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家用语中,有一个既古老又超前的名词,——“修罗场”。这个词在当下也是一个非常时髦的词汇,比如,近几年的一部电影《绣春刀·修罗战场》,便是以“修罗场”为主题。什么是修罗场?其实,修罗场有多种含义,从字面意思理解,指的就是修罗之间的死斗坑。不过,人们通常用以形容血腥惨烈的战场,但是后来,又被引申为“一个人在困境中做绝死的奋斗”。应该说,修罗场就是一个猎场,人人都是被捕杀的猎物,人人也都是捕猎的猎手。
以谢安为例,自从他四十一岁结束高卧东山的隐逸生活,选择出仕之后,他便一脚踏进了朝堂这个修罗场中。无论谢安想与不想,愿意不愿意,他都不可避免地卷入进了朝堂的权谋诡斗之中,也不可避免地要随时面临着阴谋诡计、明枪暗箭的侵袭。而谢安在这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修罗场中,所要面临的第一个强劲的对手,正是桓温。桓温狼顾晋鼎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为了天下的安定,谢安同样是不可避免地要与桓温斗上一斗,他必须要阻止桓温的篡位阴谋。
那么,谢安是如何巧妙布局,又是如何与天下第一权臣桓温斗智斗勇,一步步引桓温入局,最终彻底粉碎了桓温的称帝美梦,使得桓温最后饮恨而终呢?
谢安为什么要在四十一岁选择出仕?那是因为谢万北伐兵败,被罢官革职,谢氏家族失去了来之不易的豫州方镇之权。谢安东山再起,一方面是为了挽救谢氏家族,将谢氏家族重新推回朝堂;另一方面,则是谢安对于当时的天下大势看得一清二楚,他明白,无论如何,根据当时的天下局势,自己是不可能一辈子隐居东山,早晚都是要出山的。
虽然,谢安的志向,是一生逍遥于山水之间,可是他的骨子里,还是有一种家国天下的大义,毕竟,谢氏家风讲究的是“内儒外玄”。玄学是外衣,儒学是骨肉,而儒家思想的核心,即是心怀家国,兼济天下。
比如,前文提过,谢安与谢玄,叔侄二人在一起探讨《诗经》,谢安最喜欢《诗经·大雅·抑》中的两句诗,——“訏谟定命,远猷辰告”。可见,谢安也是具有一种“胸中有丘壑”的家国情怀。所以,他注定有一天要以一个政治家的姿态走进朝堂。
谢安非常清楚当时的天下大势,东晋本来就是一个主弱臣强的时代,况且,桓温又是那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一代枭雄,他不会永远臣服于晋室。现在不发难,那是因为时机未到,如果时机一旦成熟,那就是山河倾覆,江山易主,千百万人头落地。
因此,谢安放眼天下,不仅是为了谢氏家族,同样也是为了天下苍生计,以一种立足于全局的眼光,他最终选择了出山入仕。而且,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也让他明白,自己终究是要与桓温进行一场巅峰对决。
谢安、桓温,这两位当世最杰出的智者与强者,即将要掀起一场惊心动魄的龙争虎斗,他们二人究竟会鹿死谁手呢?
桓温狼顾晋鼎,意图篡夺晋室江山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在朝野上下几乎都算不上是一个秘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而且,桓温的狼子野心,是一个长期积淀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更不是一时兴起。
经历了平蜀灭成汉、三次北伐等一系列重要的军事战役,使得桓温在军事上建立了累世功勋,而他手中的权力,也随着他的功业,越来越大,从而,他的不臣之心与夺权异志,也在逐渐显露出来。尤其,随着桓温年事增高,他对于取代晋室的渴望愈发迫切,愈发掩饰不住。特别是第三次北伐失败后,桓温将重心转移到朝堂之上,公开行废立之举,宗室朝臣杀了一批又一批,他篡权夺位的意图,已然暴露无遗。
如今的桓温,拥有着足以撼动天下的权势与资本,论地位,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论实力,他是权倾江左朝野的第一权臣。只要他振臂一呼,凭借自己手中雄厚的兵力,拿下虚弱的晋室,杀尽司马氏皇族,肯定不在话下,必然能拔掉晋室的根基。
可是,桓温对于兵变夺位,一直心有顾忌,始终下不了决心。他担心,一旦采用暴力流血的方式,取代司马氏,很有可能会引发东晋国内大规模的内战,几大士族,会组成讨伐桓氏的联盟,对他群起而攻之;而秦、燕两国也会趁火打劫,让他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另外,桓温也担心,一旦兵变夺位,后世史书一定会对自己口诛笔伐,留下篡逆的骂名,桓温也害怕天下悠悠众口,不想在青史上留下这样的骂名。
所以,桓温并不想通过这种流血的暴力方式取得江山,他还是希望通过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迫使司马氏,主动交出政权,如同东汉、曹魏政权更迭那样。可以说,那张九五之尊的皇帝宝座,于桓温而言,不过是盘中餐,只是取决于他什么时候想要动刀。
所以,就目前态势而言,谢安想要和桓温一争高下,若是正面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与实际情况脱节。自从谢万北伐兵败失利,被削官为民,导致谢氏家族在朝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虽然,谢安此时已经进入了朝廷中枢,官拜侍中、吏部尚书、中护军等要职,也获得了选拔官吏以及宫廷卫戍、掌控管理禁军之权,也算是新上位的朝廷重臣,也让谢氏家族在朝中赢得了一席之地,使得谢氏家族暂时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挽回了声望。尽管如此,谢氏家族此时的实力,还远远没有达到足以与桓温及桓氏一族相抗衡的地步。桓温经过在政坛、战场数十年的摸爬滚打,才成为了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当朝第一权臣。尤其是行废立之举后,桓氏一族的党羽、爪牙,几乎遍布朝野,掌控了整个东晋朝局。
所以,仅凭谢安一人之力与根基不稳的谢氏家族,还不足以对抗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桓温,还有他身后的桓氏一族。而且,谢安目前手上又没有兵权,稍有不慎,便会使得刚刚恢复元气的谢氏家族又将面临塌天大祸,甚至是灭顶之灾。
况且,从谢安的祖父谢衡、大伯谢鲲、父亲谢裒,以及他的堂兄谢尚、大哥谢奕,谢家三代人,都秉承着“内儒外玄”的家风传承。谢安身为谢氏家族的成员,从小深受家族家风的教导与熏陶。即使谢安在会稽东山过了二十多年“灵异可并迹,澹然与世闲”的悠游生活,可他骨子里却一直坚守着中国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气度,那便是维护天家正统地位与朝廷威严,也就是孔子所提出的“克己复礼”。
而桓温大肆杀戮异己,党同伐异,意欲篡夺晋室江山的阴谋,显然已违圣人之训,背离了传统儒家所坚守的君臣、家国大义,同样也与谢安一直秉承的家风传承发生了冲突。所以,谢安必须要阻止桓温的阴谋。
当初,谢安入仕,之所以将仕途的第一站选在了桓温的幕府,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幕僚,无非就是将桓温幕府当成一个跳板,同时也是为了能让谢氏家族接触军权。因此,谢安和桓温之间,其实就是一个互相利用的关系。
所以,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谢安就以弟弟谢万去世,自己要为弟弟奔丧为由,借故离开了桓府。然后一路从地方“杀”入中央,进入朝廷中枢,身居要职,成为了东晋朝廷中举足轻重的朝廷重臣。当桓温的狼子野心逐渐显露之后,谢安与这位一代权臣之间,不可避免地要上演一场高手的对决,二人的对峙也是躲不掉了。
那么,谢安究竟如何与杀伐决断,野心勃勃的第一权臣桓温斗智斗勇呢?桓温权倾朝野,如果是硬碰硬,肯定不行,至少目前谢安没有这个实力。于是,谢安想出了一个妙招:周旋,以无形化有形,“于无声处听惊雷”。也就是谢安蛰伏桓府期间一贯使用的伎俩——隐忍,不与桓温发生冲突,给野心家大摆“龙门阵”,布设疑阵,使用化骨绵掌,让桓温摸不着头脑,看不清谢安是什么路数。
自从桓温行废立之举,废黜海西公司马奕,拥立简文帝司马昱之后,他在朝堂上的地位,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加上又大肆杀戮宗室朝臣,排斥异己,东晋朝廷几乎成了桓温的“一言堂”,而新即位的简文帝司马昱,更是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此时的简文帝司马昱,就像当初的汉献帝、晋元帝一样,被权臣扶上帝位,同样也被权臣操控,《晋书》中这样记载简文帝当时的处境:
帝虽处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惧废黜。先是,荧惑入太微,寻而海西废。及帝登阼,荧惑又入太微,帝甚恶焉。
应该说,自从简文帝登上皇位之后,这位九五之尊的皇帝,便处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首先,简文帝是被桓温扶上皇位的,不然,现在的他,还只是司马氏皇族中的一个普通亲王,哪来的如今的皇帝之位;然而,桓温肆意操纵废立,完全无视皇权,自己这个皇帝,说白了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再加上桓温在朝中推行铁血的清洗政策,整个东晋朝堂,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殊不知,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海西公,下一个废帝。因此,简文帝感到非常焦灼,时时惴惴不安。
终于,有一次,简文帝将自己的忧虑表达了出来。这天,桓温的第一谋主——时任中书郎的郗超,在宫中当值。于是,简文帝单独召见郗超,将自己的忧惧向郗超和盘托出:“命之修短,本所不计,故当无复近曰事邪!”看到皇帝如此恐惧与不安,郗超赶紧给简文帝吃了一颗“定心丸”,以自己全家百口人命为桓温担保:
大司马臣温方内固社稷,外恢经略,非常之事,臣以百口保之。 (《晋书·简文帝纪》)
简文帝名为皇帝,实为傀儡,时时刻刻,都在担心桓温会把自己拉下皇位,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比如,有一件事,足以看出简文帝此时焦虑的心绪。实际上,这件事其实可以看作是简文帝向桓温的一次摊牌。
桓温行废立之举后,他便开始在朝中肆无忌惮地清除异己,不少宗室朝臣,都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当朝太宰武陵王司马晞,就成了桓温第一个开刀的对象。当时,桓温诬陷武陵王司马晞等人意欲谋反,并且上书简文帝,请求诛杀司马晞,言辞甚为狠绝酷切,盛气凌人,完全是一副逼宫的架势。
简文帝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权臣逼到这个地步。最后没有办法,简文帝就给桓温赐了一道手诏,撂下了一句分量极重的话:
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 (《晋书·简文帝纪》)
皇帝这是在和桓温摊牌,向桓温表达了撂挑子的意思:大司马,你要是觉得我可以辅佐,那就好好辅佐,大家相安无事;如果你要是觉得我不适合当皇帝,我甘愿让出皇位,您另请高明吧。
这是简文帝第一次敢于这样正面“硬刚”桓温。那么,桓温看到皇帝的手诏后是什么反应?《晋书·简文帝纪》中记载,“温览之,流汗变色,不复敢言”,桓温看完手诏,立刻汗流浃背,整个人脸色都变了,他只能向简文帝妥协,将武陵王司马晞从诛杀改为流放。
桓温当时握有整个东晋朝廷最高的权力,可是却对皇帝的寥寥数言,如此畏惧。这说明,桓温虽然狠绝、跋扈、有野心,但是他也有羞耻之心。他非常在意后世史书对自己的评价,他不想在后世史书中留下像王莽、董卓那样乱臣贼子的骂名。所以,桓温还是很会控制自己的野心,人有野心不可怕,可怕的是野心失控。桓温依然希望,可以通过一种不流血的方式,取代晋室,那就是让司马氏主动禅让。
尽管如此,却依旧无法改变当时一个不争的事实,什么事实?简文帝大权旁落,而桓温却在步步紧逼,取代晋室江山的企图,越来越明显,眼下的东晋朝廷,随时面临着江山易主的危险。
作为能够拯救大晋江山的唯一一棵救命稻草,谢安当然不能坐视桓温继续这样猖狂下去,这样只能让桓温得寸进尺,直至鲸吞晋室江山为止。所以,针对桓温目前蠢蠢欲动的不臣举动,谢安必须要有所行动,不能再闭口不语了,适时要压一压这位桓大司马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同时,这也是谢安施展、发挥他无双智谋的时候了。
虽然,谢安对付桓温,一向以隐忍与其周旋、缠斗,可是,隐忍并不意味着毫无作为,实行“鸵鸟政策”,必要的时候,也得猛虎暴起一次。即使桓温权倾朝野,手握全国军权,势力盘根错节。可是,一旦牵扯到危及国家正统地位的事情,谢安就不能袖手旁观了。他必须要有意提醒桓温一下,让这位不可一世的大权臣、大司马明白,在大义名分面前,你桓温只是一个臣子而已。
那么,谢安会如何提醒桓温呢?他当然不能当众拍着桌子,指着桓温的鼻子骂,指责他大逆不道,罔顾君臣礼节。如果真的这样干了,估计谢安早就身首异处了,被乱刃分尸了。而且,如果谢安真的这么干了,那他就不是谢安了,这样做显得很冲动,很愚蠢,不够智慧。相反,谢安是一个极具智慧的政治家,即使是提醒桓温,他也提醒得非常有智慧,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因此,谢安不能与桓温硬碰硬,说是提醒,实则就是警告。于是,谢安采取了一种“杀人于无形”的太极式策略,用以警告桓温。这种太极式的提醒方式,以柔克刚,比起慷慨激昂的空谈来,似乎更具有杀伤力。那么,谢安究竟是怎样运用他的“太极拳法”呢?《世说新语·排调》中有着明确记述:
桓公既废海西,立简文。侍中谢公见桓公,拜,桓惊笑曰:“安石,卿何事至尔?”谢曰:“未有君拜于前,臣立于后!”
自从桓温行废立之举,废黜了海西公司马奕,拥立简文帝司马昱之后,桓温在朝中的权势与地位,真的称得上是只手遮天,而简文帝更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皇权旁落。《晋书·桓温传》记载,桓温当时在朝中的地位,“是时温威势翕赫”。
对于桓温的废立之举,朝中一向讳莫如深,废立在东晋朝廷中就是属于“雷区”范围,谁也不敢在桓温面前提及此事。可唯独谢安敢为天下先,敢于去触碰一下这个朝野上下讳莫如深,唯恐避之不及的“雷区”。
当时,谢安已经步入了朝廷中枢与高层决议机构,担任侍中一职。无论是在官职,还是政治身份上,现在的谢安,已经是朝廷重臣,拥有了足够与桓温对话的资格,完全可以和桓温平起平坐。
当然,谢安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了,所以,谢安采用了一种兼具智慧、技巧的方式。有一次,谢安偶然见到了桓温,本来,这就是一次普通的朝廷大臣之间的照面,可谁料,谢安接下来的行为,却让桓温大吃一惊。只见,谢安向桓温行了一个正规的跪拜大礼,在古代,跪拜大礼是不能轻用的,一般只有臣下对君上才能行跪拜大礼,同僚之间岂能行此大礼?
虽说谢安曾经做过桓温的幕僚,可今非昔比,现在的谢安,官居侍中之职,是新晋的朝廷重臣。即便像桓温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大司马,也不好轻易折辱,毕竟人家的身份摆在那里。
而谢安向自己行此大礼,无疑让桓温大吃一惊。于是,桓温惊讶地笑道:“安石,卿何事至尔?”谢安在出仕前就是名动天下的士林领袖,入仕后更是最先到桓温的幕府中担任司马,所以,桓温对谢安还是非常礼遇有加,称呼谢安,从来不直呼其名,而是称谢安的表字“安石”。
故而,桓温吃惊地问,安石,你何故如此啊?可是,谢安却云淡风轻,轻松地回了一句:“未有君拜于前,臣立于后。”意思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君主在前面跪拜,而做臣子的却站在后面。
谢安这句话的分量,确实很重,这是当众扇了桓温一记耳光,当众讽刺桓温。谢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点破了一个所有人都不敢点破的现实,当今,东晋朝政的局势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所有人只知大司马桓温,惟大司马之命马首是瞻,似乎已经忘了那位坐在九五之位上的皇帝陛下,似乎已经忘了晋室江山到底姓桓,还是姓司马。
废立,对于桓温而言,始终是一个污点,任何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此事。可是,只有谢安敢当众撕开桓温这个伤疤,而且用的还是捧杀,先给颗甜枣,再当头棒喝。虽然,谢安话说得相当委婉,但言语中依旧不失咄咄逼人。
谢安这是毫不留情地警告桓温,虽说你桓大司马如今是无冕之王,可毕竟只是无冕之王,不是真正的王。所以,在君臣大义名分面前,你桓温现在只是晋室的臣子,而皇帝陛下才是天下之主。可是,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公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公然藐视皇权,罔顾君臣礼节,岂不是坐实了你桓大司马乱臣贼子,窃国大盗的骂名吗?谢安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而且暗含机锋与锐气,他的辩才,在当时确实无人可出其右!
面对谢安突然掷出的“软刀子”,桓温会作何反应?各种文献史料,均无记载。不过,通过大胆推测,桓温对谢安的这句话,还是相当忌惮的。
作为权倾朝野的天下第一权臣,桓温为什么会对谢安这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如此忌惮,如此敏感?本来,桓温是具有足够取代晋室的实力,平蜀以及两次北伐的赫赫军功,不仅让他的威望达到顶峰,更让他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可是,第三次北伐的功败垂成,使得桓温遭遇了人生事业的“滑铁卢”,也让他的篡权计划生出了不少波折。
所以,在第三次北伐之后,桓温在朝中通过废立、诛灭异己等一系列强硬的措施,让他挽回了一些声望,找回了些许颜面。此时的桓温,大权独揽,在朝中说一不二,可是,这并不代表桓温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此时的桓温,已经不存在来自军事集团与高层决议机构的威胁,而他目前最为忌惮的便是来自文臣集团的掣肘,而朝中文臣集团的代表,主要以两个人与两大家族为主,一个是以谢安为代表的陈郡谢氏家族,另一个则是以王坦之为代表的太原王氏家族。
王坦之出身名门,与谢安是至交好友,自年少时即才冠绝伦,弱冠之年便与谢安、郗超齐名。当时,士大夫阶层,流传这样一种说法:“大才盘盘谢家安,江东独步王文度,盛德日新郗嘉宾。”(或“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在对抗桓温篡夺晋室江山的过程中,王坦之与谢安双剑合璧,一同粉碎了桓温筹划多年的阴谋,拯救了摇摇欲坠的晋室江山。
“未有君拜于前,臣立于后”,谢安区区一句话,桓温之所以会如此忌惮,不仅仅是因为谢安本身的深不可测,更多的还是来自其身后文臣集团的掣肘。
桓温明白,文臣集团虽然手中没有兵权,但是,他们却是天下文人、知识分子的中坚力量,完全可以利用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将自己逼入绝境,承受后世史书的口诛笔伐。加之第三次北伐的失利,使得桓温颜面扫地,威望大损,这让桓温留下了心理阴影,让他一直心有余悸。故而,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王夫之就曾有论断:“桓温有枋头之败,故王、谢得持之从容。”
当然,这件事其本质也只是小打小闹,充其量只能证明谢安出众过人的口才,以及临机应变的处世之道,并未让桓温雄厚的实力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损失。不过,接下来的这件事,就可以看出,谢安不仅具备过人的口才,而且,还拥有举世无双的智慧。同时,又凝聚着一位政坛高手深不可测的绝对实力。
这一次,谢安没有直接针对桓温,而是采用了一种含沙射影的方式,借力打力,将矛头对准了桓温的第一谋主郗超郗嘉宾。众所周知,郗超是桓温的重要谋士,犹如桓温的一条臂膀。谢安之所以这一次要将利箭射向郗超,其目的就是要在桓温的一条臂膀上狠狠砍上一刀,即使不能斩其一臂,也可以挫其锐气。
关于郗超此人,前文不止一次提到过,无论是帮助桓温收缴父亲郗愔的京口兵权,还是贯穿于整个第三次北伐,亦或是桓温在朝堂上废帝立威、诛除异己,郗超一直都是桓温的得力干将,是桓温阵营的“急先锋”,为一代枭雄桓温贡献了不少奇谋计策。
倘若,桓温当初采纳了郗超两条灭燕良策中的任何一条,第三次北伐,也不至于最终功败垂成,铩羽而归,或许早就已经消灭前燕,将大半个中国北方,纳入东晋版图。同样,第三次北伐之后,桓温“废帝立威”的计划,也是出自郗超的杰作。所以,谢安针对郗超,就是要一步步折断桓温的爪牙与羽翼,一步步对桓温的势力进行蚕食。
其实,谢安本人还是很欣赏郗超的才华,他曾经对谢家子侄们这样称赞郗超:“若郗超闻此语,必不至河汉。”可是,毕竟两人的政治立场与所站的政治阵营不同。郗超一直在为桓温意欲篡夺晋室江山,狼顾晋鼎的阴谋而不遗余力地服务,上蹿下跳,废帝立威,诛戮宗室朝臣,他都是桓温阵营打头阵的先锋。
而谢安则是坚定地站在皇室的立场上,维护朝廷正统地位,反对桓温意图篡逆的不臣行径。同时,谢安又是东晋朝廷文臣集团的代表人物之一,文人士大夫阶层的领袖,自然要极力维持朝廷居天下之中的地位。因此,在残酷的政治博弈、权谋诡斗中,谢安与郗超只能是对手,或者说,在这个时期,在这件事上他们只能是对手。
不过说起来,谢安、王坦之、郗超三人,都与桓温有着不浅的渊源,他们三人,都曾经做过桓温的幕僚。比如,谢安四十一岁入仕后,首先就在桓温的征西大将军幕府中担任中军司马一职,而王坦之、郗超也曾经先后在桓温的军府中出任过长史、参军之职。后来,桓温废黜海西公司马奕,拥立简文帝司马昱,郗超以中书侍郎之职,入直宫禁,掌管中枢机要政务;而谢安与王坦之俱为侍中,随侍于简文帝左右,作为皇帝的高级顾问,也初步获得了参理中枢机要政务的权力与资格。
当时,东晋的朝政格局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呢?根据《晋书·孝武帝纪》的记载,朝中的局势是“政由桓氏,祭则寡人”。作为桓温的首席谋士、得力干将,如今的朝政格局,自然也有郗超的一份,东晋朝廷俨然已经成为了桓氏一族的天下。桓温如今在东晋朝中拥有了皇帝的一切权力,就缺一个皇帝的称号,是不戴皇冠的皇帝。
谢安在前期与桓温的交锋之中,他一贯采取的都是进退有度,甚至有时是退避三舍的战术,只是暗藏机锋地与桓温斗智,却从不当众与桓温撕破脸皮,但是,也不处处迁就桓温的篡逆行径与野心,时时对桓温形成牵制。
不仅是对待桓温,即使是对待身为桓温谋士的郗超,谢安在前期也是进退有度,该进的时候全力去进,该退的时候则适当退让,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例如,《世说新语·雅量》中就有一个故事:
谢太傅与王文度共诣郗超,日旰未得前,王便欲去,谢曰:“不能为性命忍俄顷?”
有一次,郗超邀请谢安、王坦之二人,前来自己府上议事,到了郗超府上后,谢安和王坦之两个人,就一直在门外等候。不知道郗超是不是真的被什么要事给绊住了,还是故意要给谢安、王坦之一个下马威。总之,直至傍晚时分都不曾露面。王坦之是一个急脾气,实在忍受不了郗超如此轻慢无礼,就准备转身离开。
比起王坦之的急躁,谢安却表现得非常镇静,看到王坦之要走,于是一把拦住了他,对王坦之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不能为性命忍顷俄?”谢安是什么意思?你就不能为了自己的性命稍微忍耐一下吗?
谢安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告诉王坦之,区区一个郗超,何足挂齿,虽然郗超只是一个谋士,可是不要忘了,他背后所效力的主子是谁?说的难听一点,打狗还得看主人,如果向郗超公开发难,无疑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撕桓温的脸。稍有不慎,万一到时候桓温一翻脸,削官夺职那都是轻的,以桓温那种杀伐果决的风格,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也未可知。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此时的谢安,对于桓温阵营还是采取较为温和的隐忍之策,即使知道是郗超故意为之,也要选择独自承受,因为现在还不是和桓温以及桓氏一族撕破脸的时候。虽然,桓温的有些做法过激了一些,毕竟还没有公开篡权夺位,没有触碰到谢安的政治底线。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谢安所采取的策略就是,敌不动,我不动。同时,也可以看出,步入政坛的谢安所体现出老到的政治智慧,以及他与权臣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摆弄经纬的政治手段。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郗超的行为,可以看出,他对谢安的态度还是颇为轻慢的。其实,郗超有他轻慢的资本,首先,他是大司马桓温的高级谋主,掌管朝廷中枢机要。其次,郗超家世显赫,他出身于高平郗氏一族,他的祖父郗鉴曾官居太尉,位列三公,父亲郗愔曾任会稽内史。
而谢安的祖父谢衡,一生也只做到了国子祭酒,也就是中央大学校长。况且,谢安以及谢氏家族,刚刚失去了豫州方镇之权,尽管此时,谢安在朝中已经身居要职,可是,他手上却没有兵权,腰杆不硬。所以,郗超自然有轻慢谢安的资本与底气。
郗超年少轻狂,自恃甚高,谢安觉得有必要教训一下这个张狂的“王佐之才”,旁敲侧击一下。终于,机会来了,这也是《世说新语·雅量》中记载的一个故事: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条牒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下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
桓温在行废立之举后,开始在朝中大肆诛除异己,为取代晋室铲除障碍。而在这个过程中,郗超作为桓温的重要谋士,自然扮演着桓氏阵营“急先锋”、“马前卒”的角色,为桓温出谋划策。
有一次,桓温又和郗超在一起商议罢免一批朝臣,借以铲除异己,清除障碍。郗超拟好了一份名单,上面是准备要罢免的朝臣的名字。当时,天色已晚,回家会很不方便,郗超索性就在桓温府上留宿。
第二天早晨,桓温传召谢安、王坦之二人,到府上议事。二人到了之后,桓温将拟好的名单扔给了谢安与王坦之,态度十分随意,很是傲慢,而郗超也躲在帷帐后面关注一切,注视这两位当世英杰的一举一动。
谢安接过名单,看完之后,一言不发,似乎陷入沉思,他知道这肯定是出自郗超的手笔。可王坦之却是个直筒子,觉得这样做不合适,看完名单后,又把这份名单重新扔还给桓温,直截了当地说,人太多了!于是,桓温提笔便要修改名单上的内容。这个时候,有趣的一幕发生了,躲在帷帐后面的郗超,又和桓温隔着帷帐讨论了起来,看需要怎样修改名单上的内容,看需要删减哪些人的名字。
看到这样一幕,眼瞅着桓温和郗超当着自己和王坦之的面窃窃私语,旁若无人,谢安觉得敲打这两人的机会来了。只见,谢安含笑说了一句话:“郗生可谓入幕宾也。”意思是郗先生真的算得上是入幕之宾。这就是“入幕之宾”典故的由来。
这句话可比先前谢安对桓温说的那句“未有君拜于前,臣立于后”更有杀伤力。如果说先前那句只是谢安抛出的一个“软刀子”,那么这句话则完全就是一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诛心之论。
不止一次提过,谢安是士林阶层出了名的清谈高手,口才了得,当年与好友高僧支道林等人探讨《渔父》,作压轴总结,洋洋洒洒万余言,令在场所有人都黯然失色,辩倒了所有的贤达名士。甚至,谢安的口才,有的时候,都可以演变成为一种毒舌,用诗圣杜甫的诗句形容就是,——“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在谢安的毒舌之下,经常会出现这种双刃剑似的诛心之论,为什么称作是诛心之论?首先,“郗生可谓入幕宾也”,这句话一语双关,说得极其巧妙。其中,“幕”字既指帷幕,又有幕僚之意;而“宾”字用得更为巧妙,因为,郗超的小字就叫“嘉宾”,世称“郗嘉宾”。所以,谢安以“入幕之宾”为引,非常聪明、巧妙地将桓温、郗超卷了进去,又显得不动声色,没有让他们看到任何破绽。
其次,谢安这句“入幕之宾”,也是在警告桓温和郗超,仔细想想,这个警告,似乎比先前那句话更加暗藏杀机。谢安的言外之意,不要以为你们的司马昭之心无人知晓,不要以为以为你们策划的篡权阴谋天衣无缝,可以瞒过天下人,真相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今日是我谢安看破了尔等的阴谋,明日或许是朝廷,或许是天下士族。所以,你们最好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如果继续执迷不悟,不思悔改,届时屠刀悬颈,天下人群起而诛之,到那时则悔之晚矣。王敦不正是你们的前车之鉴,到头来机关算尽,反而落得个开棺戮尸的结局。
细细体会谢安这句“郗生可谓入幕宾也”,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警告了,更多的是赤裸裸的威胁。威胁当朝第一权臣桓温,也只有谢安这样古今第一完人才能做得出来,而且威胁得还这么潇洒,不留痕迹。
不得不承认,谢安这一招确实“毒辣”,完全就是一个典型的“微笑战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在无形之中又将了桓温一军。谢安以他冠绝超群的智慧与谋略,将桓温这位权倾江左朝野,杀伐果决的一代枭雄,玩弄于股掌之间,完全将他圈进了自己精心布下地棋局之中。
经过几个回合的初次交锋,谢安以一己之力,与整个桓温集团巧妙周旋,将大权臣桓温牵着鼻子走,大大挫伤了桓温篡夺晋室江山,狼顾晋鼎的士气与信心。不过,虽然谢安既有江湖之远,又有庙堂之高,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不可一世的权臣桓温及其爪牙,耍得团团转。可是,毕竟这些都只是打嘴仗,卖弄卖弄口舌而已,并未对桓温的实力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折损,也并未撼动桓氏一族与桓温集团在朝中的根基。
而且,虽然,谢安和桓温之间,已经正式开始相互角力,相互较量,但是,两人并没有公开撕破脸皮,最起码还保留着面子上的客气。那么,谢安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对桓温实施雷霆一击?
后来又是什么原因,使得桓温与谢安的关系急剧恶化,甚至最后不惜兵戎相见,不惜让桓温费尽心机,铁了心要置谢安于死地,杀之而永绝后患?谢安又是如何巧妙地化解危机呢?又是如何在云淡风轻之间,让桓温的杀机瞬间消弭,化解了一次重大危机,也让东晋朝廷成功地度过了这次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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