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著名的现实主义诗人“诗圣”杜甫,曾经写过一组非常有名的名诗《咏怀古迹五首》。这是杜甫在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年)于夔州(今重庆奉节)所作,五首诗分别吟咏了庾信、宋玉、王昭君、刘备、诸葛亮五位历史人物在长江三峡一带留下的历史古迹,诗中高度称颂了这五位历史人物对于中国历史的贡献,以及对于他们各自人生遭遇以及人生结局的深深同情。
在这五首《咏怀古迹》的第五首中,就是杜甫专门为蜀汉名相“卧龙”诸葛亮写的一首诗,这首诗是怎么写的: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其中,“诸葛大名垂宇宙”、“运移汉祚终难复”两句,写尽了诸葛孔明一生的传奇与悲哀。诸葛亮一生,为蜀汉政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六出祁山,一生所求就是收复中原,匡复汉室江山。可是,最终,却只能留下“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馀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的临终遗言《自表后主》,饮恨五丈原。
作为与诸葛亮齐名,甚至比诸葛亮还要完美的千古一相谢安,显然要比诸葛亮的壮志未酬幸运得多。诸葛亮一生渴望匡复汉室,未能实现,最终抱憾而终。可是,谢安却与诸葛亮大不相同。在晋室江山面临倾覆的危局之下,谢安凭借着一代无双国士的智谋与担当,力挽狂澜,粉碎了野心家桓温的篡权阴谋,拯救了摇摇欲坠的晋室江山,使得东晋国祚得以继续延续。从这一点上,谢安要远远胜过诸葛亮。所以,在笔者看来,可以将杜甫的那两句诗改为“安石大名垂宇宙”、“运移晋祚终成复”。
那么,谢安是如何一步步挽救命在旦夕的晋室江山,又是如何与狠绝的一代枭雄桓温斗智斗勇,并且粉碎了他的阴谋?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谢安又是如何巧妙布局,动摇桓温在朝中的根基呢?
当时的情势是这个样子,桓温觊觎晋室江山的野心,在整个晋廷上下,都已经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了,晋室江山岌岌可危,随时有可能被桓温取而代之。而谢安凭借着自己的无双智谋与风云手段,与桓温斗智斗勇,将整个桓氏集团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次次挫败了桓温企图篡夺晋鼎的阴谋,将桓温一步步引入自己设计的圈套中。但是,这种小打小闹,并未对桓温的实力形成任何有效损伤,朝中依旧是“政由桓氏,祭则寡人”的格局。
所以,接下来,谢安就要采取更大的行动,不仅要一次性地灭掉桓温篡夺晋室天下的所有希望,更要将桓氏一族集团这个威胁皇权的庞大政治阵营,连根拔起。而他与桓温桓温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个空前的逆转,从最初的貌合神离,虚与委蛇,表面还留有一丝余地,到最后直接兵戎相见,彻底撕破脸皮,这其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曲折呢?故事还得从简文帝司马昱的临终托孤讲起。
简文帝即位不久,桓温便率军返回白石(今安徽当涂以西),同时,他又上疏朝廷,请求归镇姑孰。可是,简文帝专门下诏,进封桓温为丞相,大司马官职一应如故,让他做文武百官之首,并且,希望桓温可以留在京师建康辅政:
大司马明德应期,光大深远,上合天心,含章时发。用集大命,在予一人,功美博陆,道固万世。今进公丞相,其大司马本官皆如故,留公京都,以镇社稷。 (《晋书·桓温传》)
桓温当然明白皇帝此举的用意,名义上让自己升任丞相,目的就是要把自己拴在京师,远离驻地与军队,使得他脱离对于军队的指挥权。桓温一向都不看重这些虚名,在他看来,实惠要比虚名更重要,什么是实惠呢?军权与地盘。在那个乱世里,谁掌握了军权,谁就掌握了枪杆子,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只有手上掌握了军队,才有资本图谋天下。所以,朝廷先前好几次让桓温位居百官之首,入朝辅政,都被桓温拒绝了,对于军权,桓温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桓温归镇姑孰,实际上正是为了摆脱晋廷掣肘,所以,他果断地拒绝了朝廷让自己出任丞相,入朝辅政的诏命。可是,简文帝并不想这样放弃,还想再努把力,后来,简文帝派遣侍中王坦之,再次征召桓温入朝辅政,并以增邑万户作为条件。尽管,朝廷已经退让到了这种地步,还开出了那样诱人的条件。可是,桓温依旧不为所动,没有买皇帝的面子,再一次拒绝了朝廷的任命。
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这个时候的桓温,他手中的权力,已经大到足以公开违逆朝廷和天子的旨意,而朝廷对此显然已经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办法。如此一来,就把身为一国之君的简文帝司马昱摆在了一个尤为尴尬、难堪的位置。
本来,司马昱就是东晋司马氏一个普通的宗室亲王,皇位怎么轮都轮不到他手上,他这个皇位纯粹就是捡来的,阴差阳错地被桓温扶上皇位。可是自从他登上皇位之后,他便形同傀儡,大权旁落,处处受制于桓温,几乎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就是桓温手中的一个玩物。因此,简文帝司马昱这个皇帝当得是相当委屈,相当窝囊,终日郁郁寡欢。很快,简文帝在心情极度压抑的情况下,忧愤成疾,身体垮了。
简文帝是太和六年十一月十五日(372年1月6日)被桓温拥立为帝,结果,咸安二年七月甲寅(372年9月7日),在位仅仅八个月的简文帝司马昱,就因为忧愤成疾,病重垂危,比他父亲晋元帝司马睿还要惨,起码晋元帝还当了六年皇帝,唯一不同的是,桓温没有像王敦那样起兵作乱。东晋朝廷再一次面临皇位更迭与权力交接的严峻考验。
简文帝深感大限将至,不久于人世,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死后的身后事,以及朝政未来的走向。而刚刚册立为太子的司马昌明(司马曜),也就是后来的晋孝武帝,当时只是一个仅仅十岁的孩子。
一个十岁的孩子,将来即位后肯定无法独立执掌国政,加上此时东晋朝廷内忧外患,群狼环伺,内有桓温专权,意欲取代晋室;外有北方强敌前秦如日中天,大有一统北方之势,而桓温取代晋室江山已是箭在弦上,势不可当。简文帝非常担心,年幼的太子,难以驾驭桓温这匹饥饿的豺狼。所以,安排身后之事,无疑就提上了议事日程,既要为太子安排一个平稳的朝局,又要安抚好权臣桓温。
于是,咸安二年(372年)七月,简文帝重病缠身之际,再次紧急传召桓温入朝,甚至在一昼夜之内连发四道诏书,可见何等迫切。其中,有一道诏书是这样说的:
吾遂委笃,足下便入,冀得相见。不谓疾患遂至于此。今者惙然,势不复久,且虽有诏,岂复相及?......天下艰难,而昌明幼冲眇然,非阿衡辅导之训,当何以宁济也!国事家计,一托于公。 (《魏书·司马昱传》)
很明显,病重的简文帝,这是要将年幼的太子和晋室江山托付于桓温。即使这样,桓温依旧没有答应皇帝征召自己入朝辅政的请求,他害怕这是一个圈套,自己只要一入京,就会彻底被索于京师。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入京,不过,桓温却给简文帝上了一道奏表,向皇帝推荐谢安和王坦之作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帝:
圣体不和,以经积日,愚心惶恐,无所寄情。夫盛衰常理,过备无害,故汉高枕疾,吕后问相,孝武不豫,霍光启嗣。呜噎以问身后,盖所存者大也。今皇子幼稚,而朝贤时誉惟谢安、王坦之才识智皆简在圣鉴。内辅幼君,外御强寇,实群情之大惧,然理尽于此。陛下便宜崇授,使群下知所寄,而安等奉命陈力,公私为宜。至如臣温位兼将相,加陛下垂布衣之顾,但朽迈疾病,惧不支久,无所复堪托以后事。 (《晋书·桓温传》)
有人可能会有疑问,桓温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简文帝病危之际,桓温趁机拿下顾命大权,多好的机会,可以借此一举取代晋室。而桓温却要将顾命大权转交于谢安、王坦之,不是白白断送大好机会吗?其实,桓温有他自己的打算。
谢安时任吏部尚书,王坦之为侍中,二人都是当时文臣集团的代表人物,又是朝中士族的中坚力量。因此,由谢安、王坦之辅佐幼帝,看上去似乎还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桓温之所以这样干,实际上是他的欲擒故纵之计。
虽然,桓温表面上推荐谢安、王坦之为顾命大臣,其实他有自己的心思,他是想借此要挟简文帝临终之际将皇位禅让给自己,最好能给自己留下一个“正式文件”,也就是所谓禅让的遗诏。到那时,桓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君临天下,取代晋室也能顺理成章,也可以免受文人士大夫群体的口诛笔伐。
应该说,直到现在,桓温还是想以一种非流血的和平方式,取代司马氏,就像前文所说的一样,桓温也有羞耻之心,他非常在乎后世史书对于他的盖棺定论,他不想在后世史书中留下窃国大盗的骂名。或许,正是因为桓温的这种羞耻之心,才给了谢安接下来削弱桓氏一族实力的行动提供了一条便利通道。
可以看出,谢安与桓温之间的政治博弈,就是一场心理攻防战。谢安利用桓温的顾虑,一点一点给桓温布局,一点一点让桓温走进自己布置的棋局中,进而达到他一步一步蚕食桓温势力的目的。
简文帝都已经让步到了这种地步,甚至将太子和国事托付于桓温,以此希望桓温可以入朝。可是,桓温却依旧油盐不进,迟迟不愿入朝辅政。无奈之下,病中的简文帝,只得立下遗诏,“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让桓温效仿周公辅佐周成王的先例。同时,遗诏中又以刘备白帝城托孤为例,“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如果日后太子可以辅佐,你就尽心辅佐,如果不能辅佐,你桓大司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以自己取而代之。
简文帝立下这道遗诏,这就是完全放权于桓温,等于赋予了桓温篡夺晋室江山的合法性,让桓温拥有了一把改朝换代的“尚方宝剑”,倘若有人反对,桓温大可凭借这道遗诏,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果简文帝的这道遗诏一旦颁行天下,那将会彻底断送大晋国祚,将江山社稷拱手相送。
所以,以谢安、王坦之为代表的文臣集团与文人士大夫阶层,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皇帝此时此地之决断,事关晋祚存亡,而在这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人,当然是谢安。谢安认为,当务之急是要阻止皇帝,力谏简文帝,修改遗诏内容,决不能让这份遗诏颁行天下。同时,谢安也能趁机借此次遗诏事件,削弱一下桓温的实力。
那么,谢安该如何促使简文帝修改遗诏?在谢安看来,皇帝之所以在临终之际会立下这样一道遗诏,那是因为简文帝被桓温搞怕了,畏惧桓温的权势,才会立下这样的遗诏。因此,如果想要让简文帝修改遗诏,必须要强硬起来,与其说是促使皇帝修改遗诏,倒不如说是迫使皇帝修改遗诏。
不过有趣的是,这次谢安并没有亲自出面力阻简文帝,而是由王坦之出面。谢安为什么不出面劝阻皇帝,而是让王坦之代劳呢?因为谢安当时已经升任吏部尚书,总理吏部政务,如果自己出面向皇帝进言,会有越俎代庖之嫌。而王坦之时任侍中,作为天子的高级顾问,还是由王坦之出面似乎更为妥当,不会落人口实,谢安则在幕后掌控一切,洞悉全局。在这次谢安、王坦之联手对抗桓温的行动中,王坦之只是执行者,而谢安才是真正的推手,真正的幕后大佬。
那么,王坦之是如何劝阻简文帝呢?王坦之一向以直筒子脾气闻名,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正如当初郗超故意轻慢自己与谢安,王坦之实在耐不住性子,准备转身离开,还是最后被谢安拦住。
根据史料文献记载,王坦之手持遗诏,走进简文帝的寝宫,当着简文帝的面撕毁了遗诏,动作干净利落,这是向简文帝表明文臣集团坚决不同意这份遗诏上的内容。看到王坦之态度如此坚决,身为皇帝的简文帝无奈地说道:“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我能得到天下已经是非常幸运了,我的皇位都是桓温给的,爱卿你何必如此执着呢?
听到简文帝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王坦之立刻铿锵有力地反驳道:“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天下乃是宣帝、元帝的天下,陛下岂能独断专行?宣帝就是西晋王朝的奠基者晋宣帝司马懿,元帝则是简文帝的父亲晋元帝司马睿。言外之意就是,晋室的天下,不是陛下你一个人的,那是司马家的天下。现在陛下你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对得起司马氏的列位先帝吗?
王坦之此话是什么意思?这是在用祖宗家法逼迫简文帝,提醒简文帝,不要忘了你姓司马,你的所作所为,都要为司马氏负责,为天下百姓负责。在王坦之的强势逼迫之下,没有办法,病入膏肓的简文帝,只得命王坦之重新起草一份遗诏:“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让桓温效仿诸葛亮、王导旧例,在皇帝驾崩之后,辅佐幼帝,让他获得辅政之权。
经历这样一番波折之后,简文帝终于获得了最后的解脱。就在简文帝重新立下遗诏的当天,简文帝司马昱驾崩于东堂,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时年五十三岁。简文帝司马昱的一生,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说他幸运,是他登上了原本不属于他的皇位;说他不幸,作为一国之君,却如同傀儡,大权旁落,巍巍皇权形同虚设,在位仅仅八个月,屁股还没有坐热龙椅,就忧愤成疾,撒手人寰。
简文帝司马昱驾崩,按道理,大行皇帝殡天,群臣理应拥立皇太子登基。可是,群臣百官由于太过畏惧桓温,迟迟不敢拥立新帝,甚至有人认为,拥立新帝一事,应该由大司马桓温决定,毕竟连简文帝都是桓温所拥立的,“当须大司马处分”。不料,尚书仆射王彪之却义正辞严地反对:
天子崩,太子代立,大司马何容得异!若先面咨,必反为所责。
王彪之认为,皇帝驾崩,太子即位,是合理合法的事情,现在当务之急是拥立太子登基。如此一来,群臣一致拥立太子登基,于是,太子司马曜即皇帝位,这就是东晋历史上的第九位皇帝——“晋孝武帝”。
简文帝驾崩,孝武帝即位,但是由于孝武帝年幼,当时还只是一个年仅十一岁,少不更事的孩子,肯定不能独立处理国政。所以,褚太后认为,此时正值先帝国丧,而且新君年幼,得有柱国之臣辅弼左右,还是应该征召桓温入朝辅政,“依周公居摄故事”。
谢安、王坦之当初费了多大劲,才促使简文帝在临终之际修改遗诏,现在绝不能因为太后的一道懿旨,让先前的一切心血、努力付之东流。最后,又是王彪之极力反对,才阻止了这件事的发生:
此异常大事,大司马必当固让,使万机停滞,稽废山陵,未敢奉令,谨具封还。 (《资治通鉴》)
在谢安的运筹帷幄,以及王坦之、王彪之等人的共同努力之下,最终,促使简文帝临终之际更改遗诏内容,力保年幼的孝武帝司马曜顺利登基,完成了东晋朝廷这次平稳的权力过渡。同时,又大大挫败了桓温篡夺江山的阴谋,使得桓温企图提前篡夺晋室的计划宣告破产。所以,纵观谢安与二王这次所筹划的“遗诏事件”,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一箭双雕。既让新帝顺利登基,另一方面又力挫了权臣的阴谋。
不仅如此,这次“遗诏事件”的行动,又间接奠定了桓温死后的东晋朝政格局,谢安、王坦之、王彪之三人,成为了桓温死后,孝武帝执政初期朝廷中枢内部著名的“三驾马车”辅政格局。并且,通过这次遗诏事件,以及力保孝武帝即位,也让谢安与王坦之、王彪之“二王”形成了反对桓温篡权的统一战线,从此,谢安不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孤军作战,他的背后,是整个文臣集团的全力支持。
而且,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谢安与“二王”,他们的身后更有士族的支持。谢安是陈郡谢氏的代表人物,而王坦之与王彪之则分别是太原王氏、琅琊王氏的代表人物。看似谢安的身后是朝廷的文臣集团,但是除了文臣集团,更有主导东晋政治体系的士族集团,支持谢安与桓温的博弈。
那么,疑问就来了,士族为什么要支持谢安呢?归根结底,四个字:门户利益。首先,桓温虽然也出身士族,但是不要忘了,他是靠什么起家的?军功。平定蜀地、三次北伐、收复寿春,灭袁氏父子,让他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更何况桓温的目的是要取代司马氏,建立一个属于桓氏一家一姓的天下,而不是士族天下。单从这一点上,桓温以及桓氏集团,与士族利益是存在着严重的冲突。
第二,在魏晋门阀士族政治盛行的时候,无论是皇室,还是士族,都秉承一个原则,平衡。只有平衡,才能维持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绝不能允许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一家独大,就会造成各方政治势力的失衡。
比如,魏文帝曹丕当年推行“九品中正制”,是为了笼络士族,同时他也在有意限制士族的权力,故而在临终托孤之际,才会采取以曹氏宗亲与士族门阀相互牵制,巩固魏国统治的策略;还有,东晋初期,“王敦之乱”最终为什么会失败?不正是因为王敦权欲熏心,企图一人凌驾于皇室与士族之上,以至于招致天下人群情讨之。所以在王敦死后,晋明帝才会那么迅速地平定“王敦之乱”。
可是如今,桓温权倾朝野,桓氏一家独大,企图将司马氏取而代之。这样,就与皇室与士族秉承的平衡原则,背道而驰。基于以上两点原因,在谢安与桓温的斗智斗勇中,士族集团自然而然,与谢安站在一起,全力支持谢安。
不过,也正是因为此次遗诏事件,使得谢安与桓温的关系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逆转,成为了二人关系彻底恶化,正式决裂的诱因。对于谢安来说,一张巨大的罗网正在向他慢慢撒来。
本来,按照桓温事先定下的计划,他是希望简文帝在临终之前将皇位禅让给自己。一切都在桓温的计划中,不曾想,谢安却来了一招“避实就虚”、“釜底抽薪”,促使简文帝临终前修改遗诏,扶持幼主登基,而桓温只获得了一个辅佐幼帝的辅政权力,使得桓温的计划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一场。所以,桓温心中充满了失落、愤怒与不忿,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在给弟弟桓冲的信中,这样发泄他的不满:“遗诏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
桓温知道,修改遗诏这个主意,一定出自谢安之手。以王坦之、王彪之的头脑与智谋,肯定谋划不出这样周密的计划。除了谢安,天下又有谁能拥有如此无双智谋,可以筹谋出这样严丝合缝且又切中要害,同时兼具大格局的计划!
因此,遗诏事件,成为了谢安、桓温二人关系恶化的直接诱因,这是谢安第一次公开与桓温宣战。从前,谢安对待桓温,都是采取进退有度的策略,而这次则是当面向桓温亮剑。根据《资治通鉴》的记载,“温疑王坦之、谢安所为,心衔之”。此时的桓温,对谢安、王坦之二人恨之入骨,尤其是对谢安。
在桓温看来,只要谢安立于朝堂一日,自己想要取代晋室江山便难如登天。所以,这个时候,桓温对谢安已经起了杀心,必须要除掉谢安。桓温为了夺取皇权,杀了不少人,连曾经煊赫一时的庾氏家族,都被桓温屠戮杀尽了。今天为了清除自己取代晋室道路上的障碍,也会毫不客气地对谢安举起屠刀。所以,谢安现在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桓温对自己已经起了杀心。
当时,孝武帝司马曜即位之初,由于皇帝年幼,为了安抚桓温,朝廷便以小皇帝的名义下达了一道诏令:“先帝遗敕云:‘事大司马如事吾。’令答表便可尽敬。”不久,朝廷又颁布一道诏令:
大司马社稷所寄,先帝托以家国,内外众事便就关公施行。
之后,朝廷又特意委派时任吏部尚书的谢安,前去征召桓温入朝辅政,并且,朝廷还赋予了桓温一项特权“加前部羽葆鼓吹,武贲六十人”。可是,面对新帝即位之后,朝廷的主动示好,桓温依旧拒绝了朝廷的征召,既不接受这项特权,又不入朝辅政。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起突发事件,却让事态出现了惊人的逆转,使得东晋朝廷遭遇了孝武帝即位以来最大的国家危机。怎么回事?
原来,孝武帝刚刚即位的第三个月,也就是咸安二年(372年)十一月,妖贼卢悚率领三百教众,攻入建康殿庭,大肆掠夺武库兵器,弄得京师建康人心惶惶。不过,这场跳梁小丑似的变乱,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卢悚之乱的目的,他打出的旗号,就是迎立废帝海西公司马奕复辟。
卢悚之乱,矛头直指桓温,因为当初桓温在朝中废帝立威,正是废黜了原来的皇帝海西公司马奕,拥立了简文帝司马昱。可是如今,卢悚之乱打出迎立海西公司马奕复位,其实就是向当初桓温的废帝举动发出挑战。同时,这场变乱,也从客观上推动了谢安、王坦之、王彪之“三驾马车”以及整个文臣士族集团与桓温的对抗。
这个突发事件,无疑大大刺激了桓温。它让桓温再次认清了一个现实,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现实,那就是桓温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年过花甲,英雄垂暮,如果再不抓紧取代晋室,就真的没有时间了。所以,桓温觉得,有必要入京一趟,加快逼迫晋室禅让的脚步。另外,此番入京,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除掉谢安!
到了第二年,宁康元年(373年)二月,桓温带领数万大军,入朝觐见,拜谒皇陵,这是继简文帝驾崩后桓温第一次入京朝拜新君,而且还是带着数万人马的军队,席卷而来。根据《晋书·谢安传》的记载:
及帝崩,温入赴山陵,止新亭,大陈兵卫,将移晋室,呼安及王坦之,欲于坐害之。
当时,京师建康谣言纷纷,所有人都认为,桓温此行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朝廷以前那么多次征召他入朝,他都不肯,吃了秤砣铁了心,这一次竟然主动入朝,而且还是带着军队来的,一定没安好心。
根据史料记载,“是时,都下人情恟恟,或云诛王、谢,因移晋室”。几乎所有人都在疯传,桓温此次入京,其目的就是首先诛杀谢安、王坦之,再趁机逼迫晋帝禅让,一举夺取晋室天下,如同当年司马氏取代曹魏江山那样,避免不了要掀起一场血腥的杀戮与刀光剑影。
虽然,桓温这一次是带兵入朝,但是他却止步于新亭,并未入城,而是将军队驻扎在京城之外,并且指名道姓要朝廷让谢安、王坦之到新亭来见自己,摆明了这是要杀掉谢安、王坦之的节奏。
尽管,桓温此时已经陈兵京畿,可是朝廷依旧不敢得罪桓温,这只豺狼一旦发起狠来,可比当年的“王敦之乱”还要可怕,京师建康到时候定会一片尸山血海。所以,朝廷以小皇帝的名义,再次下诏,抚慰桓温:“公勋德尊重,师保朕躬,兼有风患,其无敬。” (《晋书·桓温传》)
不仅如此,既然桓温指名道姓让谢安、王坦之到新亭去见他。于是,朝廷就委派吏部尚书谢安、侍中王坦之,率领百官前往新亭,迎接桓温,“百僚皆拜于道侧”,场面异常隆重。众所周知,因为劝阻先帝修改遗诏内容,扶持孝武帝登基,谢安、王坦之与桓温已经结下了很深的梁子,桓温对这二人恨之入骨。
桓温此次带兵进京,就是为了除掉谢、王二人。如今朝廷派谢安、王坦之前去新亭迎接桓温,不是等于羊入虎口。现在的情况,桓温是执刀之人,杀人的屠刀,全部握在桓温手中,而谢安、王坦之此时则是待宰的羔羊,此行可谓危险重重,九死一生。所有人都清楚谢安、王坦之这一去纯粹就是送死。
新亭,对于谢安来说一点儿都不陌生,当年,谢安东山再起,正是从新亭出发,迈向了朝堂,成为了现在的朝廷重臣,官拜吏部尚书;如今,谢安又要在新亭直面一代枭雄桓温,去独自面对野心家已经高高举起的屠刀,与桓温彻底分道扬镳!
这时,桓温陈兵新亭,在新亭摆好筵席,静候谢安、王坦之二人的到来,很明显,这是一场蓄谋已久,暗藏杀机的东晋版“鸿门宴”。一旦过去,等于是进入了桓温的掌控之中,以桓温杀伐果断的狠绝,必定是凶多吉少。
所以,一向口无遮拦,以暴脾气著称的王坦之,这个时候也害怕起来。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千钧一发的时刻,国家危难之际,谢安却保持了超乎常人的冷静,他神情镇定,镇定自若地对王坦之说了流传千古的八个字,——“晋祚存亡,在此一行。”晋室江山的生死存亡,全在今日你我一行了,这与前文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五》中的“运移汉祚终难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谢安的言外之意就是,如今,可以拯救大晋国祚之人,只有咱们了,你我身为晋臣,理应共赴国难。
就这样,在一片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下,谢安与王坦之,踏上了前往新亭的路途,直面枭雄桓温,拉开了东晋历史上著名的“新亭对决”的序幕。
几乎现在,晋廷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谢安,所有人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谢安的身上。目前只有谢安能够与桓温抗衡,力挽狂澜,拯救晋室江山。那么,谢安与桓温的此次“新亭对决”究竟如何?各种史料文献均有精彩的记载,就以《世说新语·雅量》中的记载为例: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那么,新亭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呢?桓温在新亭布置了重兵,谢安、王坦之一到新亭,就发现气氛不对。桓温的军营内外,层层兵甲,布满了桓温的亲兵,刀出鞘,弓上弦,营内,桓温则在帷幕后,暗藏了无数刀斧手。只要桓温一声令下,伏兵四起,谢安、王坦之,顷刻间就会身首异处。所以,谢安、王坦之这个时候是真正进入了狼窝。
在这样杀气腾腾的氛围下,两人的表现与反应,截然不同,高下立判,泾渭分明。首先,来看一看王坦之是什么表现?根据《晋书·谢安传》的记载,“坦之流汗沾衣,倒执手版”。王坦之当时紧张到了什么地步?他汗流浃背,衣衫都湿透了,连手中拿的笏板都给拿反了,毫无魏晋名士的文雅气度,昔日的锐气更是荡然无存。
王坦之当初力谏简文帝修改遗诏,是何等强硬霸气,如今却紧张成这副样子。所以,可见一到危机时刻就可以看出,谁是好汉,谁是懦夫。
相比于王坦之的狼狈不堪,谢安却表现出了另外一种风度。只见,谢安镇定自若,稳如泰山,“安从容就席”,谢安非常淡定地望了望台阶,然后快步走到座位上,接着拿出自己的绝活——“洛下书生咏”。“洛下书生咏”是谢安的一项特殊技能,曾经在文人士子中形成了一种十分流行的风尚。所以,谢安便以“洛下书生咏”的方式,吟诵起了“竹林七贤”之首嵇康《赠秀才入军》中的诗句:“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看上去非常轻松自在,似乎根本不把这样杀气腾腾的阵仗,放在眼里。
等坐定之后,谢安以他敏锐的观察力,立刻觉察出了新亭的情况异常紧张,剑拔弩张,他判定桓温一定在暗中埋伏了杀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先发制人,才能占得先机。于是,谢安冷不防地抛出一句话,瞬间让桓温惊出了一身冷汗:
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邪? (《晋书·谢安传》)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听闻有家国大义的诸侯,他们的军队都应该守卫四方,为天子镇守外藩,而大司马您为什么要将兵士藏在幕后。言外之意就是,你作为一国大司马,你应该将军队用于镇守四方,抵御外敌,可是你却动用国家公器,用于清除异己。另外,你堂堂当朝第一权臣,何必玩这种见不得人的伎俩。
谢安一双慧眼,一下就看破了桓温的阴谋。区区一句话,就让桓温放弃了杀掉谢安的念头,他只能无奈地苦笑道:“正自不能不尔耳。”安石,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本来,桓温是计划在新亭杀掉谢安、王坦之,结果这时,桓温居然和谢安把酒言欢,两个人竟聊起了家常。所以,“新亭对决”,谢安以一种极其温情的方式,瞬间将危险化于无形之中,用自己独特的“温情战术”,化解了一场严峻的政治危机。
那么,谢安为什么如此笃定桓温在听完这句话后会放弃杀掉自己的念头呢?首先,在那样一种极端严峻的情势下,只有保持绝对的冷静,才能镇得住剑拔弩张的场面,使得桓温不敢轻举妄动,他会误以为谢安留有后手。
其次,谢安此话一出,便已占了先机,使得桓温失去杀了谢安、王坦之的理由。桓温若是再行杀戮,也是师出无名,名不正言不顺。如果真的杀了谢安、王坦之,就会使得自己陷入骑虎难下的困境。
最后,谢安和王坦之此行是奉朝廷之令迎接桓温,并且当时百官在场。更何况谢安是朝中文臣集团的代表,在士林阶层是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如果桓温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谢安,对上是与朝廷为敌,对下则与整个文臣、名士阶层为敌,桓温还没有蠢到那种地步。综合以上三点,谢安断定此言一出,桓温便不会再掀杀戮。
虽然,最终事情的发展,如谢安所预料的一样,但这依然是一步极其凶险的险棋。谢安这是拿自己的性命与在场所有百官公卿的性命在赌博,结果他赌赢了。早在桓温行废立之举时,谢安便已看出,桓温自第三次北伐战败归国,便已是强弩之末,废立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所以,此次谢安只是略施小计,略微施展了一下口舌,就让桓温被迫接受了自己成为先帝遗命辅政大臣的事实。
在赴新亭桓温设下的“鸿门宴”之前,谢安和王坦之,一个是吏部尚书,一个是侍中,二人俱为文臣集团的代表,几乎在朝中同时齐名。可是这次两人在新亭的表现却截然不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谢安一时成为了朝野、天下、士林瞩目的公众人物,王坦之望尘莫及,《晋书·谢安传》记载“坦之与安初齐名,至是方知坦之之劣”。
桓温此次入京,最终又是如何收场呢?新亭对决,标志着桓温意图诛杀谢安、王坦之的计划彻底破产,也标志着桓温此次入京的铩羽而归。所以,桓温在京城逗留了数日,处理了“卢悚之乱”的善后工作。当时,桓温下令将尚书陆始收押,交付廷尉;不仅如此,桓温又将四弟桓秘就地免职。
桓秘历任辅国将军、宣城内史(其父桓彝曾任此职)、散骑常侍、中领军等职,并且,卢悚作乱时,他还与左卫将军殷康共同攻击叛军。可是,桓秘却一直不受哥哥桓温的重用,此次免官,连坐者甚众,而自己也被迫迁居于宛陵。所以,桓秘一直心怀怨怼,《晋书》记载“秘亦免官,居于宛陵,每愤愤有不平之色”。后来,桓温病危时,临终将后事与权柄托付于五弟桓冲,而桓秘则与桓温的两个儿子桓熙、桓济密谋政变,扳倒桓冲。
到了宁康元年(373年)三月,入京一个月后,桓温突然患病,可见此时,桓温的身体状况,已经亮起了红灯。因此,在京师建康停留了十四天后,桓温便率军离开了京城,返回姑孰养病。他不知道,这次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亲临帝都了。
经历了遗诏事件和新亭对决之后,桓温的实力与精力,在谢安的精心布局之下,被一步步消耗殆尽。本来,桓温打算趁着此次带兵入京的机会,杀掉谢安、王坦之,然后再搂草打兔子,一举夺取晋室江山。不料,却被谢安反将一军,最终功亏一篑,只能灰心丧气地离开京师,与梦寐以求的至尊宝座失之交臂,又一次痛失了君临天下的机会。
然而,历史却再也没有给桓温任何机会了。仅仅过了一年,一代枭雄桓温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注定不能在有生之年登上皇帝宝座,亲自完成改朝换代的夙愿。
那么,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威震天下的一代枭雄,是怎么度过人生中的最后岁月?谢安又是如何实施最后一击,灭掉了桓温最后一丝篡夺晋鼎的希望与曙光,从而彻底击碎了桓温的帝王之梦,终结了桓温专政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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