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与桓温之间的博弈,主要分为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以具体的时间段作为划分。而在这三个阶段中,谢安分别采取了不同的战术与策略。
第一个阶段,以升平四年(360年)谢安正式出山入仕,出任桓温幕府的幕僚为起点。在这一阶段,谢安所采取的策略是,隐忍与周旋。当时,谢安刚刚入仕,只是桓温征西大将军幕府中的一个中军司马,一介权臣幕僚,并未领受朝职,手中无职无权。况且那时,谢万被废,谢氏家族失去了豫州方镇之权,随时面临着倾覆衰落的危险,而且谢安在朝中人脉、根基尚浅。所以,谢安审时度势,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采取了隐忍不发的策略。面对桓氏阵营的各种发难,谢安都是牙碎了往肚里咽,胳膊断了藏在袖里,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谢氏家族。除了隐忍,谢安又不时与桓温进行周旋,这样既能自我保护,又可以牵制住桓温,不让桓温抓住任何把柄、软肋。
第二个阶段,从升平五年(361年)到宁康元年(373年),这十三年中,谢安采取的战术:步步为营,巧妙布局。升平五年(361年),谢安与桓温分道扬镳,离开了桓温的幕府,一路从地方郡守逐步进入到了中央高层决策机构,成为了晋廷的吏部尚书、朝廷重臣。这时的谢安,已经拥有了足够与桓温对抗的实力与资本。
因此,谢安着手实施抗衡桓温的计划,他一步步将桓温引入自己精心布置的棋局中,先后通过遗诏事件、新亭对决,逐渐消耗、蚕食了桓温的雄厚实力,使得桓温元气大伤,对于夺取晋室江山开始产生了悲观情绪。最终,桓温于宁康元年(373年)三月,灰头土脸地离开了京师建康。
第三个阶段,也就是从宁康元年(373年)三月到七月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在这期间,谢安所采取的策略,三个字概括:拖刀计。
谢安非常清楚,到了这个时候,和桓温比拼的就是谁更有耐力。因为,此时的桓温,早已是日暮西山,大势已去。这位权臣已经年过花甲,身体状况也在急转直下,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死亡只是时间问题。所以,谢安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耗。就像当年司马懿生生耗死了诸葛亮,使得诸葛亮留下了“秋风五丈原”的千古遗恨。只要活活耗死了桓温,就算大功告成,就算彻底粉碎了桓氏一族的夺权阴谋。
那么,谢安是如何施展他对桓温的最后一招“拖刀计”,灭掉了桓温最后一丝篡权的希望,一步步耗死了桓温?一代枭雄桓温又是如何走完了他传奇的一生?
首先,有必要分析一下当时东晋朝中的局势。宁康元年(373年)三月,桓温因为意欲诛杀谢安、王坦之,夺取晋室江山的计划未果,加之又突然患病,因此率军离开京师建康,返回姑孰。
这个时候,桓温大权独揽,独霸朝纲的局面,早已大势已去。远在姑孰的桓温,对朝政显然鞭长莫及,且又无能为力,他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掌控一切,在朝中杀伐决绝,政由己出,只能望都兴叹。
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此时的东晋朝野涌现出了一股新的政治力量,那就是以谢安、王坦之、王彪之为代表的文臣辅政的“三驾马车”格局。这种格局,也奠定了桓温死后,孝武帝执政初期的朝政格局,根据《晋书·谢安传》记载:
时孝武帝富于春秋,政不自己,温威振内外,人情噂,互生同异。安与坦之尽忠匡翼,终能辑穆。
《资治通鉴》中亦有记载,“时天子幼弱,外有强臣,安与坦之尽忠辅卫,卒安晋室”。当时的情况是个什么样子?孝武帝司马曜年幼,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肯定无法独自执掌政权,治理国家,而褚太后又是一介女流,毫无理政经验。所以,当时朝中局势用四个形容,主少国疑。
虽然,简文帝临终之际,立下遗诏,命桓温辅政,可是,桓温的篡逆之心,天下皆知,从他带兵入京便不难看出,桓温的夺权野心,昭然若揭。况且,此刻桓温远在姑孰,对朝政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眼下的局势,朝中缺乏忠臣辅弼幼主,而桓温又在京师之外虎视眈眈......
幸好当时,朝中还有一股清流,那就是自始至终都忠于晋室,忠于司马氏的文臣集团。以谢安、王坦之、王彪之的“铁三角组合”为代表,他们不仅对朝廷与皇室忠心耿耿,而且又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治世能臣。有他们三人,尤其是谢安在朝廷中辅佐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使得原本摇摇欲坠,危如累卵的晋室江山,开始出现了大乱图治的曙光。
然而,谢安与二王的“铁三角组合”,却依然面临着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隐患:桓温依旧健在。虽然如今,桓温今非昔比,日薄西山,所剩时日不多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桓温毕竟叱咤朝堂数十载,虎老余威在。只要桓温还活着,谢安便不能完全放开手脚,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华与抱负。所以,谢安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一点一点消耗桓温的生命,直至桓温走到生命的终点。
尽管,桓温在新亭对决中夺权失败,铩羽而归。他本人也清楚,自己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登上九五之尊,取代晋室。但是,他并不甘心,自己筹谋了这么多年,难道临了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所以,桓温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时间里,还想做最后一博,他希望晋廷可以对自己平生的“功绩”做一个肯定,那就是逼迫晋室对自己“加九锡”(通“赐”)。
何谓“九锡”?所谓“九锡”,就是中国古代皇帝赐予诸侯、大臣中有特殊功勋的人带有象征意义的九种礼器。根据《后汉书·袁绍传》注引《礼含文嘉》的记载,这九种礼器分别是“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礼器,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之士百人,七曰斧钺,八曰弓矢,九曰秬鬯。”其中,虎贲、斧钺、弓矢象征着兵权。
而且,或许是历史的必然性。中国历史上凡是接受过九锡的人,要么是权倾朝野的权臣,要么就是取代前朝的开国皇帝。比如,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昭,以及南朝宋、齐、梁、陈,隋、唐两代的开国皇帝都接受过九锡。所以,“加九锡”特权,几乎成为了改朝换代的象征,而桓温也曾多次接受晋室赐予的羽葆鼓吹、班剑、甲仗等殊荣。
以王莽为例,西汉元始五年(5年),在朝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列侯张纯共九百余人,联名上奏,请求为王莽“加九锡”,“故宗臣有九命上公之遵,则有九锡登等之宠”。五月庚寅,太皇太后王政君亲临前殿,亲赐王莽九锡:
绿韨衮冕衣裳,玚埲玚珌,句履,鸾路乘马,龙旗九旒,皮弁素积,戎路乘马,彤弓矢,卢弓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甲胄一具,秬鬯二卣,圭瓒二,九命青玉圭二,朱户纳陛。署宗官、祝官、卜官、史官、虎贲三百人,家令丞各一人,宗、祝、卜、史官皆置啬夫,佐安汉公。......
据《资治通鉴》记载:“初,温疾笃,讽朝廷求九锡,屡使人趣之。”早在带兵离京之前,桓温便已身患重病,所以才率军返回姑孰养病。可是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桓温深知自己时日不多,所以,他才迫切地希望朝廷为自己“加九锡”,无非就是让朝廷肯定自己的平生功业,让晋室承认自己的权臣地位,以便让桓氏一族在自己死后继续独揽朝纲,自己不能取代晋室,就让下一代去完成,就像曹魏、西晋的政权更迭一样。
然而,桓温最后的如意算盘却再一次落空了,他难道忘了他的对手是谢安了吗?谢安敏锐地捕捉到,“加九锡”,或许可以成为对桓温最后一击的“催命符”,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谢安明白,桓温已经生命不永,这个时候所需要做的只是一个耗字,不妨借此可以好好施展自己最后的绝杀——“拖刀计”。
桓温病重期间,多次催促朝廷加赐九锡。可是,谢安却对桓温请求“加九锡”的催促,置若罔闻,要么将桓温的奏本扣下,不予上报,要么就是假装不知,以各种理由推托,迟迟没有落实。桓温一下子便明白了,谢安这是在和自己打持久战,活活耗死自己。于是,桓温干脆绕过谢安,直接让袁宏起草表文。
袁宏何许人也?他也是魏晋玄学影响下一位著名的玄学家、文学家、史学家,曾经做过桓温的记室,相当于桓温的私人秘书,以文采出众,文思敏捷闻名于世,留世的作品有《后汉纪》三十卷、《竹林名士传》三卷 以及《东征赋》、《北征赋》、《三国名臣颂》等名篇著述。关于袁宏的文学才华与文思敏捷,《世说新语·文学》中记载了一个著名的典故——“倚马千言”,这是发生在桓温北伐时的故事:
桓宣武北征,袁虎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
因此,“倚马千言”,经常用于形容才思敏捷,反应速度快。因此,唐代诗人吴融在《灵池县见早梅》一诗中,就引用了这个典故,“栖身未识登龙地,落笔原非倚马才”。谢安也非常欣赏袁宏出众的文学才华。后来,袁宏出任东阳太守之时,谢安赠送给了他一把扇子,袁宏非常感谢谢安,答道:“辄当奉扬仁风,慰彼黎庶。”
所以,在谢安看来,袁宏将是自己“拖刀计”中最重要的一步棋,一旦用好了,整盘棋就活了。至于如何用好这步棋,谢安早有筹谋。
袁宏起草好桓温“加九锡”的表文,没有直接上呈孝武帝,而是先拿给朝中“三驾马车”中的王彪之审阅一下,王彪之看后,先是称赞了一下袁宏文辞华美,同时又留了一手,说了一句让袁宏云里雾里的话:“卿固大才,安可以此示人!”
袁宏甚为不解,于是他又把表文拿给谢安,让谢安帮忙斧正一下。那么,谢安是什么反应?谢安的表现,更加让袁宏困惑不解。《资治通鉴》记载“谢安见其草,辄改之,由是历旬不就”。谢安看完表文,总是以奏表内容尚需修改、完善、润色为由,屡次压下表文,就是不予上报。
如此一来,袁宏更加困惑了,以自己的文采,他不明白自己的表文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于是他便向王彪之请教,王彪之马上明白了谢安的用意,不由心生佩服,谢安石不愧为天下第一智者,真是智谋无双。谢安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明白桓温活不长了,目的就是和时间赛跑,活活耗死桓温。
因此,王彪之对袁宏讲:“闻彼病日增。亦当不复支久,自可更小迟回。”袁宏听完,顿时恍然大悟,回去后立刻装作仔细修改表文的样子,故意压着奏章,不予上报,这件事就这样一直悬而未决,不了了之。
所以,直到桓温去世,他都没有接到朝廷为自己“加九锡”的诏书。北宋著名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淮海居士”秦观秦少游评价谢安此举,他的“拖刀计”是,以身许国,堪称社稷之臣:
安之仕晋,始为桓温司马,孝武之世,政由温出,缙绅顾望,不知所为,而安与王坦之尽忠王室,蔑有二心,至于屡改袁宏之文,以寝九锡之命,可谓以身许国,社稷之臣者矣。......
最终,桓温还是没有熬得过谢安的“拖刀计”,他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桓温病重期间,对于自己的身后之事作了安排,桓温认为,世子桓熙没有领导才能,在自己死后,无法领袖桓氏一族。所以,桓温决定将自己的权柄与桓氏家族托付于五弟桓冲,确定桓冲为下一任桓氏接班人。
桓冲在大哥桓温病重之时,在病榻前向哥哥咨询身后事,在哥哥死后,如何处置谢安和王坦之,要不要杀掉他们。桓温经过短暂思考,这样对弟弟说:“渠等不为汝所处分。”桓温叮嘱桓冲,在我死后,千万不要去招惹谢安,不要和谢安撕破脸皮,要安分守己,尽量和谢安搞好关系,言外之意,你斗不过他的。在桓温看来,桓冲是无法驾驭谢安的,自己叱咤风云几十年,尚且斗不过谢安,更何况是桓冲。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是这样论述的:
其意以为,已存,彼必不敢立异,死则非冲所制;若害之,无益于冲,更失时望故也。
宁康元年(373年)七月,在历经平蜀、北伐、废立等一系列人生传奇之后,一代枭雄桓温,带着不能取代晋室,君临天下的满腔遗恨,抱憾而逝,终年六十二岁。桓温,他曾是威震天下的军事统帅,亲率大军南征北战,平蜀北伐,立下了盖世功勋;他也曾是狼子野心的一代权臣,杀伐果决,独霸朝纲,甚至一度可以鲸吞晋室江山。如今,却只能满怀遗憾,饮恨离去。
桓温死后,东晋朝廷为他举行了隆重的丧仪。桓温生前便已位极人臣,是晋廷亲封的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司马、扬州牧、平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南郡公。因此,朝廷追赠桓温为丞相,谥号“宣武”,其丧礼依照西晋安平献王司马孚、西汉霍光旧例操办,而且丧礼规格也是极为隆重,“赐九旒鸾辂,缊辌车,挽歌二部,羽葆鼓吹,武贲班剑百人”,可谓生荣死哀!
桓温的去世,标志着桓温以及桓氏一族专擅朝政时代的终结。在这个过程中,谢安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是起到了中流砥柱的决定性作用。谢安凭借着他的智慧、谋略与魄力,步步为营,巧妙布局,将桓温一步步引入自己精心布置的棋局之中,最终成功粉碎了桓温企图篡夺晋室江山的阴谋。可以说,如果没有谢安的运筹帷幄,绝世奇谋,只怕如今,桓温早就在金陵古都称孤道寡,南面而王了,是谢安一手拯救濒临垂死的晋室江山。
与此同时,桓温之死,也成为了东晋历史的分水岭,沉寂许久的建康朝局,就此掀开了崭新的一页,焕发出了久违的勃勃生机。而谢安也即将迎来人生事业的巅峰时刻,即将开启他作为一代贤相的光辉历程。
如果说谢安当初入仕,仅仅是为了拯救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的谢氏家族,以家族利益为先;那么,在击垮桓温及桓氏一党的篡权阴谋之后,谢安便逐渐开始将谢氏家风中“内儒外玄”的精神传承,付诸于政治实践与治国理政当中,以期实现“内圣外王”、“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
那么,谢安是如何辅佐年幼的小皇帝稳定朝纲,治理国家?这位被后世誉为“江左风流丞相”的一代名相,又是如何让原本内忧外患,满目疮痍的残破江山,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君臣和睦的中兴气象?在谢安治国理政的过程中,又有着怎样的智慧与与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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