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江湖到庙堂(3)——夹缝中求生存

《韩非子·喻老》中记载了“春秋五霸”之一中的一代霸主楚庄王著名的“一鸣惊人”的故事:

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右司马御座,而与王隐,曰:“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默然无声,此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子释之,不谷知之矣。”处半年,乃自听政,所废者十,所起者九,诛大臣五,举处士六,而邦大治。举兵诛齐,败之徐州,胜晋于河雍,合诸侯于宋,遂霸天下。庄王不为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见示,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声。”

楚庄王继承王位的前三年,整天什么正事都不干,只知道吃喝玩乐,声色犬马,荒废政务。当时,楚国有一位名叫伍举的大夫,看不惯楚王这样荒唐下去,决定向楚王进谏。根据《史记·楚世家》记载,伍举进谏时,楚庄王正在和两个美人寻欢作乐,“左抱郑姬,右抱越女,坐钟鼓之间”。于是,伍举便委婉地向庄王进谏:“有鸟在於阜,三年不蜚不鸣,是何鸟也?”楚庄王马上明白了伍举的言外之意,立刻回答道:

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举退矣,吾知之矣。 (《史记·楚世家》)

从此以后,楚庄王励精图治,锐意进取,最终开创出了问鼎周王室的一代楚国霸业,成为位列“春秋五霸”之一的一代霸主,这便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楚庄王“一鸣惊人”的历史典故。

此时此刻的谢安,不正如“一鸣惊人”之前的楚庄王一样吗?只是暂时地蛰伏与静默,如同猛虎暂时收起利爪,宝刀暂时收入鞘中,他在等待时机,一旦合适的时机成熟,便会一展锋芒。楚庄王便是很好的例子,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一步一步掌控楚国朝政,最终成就了一番霸业。谢安这个时候也是处于蛰伏、静默期间,敏锐地观察着这一切,一旦机遇来临,便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肩负着重振家族荣耀的使命,带着无比复杂与煎熬的心情,谢安终于在升平四年(360年)四十一岁的时候,走入桓温的幕府,出任桓温的幕府司马,正式开始了他的宦海生涯。然而,现实却远远超出了谢安最初的预想,从踏入桓府的那一刻起,谢安就卷入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首先,谢安入桓府,所获得的人生中的第一重政治身份,或者说在58同城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征西大将军司马。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相当于桓温的高参,桓府的高级幕僚。

可关键问题是什么?不管谢安这个司马的职位,在桓府中如何重要,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位朝中权臣的幕僚而已,并没有正式入朝为官,没有领受朝职,等于是谢安目前正处于一个“试用期”、“实习期”,没有正式“转正”。所以,谢安正是一个从权臣幕府迈入朝堂的过渡阶段。

谢安明白,如果要重振谢氏家族,就必须要像堂兄谢尚、大哥谢奕两位兄长那样,获得朝职,只有掌握了实权,才有与桓温一争高下,振兴家族荣耀的资本与底牌。而桓府司马,则是谢安韬光养晦,蓄势待发的官场第一站。

同时,于桓府而言,谢安顶多也只能算是一个较其他幕僚身份略高一点的高级幕僚而已。通俗地讲,谢安相当于桓温特邀聘请的“外聘专家”,桓温当初征召谢安为司马,虽说是进一步控制谢家,但也有一部分的原因,也是看重谢安领袖士林阶层二十多年的名望。因此,谢安的“聘期”,其实是掌握在桓温手中。桓温可以将他聘入幕府,同样也能随时将谢安辞退。所以,谢安想要进入朝堂获得朝职,掌握实权,首先就必须要保证自己在桓府的稳固地位。

中国古代,以幕僚出身起家,最终成为朝廷重臣的杰出人物,比比皆是。例如,“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的左宗棠,就是一个很好的典范。

左宗棠与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并称“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他也是幕僚出身。左宗棠二十岁时,乡试中举,虽然,在此后的会试中屡试不中,却熟谙兵法,博览群书,以幕僚起家,先后当过两任湖南巡抚张亮基、骆秉章的幕僚。

后来,左宗棠逐渐成为湘军的主要将领,参与了平定太平天国起义,兴办洋务运动,又镇压捻军起义、平定陕甘回乱,之后又率军收复新疆,消灭阿古柏卖国政权,为中华民族建立了不世之功。

左宗棠历任闽浙、陕甘、两江总督,官至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封二等恪靖侯。中法战争期间,他自请赴福建督师,光绪十一年(1885年),病逝于福州,享年七十三岁,死后被追赠太傅,谥号“文襄”,故而他的文集名为《左文襄公全集》。与左宗棠同时代的“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的曾国藩,这样评价左宗棠:“论兵战,吾不如左宗棠;为国尽忠,亦以季高为冠。国幸有左宗棠也。”李鸿章也评价他:

周旋三十年,和而不同,矜而不争,唯先生知我;焜耀九重诏,文以治内,武以治外,为天下惜公。

与左宗棠的经历何其相似,谢安最初也是以一个幕僚的身份,逐渐进入中央权力的最高层,死后亦被朝廷追赠为“太傅”。不过,与左宗棠不一样的是,左宗棠以文人之身在战场上声名鹊起,而谢安则是以一介文臣之身在朝堂上力挽狂澜,拯救国家社稷。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谢安对于风雨飘摇的晋室江山的贡献,在于对内可以平衡朝堂,安邦治国;对外则能力抗强敌,捍卫国土,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其次,对于谢安本人而言,桓温的幕府,就是一处龙潭虎穴。桓府的关键,不在其他人,而在桓温。桓温是什么人?权倾朝野,一国军政尽在其手的大权臣,根据《晋书·桓温传》的记载,桓温“挟震主之威,蓄无君之志,企景文而慨息,想处仲而思齐,睥睨汉廷,窥觎周鼎”。

“睥睨汉廷,窥觎周鼎”,寥寥八个字,便将桓温的野心展现得淋漓尽致。可以说,桓温几乎一生,乃至到死,都在为取代东晋司马氏天下而“不懈奋斗”。况且此时,桓温经历平蜀、两次北伐等一系列重大的军事行动,加上谢万兵败被废,谢氏家族失去了豫州方镇之权,使得桓温在朝中的权势几乎达到了顶峰。

谢安入桓府,虽然桓温表面上对他也算礼遇有加,但是谢安明白,桓温征辟自己为司马,其目的就是为了压制谢家,巩固桓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而表面的礼遇,不过是做给世人的“面子工程”罢了,所以,谢安、桓温二人,他们之间,只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

而且,桓温为了篡夺晋室江山,为了清除障碍,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排除异己,杀伐决断。桓温独霸朝纲,对不少东晋宗室子弟与朝臣举起了屠刀,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废黜皇帝,无所不用其极。

谢安碰上了这么一位“上司”,究竟是福是祸,桓温对待政敌,一贯都是采取铁血清洗的高压政策,从不手软。如果有一天,谢安也成为了桓温改朝换代过程中的绊脚石,桓温是否会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后来的历史证明,的确如此,在桓温的篡逆野心越来越露骨时,谢安公然与桓温决裂,桓温也曾对谢安起过杀心。不过,最终,桓温一生的皇帝梦,在谢安的运筹帷幄,无双智谋之下,彻底破灭了。

在桓府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其实暗藏阴谋、杀机。综合以上两点因素,谢安在桓温幕府的蛰伏,实际上就是卷入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谢安所要面对的不仅有杀伐决断的“老板”桓大将军桓温,更有令他始料未及的的明枪暗箭。重振谢家,必须要挺过这艰难的第一关。

前文的《韩非子·喻老》中,有这样一个八字定论,“大器晚成,大音希声”。谢安四十一岁出仕,四十一岁在今天算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年龄,才刚刚人到中年。可是,古人不一样,在古人眼中,四十岁已经是人到晚年了。比如,秦国后期的六代秦王,除了秦昭襄王嬴稷以七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以外,其余五位国君,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武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没有一个人活过六十岁,连秦始皇也不过终年五十岁;还有,汉文帝刘恒、汉景帝刘启父子帝王,也都是四十多岁殡天......

因此,谢安四十一岁入仕,在古人的传统观念中,已经算是大器晚成了。其实,中国古代大器晚成之人,比比皆是。

例如,汉武帝时期的丞相公孙弘、还有被大唐名相狄仁杰誉为“宰相材也”,日后匡复李唐江山,发动“神龙政变”,推翻武则天统治的一代中兴名臣张柬之、更有后来“二十七,始发愤”的“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洵,为中国文学史培养出了苏轼、苏辙两个不世出的天才......

踏入桓府的门槛,谢安等于是正式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那么,谢安究竟该如何应对杀伐决断的大权臣桓温,又该如何再暗藏杀机,险象环生的桓府生存下去呢?

谢安的策略只有一个字:忍。从目前的态势来看,桓府强邻环伺,不知有多少阴谋诡计等待着谢安。所以,谢安在桓府走的每一步,都是时时刻刻离不开危险的。因此,隐忍方为上策,只有保住自己,才能一步步实现光耀谢氏门楣、重振谢氏家族的使命。

可以说,桓府时期的谢安,完全处于一个熬鹰阶段。通俗来讲,这一时期,于谢安而言,就是一段“静默”时期,韬光养晦,暂时收起锋芒,将自己的才华与抱负隐藏起来,以期日后的厚积薄发。在外人眼中,谢安或许只是权臣桓温幕府中一个只会明哲保身的司马,实则他是一个游弋于桓府的“伪装者”,一位智者。所以,谢安的“忍”字诀,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谢安非常善于识人辨才,独具一双慧眼,一眼即可明辨忠奸善恶。而且,谢安自身的气度与魅力,在当时可以说是无人能出其右。例如,《世说新语·雅量》中记载了谢安在出任桓府司马之前所发生的一个故事:

谢安南免吏部尚书,还东。谢太傅赴桓公司马,出西。相遇破冈。既当远别,遂停三日共语。太傅欲慰其失官,安南辄引以它端。遂信宿中涂,竟不言及此事。太傅深恨在心未尽,谓同舟曰:“谢奉故是奇士。”

上文所提及的“谢安南”,名叫谢奉,在当时也算是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有必要强调一点,谢奉虽然也姓谢,但他并不属于陈郡谢氏一支,与谢安并非同宗。虽然在当时,谢奉远不及谢安那样有名气,但也算是一号人物。谢奉曾历任安南将军、广州刺史,故世称“谢安南”。《晋书》中记载“是时沈(孔沈)与魏顗、虞球、虞存、谢奉并为四族之俊”。所以,谢奉在当时也是小有名气。

就在谢安正式出仕的那一年,谢奉与这位名扬天下的士林领袖举行了一次历史性会晤。

谢安出任桓府司马的那一年,谢奉不知因为身犯何罪,被免去吏部尚书一职,要被遣返回老家会稽;而谢安此时要前往桓府上任,西去京师建康,一东一西,两人便在破冈渎这个地方不期而遇。

正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五百年前是一家。两人不期而遇,颇有一种他乡遇故知之意。因此,谢安、谢奉在破冈渎相遇,在此逗留了整整三天,也在一起畅谈了整整三天。本来,谢安以为,谢奉会因为丢官而闷闷不乐,本来想好好安慰一下谢奉,没想到,谢奉从头至尾只字未提,甚至连抱怨都没有抱怨一句。事后,谢安心中异常愧疚,非常感慨地对同船的人夸赞谢奉:“谢奉故是奇士。”谢奉果然是个奇人。

从谢安初入桓府开始,桓温最初对谢安还是相当礼遇有加,还是非常欣赏谢安的才华。不妨大胆推测一下,可能在谢安出任桓温军府司马之前,两人或许以前就认识。不要忘了,谢安的大哥谢奕,曾经当过桓温的司马,也许,谢奕以前向桓温介绍过自己这位才智无双,韬略冠绝的三弟,只不过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多么亲厚,交集略少了一点而已。

可是,桓温对待谢安的态度,与谢奕截然不同。前文提过,谢奕是一个酒鬼,特别喜欢喝酒,经常在工作时间不分场合地拉着桓温喝酒,桓温当然喝不过这个酒腻子谢奕,对他一直避而远之,甚至一向畏妻如虎的他,不惜到彪悍的老婆南康公主住处去避难。然而,桓温对待谢安的态度却不一样。

与大哥谢奕的嗜酒如命,性烈如火不同,谢安温润如玉,风流儒雅。自谢安入府以来,桓温曾经这样问过左右之人,实则是高度赞扬谢安出众的谈吐与才识:“颇尝见我有如此客不?”不仅桓温这样认为,连桓温的小儿子,日后窃取东晋皇权的伪楚皇帝桓玄,也和父亲桓温一样的观点:

桓玄问刘太常曰:“我何如谢太傅?”刘答曰:“公高,太傅甚。”又曰:“何如贤舅子敬?”答曰:“楂、梨、橘、柚,各有其美。” (《世说新语·品藻》)

桓温曾经问太常卿刘瑾,我比谢安谢太傅如何?刘瑾回答,您高明,而谢太傅深邃。桓玄又问,比你舅舅王献之又如何?刘瑾列举了四种水果,山楂、梨、橘子、柚子,各有各的好。

谢安文采出众,桓温也非常欣赏他的文采,《世说新语·文学》中就有这样一个故事,谢安曾经亲自撰写了简文帝司马昱死后的谥议,桓温接过谢安所写的谥议,看完后,“掷与座上诸客曰”,扔在了座位上,对在座的宾客说:“此安石碎金。”这便是“安石碎金”典故的由来。因此,后世不少文人骚客都在文学作品中用过这个典故,比如,北宋诗人黄庭坚,在诗中就写道“五十清诗是碎金,试教掷地有余音。”

当然,谢安入桓府之后,他与桓温之间的故事不止一件两件,举几个典型的例子,《晋书·谢安传》有一个故事:

温后诣安,值其理发。安性迟缓,久而方罢,使取帻。温见,留之曰:“令司马着帽进。”其见重如此。

有一次,桓温到谢安的住所前往看望谢安,不巧的是,谢安当时正在厅堂中盥洗梳头,衣衫不整。孰料,桓温突然造访,有些让谢安手足无措,谢安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显然不是很有礼貌。于是 谢安连忙让人去取自己的衣裳和头巾,看到谢安如此郑重,桓温说道:“何烦此。”何必如此麻烦。等谢安穿戴好衣冠,才和桓温交谈起来,一直聊到太阳落山。

另外,还有一个故事,这是记载于《世说新语·赏誉》中的故事。有一次,桓温生病,谢安前往探病,从东门进来,桓温远远地望见谢安的身影,不由发出这样的叹息:“吾门中久不见如此人!” (桓大司马病,谢公往省病,从东门入。桓公遥望,叹曰:“吾门中久不见如此人! 《世说新语·赏誉》)

可是,这并不代表谢安在桓府就能一帆风顺。桓府于谢安而言,既是一个跳板,又是一个火坑,桓府的大佬桓温,暂时不向谢安发难,并不代表其他人不发难,终于还是有人朝谢安发难了: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 (《世说新语·排调》)

有人曾经给桓温送去了一些草药,其中有一味名为“远志”的草药,于是,桓温便随口问了谢安一句,我听说这“远志”也叫作“小草”,为什么一种药会有两种名称?这本来是问谢安的,还没等谢安开口,有一张乌鸦嘴却发声了。

此人名叫郝隆,曾任南蛮府参军,也称“郝参军”。桓温一问,郝隆马上接下话茬:“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很明显,这是在夹枪带棒地挖苦谢安,言外之意,就是说谢安高卧东山时是一条潜龙,而一旦出仕却只能在桓温身边当一个小小的司马,无所作为。面对这样隐晦的讽刺,谢安的“忍字诀”发挥了作用,不作任何反驳,只是一笑了之,而且还故意装作面带愧色。如此,便让郝隆一下自讨没趣,吃了个哑巴亏。

虽说,这是郝隆在向谢安挑衅,但是,并不排除是受了桓温的暗中授意或默许。桓温此举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谢安,试探谢安究竟是不是自己夺权道路上的障碍。想不到,谢安剑走偏锋,根本不上他的当,选择了一种静默的应对方式,不反驳,不辩白,这样就让桓温的试探徒劳无功。可以说,在危机四伏的桓府,谢安伪装得相当到位,没有让桓温看出一丝破绽。

不过,谢安在桓府并不是完全隐藏锋芒,无所作为,谢安并没有彻彻底底的“泯然众人矣”。在担任桓温司马期间,谢安也是干出了一番政绩。在桓温死后,谢安正式拜相,成为东晋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三公宰辅重臣。在谢安主政期间,内修纲纪,广施德政,一举扭转了东晋因为桓温专权与第三次北伐失利而满目疮痍,内忧外患的颓势,呈现出一片祥和,上下一心的江左朝局。

谢安之所以能够营建出一个焕然一新的朝局,或许,与在桓温幕府的历练有莫大关系,桓府的历练,教会了谢安如何成为一个政治家。比如,《世说新语·赏誉》中就有一个“谢公乡选”的典型案例:

谢公作宣武司马,属门生数十人于田曹中郎赵悦子。悦子以告宣武,宣武云:“且为用半。”赵俄而悉用之,曰:“昔安石在东山,缙绅敦逼,恐不豫人事。况今自乡选,反违之邪?”

谢安在任桓府司马期间,曾经让田曹中郎赵悦(又作“赵悦子”)安置自己的几十个门生。赵悦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桓温,桓温想了想,说,暂时先录用一半。不久,赵悦便全部录用,并且还十分佩服地说,昔日,安石先生隐居东山,士大夫阶层怕他不愿出来做官,天天都在敦促他,逼迫他。如今,他在选拔人才,我又岂能不用呢?可见,谢安的识人辩才之能,还是举世公认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谢安当初之所以选择出任桓温的司马,主要是基于两个字的考虑:利益。因为当时,谢氏家族正处于由兴隆向衰败转折的关键时期,为了保住家族仅存的一点根基,谢安只能暂时依附桓温。在当时,这或许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却不是一种长久之计。

毕竟谢安和桓温身后代表的是谢、桓两大家族,也代表着各自家族的利益。所以,为了家族利益,谢安终究势必要和桓温分道扬镳。

更何况,谢安当初是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之后才决定进入桓府,并且,他出仕的目的,并非要仅仅止步于桓府,做一个普通的幕僚。谢安的终极目标,则是要将谢氏家族重新推回朝堂,要让谢氏家族重新回到权力中心,重振谢氏家族。

正因如此,谢安也明白,桓府绝非久留之地,这就是一个无底洞,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不要说是重返朝廷,连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成问题。所以,经过在桓府一段时间的蛰伏,谢安认为,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修罗场”,另起炉灶,此时,迈向朝堂,获得实权的机会已经成熟了。只不过,谢安现在正等待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离开桓府的契机而已。

终于,契机来了。升平五年(361年),也就是谢安进入桓温幕府仅仅一年之后,谢万去世,年仅四十二岁。谢万的一生,可以说是大起大落,他曾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就成了一方诸侯,看似前途似锦,然而,北伐兵败,让他从云端之上摔了下来,被朝廷削职夺权,沦为一介庶民。仅仅过了两年,谢万就死了,显然,谢万这是郁郁而终,非常可惜,死的时候才四十二岁,正值壮年。

谢万之死,对谢安来说,让他再一次承受失去亲人之痛,短短数年,谢尚、谢奕、谢万,一个个谢氏宗亲都相继辞世。如今的谢家,就只剩下谢安一位年长的家族成员,而谢安也成为了谢氏家族的中流砥柱与精神领袖。

不过,谢万之死,也正好给了谢安离开桓府一个极好的借口。于是,谢安便以为弟弟谢万奔丧为名,光明正大地离开了桓府,《晋书·谢安传》记载“安投笺求归”。当时,桓温正在积极筹备第三次北伐事宜,无暇他顾,才让谢安钻了空子。就这样,谢安正式离开了桓府这个是非之地。

离开桓府,对于谢安而言,将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从此,谢安如同虎出牢笼,龙飞九天,谢安再也不是困守桓府的“小草”,而是真正的“远志”了。可以说,从离开桓府之后,谢安开始迎来了事业的春天,他的仕途生涯,从此一马平川,不再受任何人的掣肘与阻挠。

不久,经时任宰相的会稽王(后来的晋简文帝)司马昱的征召,谢安被委任为吴兴太守。吴兴虽然只是一个郡,但是,地理位置却不容小觑。众所周知,三国时期的东吴和东晋朝廷,都是立国于江东,而吴兴正是江东地区人口众多,经济发达的大郡之一,地位仅次于京师建康。况且,谢万以前也担任过吴兴太守这个官职。

虽说谢安离开桓府后,只是当了一个郡的行政长官郡守,可毕竟是有了实权,总比在桓温幕府期间做一个只能坐而论道的闲散司马好多了。在就任吴兴太守期间,谢安的政绩亦是公认的,“在官无当时誉,去后为人所思。” (《晋书·谢安传》)

从谢安在吴兴太守任上的政绩可以看出,谢安的身上,具有一种名士风范。所谓名士风范,在不同的时代衡量的标准是不一样的。真正的名士,要有自由之精神、脱俗之言行、超逸之举止。但是有人经常会误以为所谓名士,就是能言善辩,不干实事,这种现象,经常被批评为名士的末流,不能算是真正的名士。

而谢安是一位真正的名士,是具有实干精神的名士,是具有名士风范的名士。从谢安日后官拜宰辅的经历来看,无论是平衡朝堂各方政治势力;还是推行新政,发展民生;亦或是加强战备,指挥东晋军队,打赢“淝水之战”。可以说,谢安都是秉承了这种带有实干性的名士精神与名士风范。

谢安之所以能够出任吴兴太守,与会稽王司马昱的举荐、提携分不开的。其实,司马昱与谢安的私交是不错的,谢安的四弟谢万,就曾经做过司马昱的幕僚。并且,司马昱与桓温一样,也非常欣赏谢安。譬如,《世说新语·容止》中就有一个故事:

简文作相王时,与谢公共诣桓宣武。王珣先在内,桓语王:“卿尝欲见相王,可住帐里。”二客既去,桓谓王曰:“定如何?”王曰:“相王作辅,自然湛若神君。公亦万夫之望,不然,仆射何得自没?”

简文帝司马昱在担任丞相之时,有一次,与谢安一同前往拜诣桓温。正巧,王珣早到了,王珣正是王导之孙,于是,桓温就对王珣说,你不是一直想见丞相大人吗?你可以躲在帐子里一睹风采。等司马昱和谢安走后,桓温问王珣,这二人如何?王珣给出了这样一番点评——“相王作辅,自然湛若神君。公亦万夫之望,不然,仆射何得自没?”

果然,谢安在吴兴太守的任上干了不久之后,便再一次获得了升迁的机会。从地方调入中央,不仅是从地方郡守升格至京官,更是进入朝廷中枢部门任职,而且官居要职。

谢安从吴兴调入京师建康,官拜侍中,之后,又升任吏部尚书、中护军之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中护军是与中领军同为重要的军事长官,主要负责掌管禁军、选拔武官,以及监督管制诸将。

汉末,曹操改护军为中护军,三国时期,周瑜、赵云、李严、蒋济、夏侯玄、司马师、费祎等名臣名将,都担任过中护军一职。比如,晋朝的奠基者景帝司马师,就曾经担任过曹魏的中护军,在司马师担任中护军时,《晋书》记载,“作选用之法,举不越功,吏无私焉”。后来,司马氏取代曹魏,建立西晋,晋武帝司马炎也认为中护军一职职责重大,“中护军职典戎选,宜得才干”,便以羊琇(西晋名将羊祜的堂弟)为中护军。

谢安担任中护军,等于是获得了宫廷卫戍之权,掌握了禁军的管辖权,也在日后朝堂的博弈、角逐中为自己赢得了一道“御赐金牌”,同时也让自己以及谢氏一族开始逐渐涉足军权,开始初步掌握军权。

在谢安从吴兴太守任上调回京师建康,正式进入朝廷中枢,所担任的三个重要官职,侍中、吏部尚书、中护军。在这里,有必要着重介绍一下侍中这个官职,这个官职,对于谢安尤为重要,正是因为获得了侍中之职,才让谢安真正成为了一位朝中重臣。

那么,侍中究竟在朝廷中占有怎样的重要地位?为什么说自从谢安官拜侍中之后,标志他已经跻身朝廷重臣的行列?

侍中一职,始设于秦汉,原本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散职、闲职。后来,汉武帝为了制约相权,建立“中外朝”制度,侍中的政治地位,逐渐提高,例如,西汉抗击匈奴的一代战神霍去病,就曾经当过汉武帝的侍中。

历朝历代,侍中的职能与地位都在不断变化。魏晋以后,侍中俨然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宰相。西晋建立后,开始将侍中作为三公的加衔,并且可以直接参与朝政,参与朝廷大政方针的决策,像晋怀帝司马炽就是被侍中华混拥立为帝的。按照在朝廷百官中的排位,侍中位在尚书令、诸大将军之下,却在尚书仆射、中书监、中书令之上。西晋泰始二年(266年),晋武帝曾经颁下明诏,特别规定了侍中的职责:

古者百官,官箴王阙。然保氏特以谏诤为职,今之侍中、常侍实处此位。择其能正色弼违匡救不逮者,以兼此选。

由此可见,侍中在朝廷中算是一个等级较高、拥有实权的重要官职。谢安官拜侍中,无疑于让他掌握了无宰相之名,却可行宰相之实的宰相之权,成为了在风云诡谲的江左朝局中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一位重臣良佐,拥有了可以与当朝权臣桓温匹敌、抗衡的实力与资本。

不管怎么说,自从离开桓府,谢安迎来了政治生涯的春天,一路突围,一路开挂,一路狂飙,从地方郡守一路“杀”进朝廷中枢部门,担任要职。从此,谢安不再是一个蜗居于权臣幕府中的区区司马,而是一位真正举足轻重的朝廷重臣。

并且,谢安重振谢氏家族的计划也取得了初步成效,他为谢氏家族在朝堂上赢得了一席之地。从此,谢家在朝堂上再也不是孤掌难鸣,毫无根基,总算是有了一些实权。接下来,谢安便能一步步将谢氏家族推回权力中心,让谢家重返朝堂,真正完成重振谢氏家族荣耀的使命。

不过,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个前提基础上,那便是谢安与桓温以及桓氏一族关系的缓和。可是,我们也知道,谢安与桓温这种所谓的“和睦”,都只是停留在表面上的客气罢了。双方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利益关系,一旦各自的目标达成之际,或弃如敝履,或分道扬镳。这种所谓的“和睦”关系,其实并不牢靠。

况且,自从谢安离开桓府,进入朝廷中枢机构之后,谢安实际上就已经和桓温以及桓氏一族分道扬镳,只是没有公开撕破脸皮而已。然而,随着桓温不断膨胀的野心和篡夺晋室江山的企图越来越明显,他与谢安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逆转,从最初的貌合神离,直接变成了公开对峙,甚至最后,不惜刀兵相向,欲置谢安于死地。

因此,谢安只能暂时放下重振家族的重任,将主要精力转移到与野心家桓温的斗智斗勇,挫败桓温的篡权阴谋上。

那么,谢安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巧妙布局,与天下第一权臣桓温斗智斗勇,最终粉碎了桓温筹谋多年的“皇帝梦”?谢安又是如何在桓温死后,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三公宰辅之位,让谢氏家族逐渐取代原先桓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直至全面掌控朝政?谢安又是如何广施德政,挽救风雨飘摇的晋室江山?

想要了解这一切,首先,就必须要知道谢安的对手桓温究竟是何许人也?作为谢安曾经的上司,纠缠一生的宿敌,亦敌亦友的冤家,桓温究竟有哪些过人之处?他又是如何一步一步,成为炙手可热,权倾朝野的天下第一权臣,掌控东晋朝纲,拥有足以撼动天下,几乎可以威胁皇权的权势?桓温最终又是如何在与谢安的斗智斗勇,互相角力中逐渐力不从心,带着无法实现取代晋室,君临天下的称帝梦想的遗憾,饮恨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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