性情放纵,也不知道到底犯了什么过错而被免官。当时,好多人都为谢鲲感到惋惜,然而,谢鲲却是满不在乎,无官一身轻,“方清歌鼓琴,不以屑意,莫不服其远畅,而恬于荣辱”,无人不佩服谢鲲的淡泊名利,放达远畅。
谢衡生前,一向以敦厚、守正作为自己的人生标杆,是一位传统的大儒。可是,谢鲲却远不像父亲那样敦厚与自守,相反,谢鲲是狷狂、放纵,甚至轻佻集于一身的。比如,接下来的这个“投梭折齿”的故事,就让谢鲲因为轻佻出尽了洋相:
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闻之,敖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 (《晋书·谢鲲传》)
这个故事,通俗地讲,就是一个登徒子没事找抽的故事,而这个找打的“登徒子”,正是谢鲲本人。谢鲲为人轻佻,也许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劣根与污点,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一次,谢鲲就是被这把刀给砍了。
谢家的邻居高家有一个女儿,长得是如花似玉,青春靓丽,也许曾经和谢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一天,这高家小姐,正坐在窗口专注地织锦,织锦的木梭,在机杼上“唧唧复唧唧”地来回穿梭。
正巧,谢鲲从窗前路过,看见眼前这个因为织锦而香汗盈盈的少女,不禁春心泛滥,对高家小姐心生爱慕,上前和高家小姐搭讪。也许,谢鲲在言语间不免有些轻佻,对人家姑娘很不尊重。面对谢鲲的轻浮,高小姐非常生气,于是拿起木梭,朝谢鲲砸了过去,正好砸在了谢鲲的脸上,还打落了两颗门牙,谢鲲只好捂着脸,灰溜溜地离开了。
谢鲲搭讪美女不成,反被打掉两颗门牙一事,一时间,成为了当时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当时,就有人编了一个歌谣,调侃谢鲲:“任达不已,幼舆折齿。”幼舆是谢鲲的字,叫你这么风流放荡,得,掉了两颗门牙,用北方的一句方言,窝头翻个儿——现了大眼。谢鲲听了众人这样调侃自己,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傲气十足地一声长啸:“犹不废我啸歌。”掉两颗牙算个什么,这又不妨碍我唱歌,我照样可以长啸当歌!
狂放、淡然,早已成为了谢鲲身上的标签,这在当时是众人皆知的。谢鲲与王敦共列“四友”,因此他和王敦还算不错的朋友,王敦曾在晋元帝初登帝位的时候,征召谢鲲出任自己的长史。就在谢鲲出任王敦长史期间,也发生过一个故事。
当时,有一位被誉为“一世龙门”的著名名士王澄,前往登门,拜访王敦的时候,正好遇见了谢鲲。王澄此人不得了,他有一个哥哥叫王衍,有一个堂兄叫王戎,“竹林七贤”之一,而且都是位居太尉、司徒的三公高官。王澄本人,又是一个放诞狂傲的人,与谢鲲意气相投。本来,王澄登门是来造访王敦的,结果却和谢鲲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而且直言“惟叹谢长史可与言”,只有谢鲲谢长史才有资格与我交谈,连王敦搭理都没搭理。王敦在当时是手握军权的封疆大吏,王澄却都不放在眼里,相反对谢鲲青睐有加。(时王澄在敦坐,见鲲谈话无倦,惟叹谢长史可与言,都不眄敦。 《晋书·谢鲲传》)
论起谢鲲与王敦的关系,就像日后谢安与桓温的关系一样,既复杂又简单,亦敌亦友,相爱相杀。谢鲲与王敦,均位列“四友”,又曾经当过王敦的长史,两人属于好友与上下级的关系。然而,自从王敦有了不臣之心,起兵作乱之后,谢鲲与他的关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谢鲲甚至曾当面质疑王敦,与王敦唱反调。《晋书·谢鲲传》中的一个“城狐社鼠”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证。
前文说过,晋元帝司马睿为了压制权势日益膨胀的王敦,起用刘隗、刁协、戴渊等人,对王敦进行牵制,欲夺王敦兵权。此举激怒了王敦,使得本来就野心勃勃的王敦生出了反心,准备起兵造反。
不过,在起兵之前,王敦就此征求了一下长史谢鲲的意见,当然,王敦没有明说自己要造反,而是委婉地说自己要“清君侧”,讨伐刘隗:“刘隗奸邪,将危社稷。吾欲除君侧之恶,匡主济时,何如?”
其实,谢鲲也听出了弦外之音,王敦并不是要征求意见,而是强迫自己表态,谢鲲非常含蓄地回绝了:“隗诚始祸,然城狐社鼠也。”你说得没错,刘隗的确不是东西,但也只是城狐社鼠的无名小卒而已,何须大动干戈,等于是对着王敦温柔一刀。王敦非常不高兴,认为谢鲲太滑头了,生气地说:“君庸才,岂达大理。”于是,王敦便打发谢鲲到豫章去当豫章太守,所以谢鲲又被后世称为“谢豫章”。
后来,王敦起兵饮马长江,攻占了石头城,在占据了石头城后,他曾经这样感慨道:“吾不复得为盛德事矣。”谢鲲却说:“何为其然?但使自今以往,日忘日去耳。”不久之后,谢鲲便向王敦推荐了周敳和戴渊二人,希望可以委以重任:
明公之举,虽欲大存社稷,然悠悠之言,实未达高义。周敳、戴若思,南北人士之望,明公举而用之,群情帖然矣。
在此之前,王敦也想过要重用此二人,他也曾亲口承诺谢鲲:“吾当以周伯仁为尚书令,戴若思为仆射。”但这时,王敦却变卦了,不仅没有对周、戴二人委以重任,反而派兵抓捕了这两人,并且将这二人杀害。可是谢鲲对于这个情况并不知情,此时他向王敦推荐周、戴,王敦又是不高兴,怒斥道:“君粗疏邪!二子不相当,吾已收之矣。”谢鲲平素与周敳相交甚好,听闻之后感到惊愕不已。
王敦在控制京师之后,并没有前去朝见晋元帝,而是肆意清除异己,诛戮忠良,又对外称病,准备返回大本营武昌,谢鲲又借机规劝:
公大存社稷,建不世之勋,然天下之心实有未达。若能朝天子,使君臣释然,万物之心于是乃服。杖众望以顺群情,尽冲退以奉主上,如斯则勋侔一匡,名垂千载矣。
听完谢鲲的一番说辞,王敦丝毫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典型的书生之见,说:“君能保无变乎?”你能保证不会发生变故吗?谢鲲却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鲲近日入觐,主上侧席,迟得见公,宫省穆然,必无虞矣。公若入朝,鲲请侍从。”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王敦依旧执拗不听,勃然大怒,还说出了这样的狠话:“正复杀君等数百人,亦复何损于时!”最后,王敦玩了个任性,返回武昌,遥控朝政。
尽管如此,谢鲲虽然多次与王敦对着干,可说来也怪,王敦唯独拿谢鲲这个狂士没有一丁点儿办法,既不能用他,也不能杀他,只好将他外放到地方。谢鲲于是又重新回到了原先的工作岗位——豫章太守。谢鲲在豫章太守的任上,政绩斐然,《晋书·谢鲲传》记载“涖政清肃,百姓爱之。”由此可见,谢鲲不是一个只会叛逆轻狂的玄学疯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一直到病逝于豫章。
文献中有着不少关于谢鲲的趣事、轶闻,比如,《晋书·谢鲲传》和干宝《搜神记》中共同记载了一个有关谢鲲捉妖的玄幻故事,以《搜神记》为例:
陈郡谢鲲,谢病去职,避地于豫章,尝行经空亭中,夜宿。此亭,旧每杀人,夜四更,有一黄衣人呼鲲字云:“幼舆!可开户。”鲲澹然无惧色,令申臂于窗中。于是授腕。鲲即极力而牵之,其臂遂脱,乃还去。明日看,乃鹿臂也。寻血取获。尔后此亭无复妖怪。
这个故事讲的是,谢鲲以身体有病为由,辞去官职,回到了豫章。在返回豫章的途中,谢鲲路过了一个无人居住的空亭子,便在那里暂时留宿。关于这个亭子,曾经有过这样的传言,说这个亭子闹鬼,有妖怪出没,只要有人在此居住都会死于非命。在众人眼中,这个亭子就是一间“鬼屋”,然而谢鲲就是不信这个邪,不屑一顾。
果然,到了半夜四更,也就是拂晓时分,睡眼惺忪的谢鲲,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人,在呼唤着他的字“幼舆”,并且让他开门。也许是幻觉所致,谢鲲一点儿没有表现出慌张,反而镇定地将手伸出窗外,一下子拧断了那人的肩胛。结果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一只鹿的胛骨。然后,谢鲲顺着留下的血迹,抓住了那头鹿。从此以后,那座亭子再也没有发生过所谓的“闹鬼”事件。
太宁元年(324年)十一月,谢鲲病逝在了豫章太守的任上,时年四十三岁,一代狂士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去寻找属于他的一方乐土。谢鲲的一生,傲岸、狷狂、淡泊,他不贪慕荣华富贵,不执着于功名利禄,而是向往远离尘嚣,归隐山林。
在这一点上,他与年轻时的谢安极为相似,谢安四十岁以前,高卧东山,寄情山水,啸咏山林,与大伯是何其相似。晋明帝曾经让谢鲲与庾亮进行比较,谢鲲回答了一番非常经典的话,堪称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鲲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
谢衡、谢鲲父子两代,他们是谢氏家族的奠基者,也是谢氏家风的奠基者,是他们开创了“内儒外玄”的家风。谢衡一生,以儒治学治家,营造出了敦厚守正的家风,为后世子弟树立了正确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而谢鲲则是将魏晋玄学中所具备的精神品质,培养了谢氏子弟对于个性追求的洒脱,又是另外一番风光。父子二人,一儒一玄,共同缔造了“内儒外玄”的谢氏家风。
陈郡谢氏家族,之所以能够成为绵延江左三百年的诗书簪缨之族,仅靠谢衡、谢鲲父子两代还是远远不够的,这之后还要好长的路要走。一直到了谢安那一代,谢氏家族才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家族。是因为谢安看到了祖父与大伯身上的伟大精神,同时也继承了他们的精神。在谢安的眼中,祖父和大伯是两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只可仰望,不可攀越,殊不知日后的他,成为了一座比祖父谢衡、大伯谢鲲更加高耸的山峰,成为了整个谢氏家族的精神领袖。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