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雨欲来(1)——风云诡谲

如果说谢安一生中最伟大的功业是什么?那莫过于在举世瞩目的“淝水之战”中,一生从未领兵打仗的他,作为“淝水之战”东晋的最高军事统帅,竟然可以在谈笑间,令前秦百万雄师灰飞烟灭。“淝水之战”的胜利,不仅使得谢氏家族登上了事业的巅峰,也让谢安的名字永载史册,成为了东晋公认的政治、军事领袖。

谢安一生有两个堪称劲敌的对手,对内是桓温,对外则是苻坚。桓温是一代枭雄,权倾朝野二十多年,杀伐决断,叱咤风云;而苻坚则是一代英主,坐拥当时天下最强大的帝国,拥有当时全天下最雄厚的国家资源。

可是,历史往往充满了戏剧性。桓温、苻坚,这两个魏晋南北朝时最著名的两个旷世英杰,都有一个共同的克星:谢安。桓温在政治上败给了谢安,帝王梦碎,饮恨而终;苻坚则在军事上输给了谢安,兵败淝水,身死国灭。

那么,在“淝水之战”前,秦、晋两国之间究竟都有着怎样的举动?作为一国宰辅,东晋朝廷的实际掌舵者,谢安又是如何进行战前部署,分配兵力,构筑了一道抵御前秦进攻的“马奇诺防线”?而前秦、东晋之间的第一次军事较量又是怎样的结果?

太元六年(381年),东晋朝廷的新政基本底定。在谢安的治理之下,东晋王朝的内政、外交、边防,都有了明显的起色。

在谢安所大力推行的德政之下,朝中君臣上下齐心,士族、皇室各司其职,政局安稳,百姓安居乐业,国库充盈,经济形势呈现复苏上升趋势;在军事方面,谢安力排众议,大胆重用侄子谢玄坐镇江北,为东晋朝廷训练出了一支骁勇善战的第一劲旅——“北府兵”,使得东晋开始拥有了强大的军事实力。

而这一切全都有赖于谢安所施行的新政。因此,东晋朝廷目前的状况是国富兵强,民生安康,一改原先暮气沉沉的衰败没落之势,呈现出一幅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画面。应该说,截至到太元六年(381年),东晋国内形势一片大好,按道理,谢安多年来一直紧绷的神经可以适当放松一下。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虽说此时东晋国力日渐好转,可是谢安却自始至终有一个担忧。谢安预判,很快,在不久的将来,战火就会席卷整个江左。这就是一直以来的秦、晋南北对峙局势,谢安早已看清了天下大势。他发现,前秦日益坐大,统一北方之后,兵锋必定会直指东晋,苻坚是一定要一统南北的。

所以,谢安认为,秦、晋两国之间终有一战。因此,朝廷下一阶段的重点工作,就是积极备战,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国战。说到这里,就有必要介绍一下东晋的敌对国前秦的情况,以及与东晋之间的关系。

那么,当时的前秦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情况呢?

东晋太元元年,前秦建元十二年,公元376年,也就是谢安正式登临宰相之位的这一年。这一年的十月,大秦天王苻坚任命唐公苻洛为北讨大都督,统领幽、冀二州10万大军,进攻中国北方的最后一个割据政权——代国,代国灭亡。至此,前秦正式统一了中国北方,使得长期战乱的黄河流域重新归于统一。

统一北方后,前秦又先后出兵平定了西部氐羌部落,派遣大将吕光西征,征服西域三十六国。此时,前秦帝国的疆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十分天下,前秦得其七,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北方头号霸主强国。

当时,前秦帝国如日中天,东北、西域各国都与前秦建立了外交关系。比如,朝鲜半岛的三个国家高句丽、百济、新罗,北方外族的柔然、库莫奚、契丹、高车,西域的吐谷浑、白兰,这些国家都曾经接受过前秦的册封。而且,前秦在极盛之时,疆域辽阔,幅员万里,东起朝鲜,西抵葱岭,南并川蜀,北逾阴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是当时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强国。

在统一中国北方,威服西域诸国之后,大秦天王苻坚面临着两种选择。一,固守基业,就此打住,维护前秦来之不易的空前胜利和北方霸主地位;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就是继续用兵,一举灭掉东晋,彻底完成一统南北的大业。

苻坚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先后灭掉了前燕、仇池、前凉、代国几大五胡割据政权,统一北方,同时又在内政方面成绩显著,国富民强。而且,苻坚本人又是一位虚怀若谷,克己复礼的一代明君。如果照这种态势发展下去,前秦很有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难得的大一统王朝。

然而,历史的车轮却意外地走偏。前秦不仅没有成为一个强大的大一统王朝,反而驶向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导致了一代英主苻坚的身死国亡。一场闻名中外,以少胜多的“淝水之战”,让苻坚数十年以来的文治武功瞬间功败垂成,粉身碎骨,成为了帝王生涯,乃至人生当中最大的惨败!

苻坚在统一了中国北方之后,前秦基本上统一了中国的大部分地区,与前秦呈对峙之势的唯一政权,正是偏安江左一隅的东晋司马氏政权。在前秦统一北方之前,中国北方的第一强国,是鲜卑慕容氏所建立的前燕政权。

因此,之前,南、北双方的外交形势是,前秦、前燕、东晋“三国鼎立”。可是,随着苻坚统一北方。这种“三国鼎立”的外交形势,立刻变成了秦、晋南北对峙的局面。所以,苻坚在统一北方之后,将下一步进攻的军事目标锁定在了东晋。

如果单论前秦、东晋两国的综合国力,前秦要远胜于东晋,前秦占据着整个中国北方,兵力雄厚,经济繁荣;而东晋仅仅只有江东一隅之地。虽然在谢安的治理下,东晋的国力明显开始恢复,逐渐呈上升趋势,但是毕竟已经乱了那么多年,和前秦根本不是一个等级。所以,单论国力,东晋是远远比不过前秦的。

应该说,前秦对东晋开战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尽管如此,这个时候真的是和东晋开战的绝佳时机吗?显然不是。

其实,苻坚误判了当时的形势,他以为东晋还是桓温专权时的样子,党争内耗不断,国力孱弱。在他看来,东晋经历了桓温第三次北伐的惨败,主力精锐几乎损失殆尽。面对前秦的大举进攻,肯定无力抵抗,说不定前秦可以兵不血刃地拿下东晋。然而,这些都只是苻坚的主观臆断,是他的误判。

殊不知,此时的东晋国内,早已不是桓温专擅朝政的时候。现在的东晋朝中,谢安主政,在谢安的治理下,大力推行新政,东晋国力明显呈现上升趋势,君臣上下一心,百姓安居乐业,加上谢玄创建“北府兵”镇守江北要地。此时若是贸然与东晋开战,胜负未知,说不定前秦反而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事实上,前秦国内也有人认为,此时绝非攻打东晋的良机。不是不能伐晋,而是目前还不是伐晋的最好时机,即使真的伐晋,也要有一个周密的军事计划,这还源于一位旷世奇才的壮年离世。

这个人就是前秦的一代名相王猛。王猛前文提过,在桓温第三次北伐时,他曾向苻坚建议,可以出兵与前燕一起击退桓温,然后趁着燕、晋两败俱伤之时,一举统一天下,一箭双雕。而苻坚后来也正是按照他的这个计划一步步统一北方。

王猛在东晋十六国时期是一个足以与谢安比肩的贤相良佐,东晋有谢安,前秦有王猛,是当时的一对绝代双骄。同时,王猛也是十六国时期一位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文韬武略,在前秦官至丞相、大将军,辅佐大秦天王苻坚扫平群雄,统一北方。比如,前秦消灭前燕的统一战争,王猛就是秦军的前敌主帅。所以,王猛被后世誉为“功盖诸葛第一人”。南宋陈元靓曾经这样评价王猛:

子产夷吾,德均材并。邺部异方,民安寇静。妙振兵铃,允厘庶政。秦得贤臣,发挥符命。

后来,南宋诗人陈普在一首诗中更是高度赞扬王猛:

一奋冲天跨六州,生前天已怒旄头。

开何有意容王猛,肯使鱼羊食不留。

应该说,如果没有王猛,就没有前秦后来的强大,后来统一北方的“横扫千军如卷席”,就没有苻坚日后的王图霸业。根据《资治通鉴》的记载,王猛辅佐苻坚治理前秦期间,修明政治,积极练兵,选贤任能,前秦国内一片繁荣昌盛,国富兵强,国力日渐强盛:

坚端拱于上,百官总己于下,军国内外之事,无不由之。猛刚明清肃,善恶著白,放黜尸素,显拔幽滞,劝课农桑,练习军旅,官必当才,刑必当罪。由是国富兵强,战无不克,秦国大治。

如果历史可以重来,如果王猛依旧健在,苻坚后来是断然不会发动对东晋的侵略战争,即使是发动对晋一战,也不会像后来那样指挥得杂乱无章。可以这样说,如果王猛还在,前秦是绝对不会有那样惨烈的“淝水之战”的惨败,苻坚最后也不会身死国亡。然而,历史没有如果,历史不会重来。

可惜,天不假年。宁康三年(375年)六月,为前秦帝国的统一大业鞠躬尽瘁,操劳一生的王猛,突然病倒了。王猛在苻坚心中的地位多么重要,那就是苻坚的“诸葛亮”,自己能够成就如此的宏图霸业,与王猛密不可分。

所以,王猛病倒之后,苻坚非常虔诚地为王猛祈祷,乞求上天可以留住王猛的生命,同时,又大赦天下为王猛祈福。然而,王猛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王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于是拖着沉疴的病体,给苻坚上了一道遗折,其实就是在向苻坚作最后的诀别,同时也是交代后事,陈述时政:

不图陛下以臣之命而亏天地之德,开辟以来,未之有也。臣闻报德莫如尽言,谨以垂没之命,窃献遗款。伏惟陛下,威烈振乎八荒,声教光乎六合,九州百郡,十居其七,平燕定蜀,有如拾芥。夫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是以古先哲王,知功业不易,战战兢兢,如临深谷。伏惟陛下,追踪前圣,天下幸甚。 (《资治通鉴》)

苻坚读完王猛的这道遗折,心中五味杂陈,十分悲痛,根据《晋书·王猛载记》的记载,“坚览之流涕,悲恸左右”。这位“功盖诸葛第一人”的旷世奇才,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不忘忧国忧民。

即使苻坚那样虔诚地祈祷,却仍然没有留住王猛的性命。到了七月份,王猛已经进入了弥留阶段,苻坚亲自到病榻前探望病危的王猛,王猛语重心长地对苻坚交代后事,也就是相当于他的政治遗嘱:

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亲仁善邻,国之宝也。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 (《晋书·王猛载记》)

王猛的政治遗言主要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东晋司马氏虽然偏安一隅,但毕竟是华夏正统,况且气数未尽,所以,前秦应该和东晋友好相处,千万不能擅开兵戈;第二,对于被前秦消灭的前燕,以及灭亡的割据政权的皇族、王公、遗臣,这些人和前秦是世仇,并非真心顺服,一旦时机成熟,就会重新拉起反旗,所以,应该将这些人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交代完这一切之后,一代名臣王猛壮志未酬,溘然长逝,终年五十一岁。王猛走了,带着无限的遗憾走了,苻坚悲痛异常,铁骨铮铮的他为此当众失控,失声痛哭。多年以来,王猛一直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没有王猛,就没有如今一统北方的辉煌。

王猛入殓之时,苻坚三次亲临吊唁,悲痛地对太子苻宏说:“天下欲使吾平一六合邪?何夺景略之速也!”意思是,老天啊,你不是要让我统一天下吗,为什么这么快要夺走我的王景略(王猛的字)?王猛之死,对于事业正处于黄金时期的苻坚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苻坚开始陷入迷茫,开始无所适从。

应该说,王猛临终前为前秦制定、规划的这两项内政外交的方略,还是很有政治远见的,可谓高屋建瓴。王猛明白,东晋虽然偏安一隅,但是气数未尽,又有长江天堑作为天然屏障。况且,谢安主政江左朝野以来,推行新政,内修政事,外固边防,国力明显大幅度上升。

此时的东晋,不再是从前的那只病猫,而是一头充满杀机的醒狮。如果贸然与东晋开战,必将会遭到东晋举国上下的殊死抵抗,即使最后真的攻下东晋,前秦也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所以,王猛认为,此时绝非攻晋的良机。

王猛看得透彻,如果苻坚可以按照他临终所制定的方略,执行下去,历史或许会被改写。但是,非常可惜,在王猛死后,苻坚却将他的政治遗言,抛到了九霄云外,最终导致了前秦帝国在“淝水之战”中的惨败。

其实,在当时前秦表面的强大、繁盛之下,隐藏着不少潜在的危机。苻坚在前秦许多重大的大政方针上,存在着严重的决策失误。比如,王猛临终遗言的第二条,让苻坚将所有被前秦所灭的亡国政权的残余势力斩尽杀绝,永绝后患。在这个问题上,苻坚就处理得相当失策,甚至可以说是养虎遗患。

可能有人会有疑问,苻坚可是统一北方的一代英主,为什么会犯这样看似不该犯的错误?其实,这是所有伟大的帝王,都存在的通病,那就是在取得空前成就之后,会不由自主地迷失方向。

比如,唐玄宗李隆基,早年励精图治,奋发图强,开创了繁荣昌盛的“开元盛世”。可是,晚年的唐玄宗却沉浸在他的盛世美梦中无法自拔,致使李林甫、杨国忠这样的奸相在朝中弄权,搞得整个大唐的朝廷乌烟瘴气,腐朽不堪,最终“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一场“安史之乱”几乎断送了他的锦绣河山,成为了盛唐向中晚唐转折的分水岭。以至于后来,中唐诗人,与白居易并称“元白”的元稹在《行宫》一诗中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同样,苻坚也逃脱不了这个周期律,在统一北方之后,这位曾经气吞山河的一代英主,心理开始逐渐发生了转变。在空前的胜利面前,苻坚迷失了自我,最终越走越远。这种心理的明显变化,在前秦刚刚灭掉前燕之后,就已经出现了这种苗头,在处理前燕亡国势力的问题上,存在着重大的失误。

太和五年(370年),前秦一鼓作气,在丞相王猛的率领下,一举灭掉了北方第一强国前燕政权,将前燕纳入秦国版图,从此开始了前秦统一北方的征程。人们往往在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和成绩之后,就会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容易脑子短路,忘乎所以,苻坚自然也不例外,在处理灭燕的善后事宜上,昏招迭出。

苻坚在取得消灭前燕的辉煌战果后,开始得意忘形,头脑发热,连续做出了几件糊涂事,亲手为日后前秦的灭亡,埋下了毁灭的种子,并且为自己的死敌前燕鲜卑族创造了死灰复燃的条件。

历经种种努力,历经千辛万苦的浴血奋战,秦军终于吞并了强燕,拿下了这个曾经呼风唤雨的北方第一强国。前燕慕容氏政权上上下下,从皇帝、宗室到大臣,都成为了大秦天王苻坚的阶下之囚,大量的土地和人口被纳入前秦的版图。

那么,如何管理这些数倍于本国的燕国土地、人民,成为了灭燕之后,摆在前秦面前的头等大事,也是苻坚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一旦解决不好,很有可能会让前燕鲜卑族旧部卷土重来,而秦军所有的征战都会付之东流。可是,苻坚一系列对待前燕亡国臣民,却引来了前秦本国众人的非议。

苻坚在灭燕之后,所施行的重要一项举措就是,——“迁徙燕室”。为什么要“迁徙燕室”?因为前燕在亡国之前,幅员辽阔,国土面积庞大,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北方,人口将近一千万人。

在中国古代农业社会,人口数量是劳动力的主要来源,也是发展生产力的重要因素。那么,苻坚是如何处理前燕这个天文数字的人口呢?当然不能把这一千万前燕人口留在燕国故

地,那里可是前燕根基之所在,所以,苻坚想了一个看似高明,实际十分愚蠢的办法,什么办法呢?两个字:搬家。

然而,苻坚的这个“搬家”,可不是让近一千万的燕国遗民移居人烟稀少的蛮荒之地、“无人区”。恰恰相反,苻坚则是让他们全部迁到前秦的都城长安。

太和五年(370年)十二月,也就是苻坚灭亡前燕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苻坚作出了一个极其重大,且又影响深远的决定。苻坚下令,将原前燕皇帝慕容暐以及燕国宫廷的后妃、王公大臣、鲜卑族人,总计四万多户人口,全部迁往都城长安。同时,苻坚又把关东六州的豪强与其他少数民族,总共十五万户,统统迁到了关中地区。

苻坚将燕国遗民迁往长安关中腹地,此举可是大大的失策,有人可能会说,苻坚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前燕的鲜卑族旧部与前秦是有亡国破家之仇,肯定视前秦为仇敌。现在他们是迫于前秦强大的军事优势,才被迫臣服于前秦,但是他们始终心中怀揣着亡国之仇,一旦契机出现,一定会死灰复燃,复叛前秦。

如果把这些数量惊人,势力庞大的燕国遗民,发配到荒凉的蛮荒之地,再对其实行严苛的高压政策,那么,这些鲜卑遗孤就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即使掀起什么风浪,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哪怕把这些人统统杀光也好,斩草除根。所以,对待鲜卑遗孤最干脆 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除之而后快。

可是,苻坚不仅没有大开杀戒,反而让他们全部移居长安。长安关中是什么地方?那是前秦的京畿地区,秦国的权力中心所在,属于前秦的腹地。如今将这么多的前燕旧部迁到秦国的腹地,无异于引狼入室。万一这些鲜卑狼崽子有朝一日生出反志,扯旗造反,完全可以在关中地区来一个“中心开花”。因为苻坚的仁慈泛滥,妇人之仁,无意间为前秦日后摊上了一个挣不开,甩不掉的大包袱。

另外,在灭燕之后,还发生了一件事,可以看出苻坚这种仁慈泛滥与妇人之仁,也为他日后的悲剧人生埋下了伏笔。

在灭掉前燕之后,先前已经投奔前秦的燕国吴王慕容垂,向苻坚建议,请求苻坚杀掉曾经迫害、构陷自己的叔叔太傅慕容评。在燕国众多亡国遗臣中,慕容垂最恨的就是慕容评,如今风水轮流转,一股复仇的火焰在慕容垂心中熊熊燃烧。因此,慕容垂恳求苻坚一定要杀了慕容评:

臣叔父评,燕之恶来辈也,不宜复污圣朝,愿陛下为燕戮之。

可是,苻坚为了彰显胜利者的气度,没有同意慕容垂的请求,反而让慕容评出任范阳太守。其余的燕国诸侯王纷纷前往戍守,慕容评最后死在了范阳太守的任上。对于苻坚这种“善待”前燕亡国遗臣的做法,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非常不客气地批评了苻坚,认为苻坚这种做法是沽名钓誉,只顾虚名:

古之人,灭人之国而人悦,何哉?为人除害故也。彼慕容评者,蔽君专政,忌贤疾功,愚暗贪虐,以丧其国,国亡不死,逃遁见擒。秦王坚不以为诛首,又从而宠秩之,是爱一人而不爱一国之人也,其失人心多矣。是以施恩于人而人莫之恩,尽诚于人而人莫之诚。卒于功名无遂,容身无所,由不得其道故也。

王猛死后,前秦表面风光无限下的种种危机马上显露了出来,苻坚一改从前虚怀若谷,兢兢业业的作风。在取得了统一北方,扫平割据的辉煌胜利后,开始变得骄傲自满,狂妄自大。尤其是,苻坚在王猛去世后,罔顾王猛临终前叮嘱的两条政治遗言,养虎遗患,引狼入室,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拿苻坚对亡国君臣、臣公的滥用仁慈来说,就能看出苻坚骄傲自满的情绪。苻坚在消灭了前凉和代国两大割据政权之后,曾经下诏,这样安置这两大割据政权的君主,主要是针对前凉的末代皇帝张天锡:

张天锡承祖父之资,藉百年之业,擅命河右,叛换偏隅。索头世跨朔北,中分区域,东宾秽貊,西引乌孙,控弦百万,虎视云中。爰命两师,分讨黠虏,役不淹岁,穷殄二凶,俘降百万,辟土九千,五帝之所未宾,周、汉之所未至,莫不重译来王,怀风率职。有司可速班功受爵,戎土悉复之五岁,赐爵三级。 (《资治通鉴》)

苻坚重用大批北方五胡的亡国皇族、臣公,尤其是重用前燕慕容氏的宗室、君臣最为广泛。比如,苻坚任命前燕末代皇帝慕容暐为尚书、吴王慕容垂为京兆尹、中山王慕容冲(慕容暐的弟弟)为平阳太守,可以说,前燕慕容氏成员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秦国朝堂。

当然,苻坚的这种做法,立刻引起了前秦国内许多宗室、重臣的担忧,这些秦国的宗臣认为,必须要阻止天王苻坚这种错误的做法,要将这些亡国遗孤赶尽杀绝,至少可以将他们撵出朝堂。

这个时候,正好彗星时常出现,负责观察天象的太史令张孟,认为此乃不祥之兆,因为彗星自古以来就被称作“灾星”,一旦出现,就意味着国家即将面临大难。于是,张孟便向苻坚进言:“彗起尾箕,而扫东井,此燕灭秦之象。”太史令张孟建议苻坚,杀掉朝中所有鲜卑慕容氏成员,永绝后患。可是,此时自大的苻坚,并没有听从张孟的建议,认为张孟是杞人忧天,小题大做。

这些被前秦所灭国的五胡割据政权,它们都是苻坚凭借强悍的武力所征服,苻坚以一个征服者、胜利者的姿态与豪情,对这些亡国遗孤广施“仁义”。苻坚希望用自己的一片赤诚换取他们的真心,可以让他们放下执念,真正融入到前秦大一统的政治大家庭里。殊不知,苻坚这种所谓的“仁义”,恰恰是妇人之仁,如同当年的宋襄公一样,到头来害了自己。

苻坚的幼弟阳平公苻融看到哥哥如此做法,不免有些担心。阳平公苻融堪称苻坚的“智囊”,论谋略才智,前秦国内,王猛排第一,那么苻融就排第二。《晋书·苻融载记》评价苻融是“少而岐嶷夙成,姿度清奇而形容俊雅。......融聪辩明慧,下笔成章。”司马光也曾经这样评价阳平公苻融:

融好文学,明辩过人,耳闻则诵,过目不忘,且文韬而武略,善骑射击刺,少有令誉。 (《资治通鉴》)

文韬武略,富有谋略的阳平公苻融,当然明白这些心怀异志的五胡遗孤,对于国家的危害,长此以往下去,会对大秦国祚不利。所以,苻融立即上书劝阻哥哥苻坚,希望哥哥可以快刀斩乱麻:

臣闻东胡在燕,历数弥久,逮于石乱,遂据华夏,跨有六州,南面称帝。陛下爰命六师,大举征讨,劳卒频年,勤而后获,非慕义怀德归化。而今父子兄弟列官满朝,执权履职,势倾劳旧,陛下亲而幸之。臣愚以为猛兽不可养,狼子野心。往年星异,灾起于燕,愿少留意,以思天戒。臣据可言之地,不容默己。《诗》曰:“兄弟急难”,“朋友好合”。昔刘向以肺腑之亲,尚能极言,况于臣乎!

弟弟苻融这样苦口婆心地劝谏苻坚,可是苻坚依旧固执己见,丝毫听不进任何一言。为了彻底铲除狼子野心的鲜卑慕容氏,前秦苻氏重臣可谓煞费苦心,在社会上到处炮制流言,都说鲜卑人企图东山再起,对大秦社稷不利。

甚至有人公然闯进了明光殿,当着苻坚的面大喊道:“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秘书监朱肜、秘书侍郎赵整抓住机会,趁机劝说苻坚杀掉所有的鲜卑遗孤,可是,苻坚还是不听。

苻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自以为,对这些亡国遗臣广施所谓的“仁义”,就可以感动他们。他不知道,这个举动恰恰是养虎遗患,将刀递到了敌人的手上,为前秦日后亡国埋下了祸根。

苻坚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点,这些割据政权都是迫于前秦强大的军事实力,才被迫屈服,并不是心悦诚服地归降前秦。它们脑子里时时刻刻所思所想的就是整垮前秦,复国灭秦,可以说,这帮人就是一群喂不饱的野狼。而如今苻坚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增加这群饿狼对于猎物贪婪的欲望吗?

在取得了辉煌的功业之后,曾经雄才大略,英明睿智的大秦天王苻坚,开始变得刚愎自用,骄傲自满,沉浸在难以自拔的自我陶醉之中,渐渐迷失了方向。苻坚自从统一北方之后,一改从前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生活作风,愈发穷奢极欲,贪图享乐,极力追求奢靡的生活,来炫耀大秦的“盛世”,借以粉饰太平。比如,《资治通鉴》中就记载了一件事:

赵故将作功曹熊邈屡为秦王坚言,石氏宫室器玩之盛,坚以邈为将作长史,领尚方丞,大修舟舰、兵器,饰以金银,颇极精巧。

后赵原来的一个将作功曹熊邈,经常在苻坚的面前,描述后赵宫廷如何富丽堂皇,奇珍异宝如何之多。苻坚于是提拔他为将作长史,领尚方丞。苻坚追求物质上的奢华,大肆修造船舰,打制兵器,而且都是用金银装饰,极尽奢靡之能事。可以说,苻坚此时已经慢慢堕落,前秦帝国也渐渐世风日下。

苻坚奢侈享乐,颓废骄傲,这样,就让一些别有用心的野心家给钻了空子,这里的野心家就是慕容垂父子。

慕容垂本来是前燕功勋卓著的吴王,功高盖世的一代名将,击败桓温第三次北伐,他是当之无愧的首功。可是,在打败桓温北伐之后,慕容垂却遭到了叔叔太傅慕容评和太后可足浑氏的双双迫害。万般无奈之下,这位功勋卓著的前燕一代名将,只得逃离燕国,前去投奔前秦。

起初,苻坚对于慕容垂的投秦十分兴奋,慕容垂是什么人?那可是鲜卑族的“军神”,如今连他都来投奔自己,那对前秦而言,可谓是如虎添翼。但是,有一个人却始终对慕容垂不放心,谁呢?王猛。

王猛能够看出,慕容垂乃是一代雄杰,文韬武略,天下无二,而且他的儿子、侄子们都是一门龙凤。如今,虽然他前来投奔秦国,可是那都是被慕容评和可足浑氏迫害所致,被逼无奈之举,此人绝非池中之物,早晚有一天还是会心生异志的。根据《晋书·苻坚载记》的记载,慕容垂投奔前秦之后,王猛曾劝苻坚杀掉慕容垂,永绝后患:

慕容垂,燕之戚属,世雄东夏,宽仁惠下,恩结庶下,燕、赵之间咸有奉戴之意。观其才略,权职无方,兼其诸子明毅有干艺,人之杰也。蛟龙猛兽,非可驯之物,不如除之。

按道理讲,王猛就是苻坚的“诸葛亮”,苻坚对他一向是言听计从,这一次应该也不例外。可是这一次,苻坚却没有听从王猛诛杀慕容垂的建议,苻坚一向以宽宏大量著称,慕容垂是赫赫有名的一代雄才,如今前来投奔,对于秦国而言,可以说是一个强大臂助,苻坚又怎么会杀了他呢?他对王猛说道:

吾以义致英豪,建不世之功。且其初至,吾告之至诚,今而害之,人将谓我何!

苻坚不仅没有杀掉慕容垂,反而对他委以重任,高官厚禄。苻坚任命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封宾都侯,食邑华阴五百户,让他继续执掌兵权。尽管慕容垂投秦以来,苻坚一直对他礼遇有加,但是,慕容垂却不甘心余生只做前秦的臣子,他的心里时时刻刻认为自己是大燕慕容氏血脉,有朝一日要恢复大燕基业。

王猛死后,苻坚心性大变,变得意志消沉,贪图安逸。慕容垂察觉到了苻坚这种心理的变化,看到了前秦内部已经出现的裂痕,于是心中便生出了反志,等待时机成熟,重新树起大燕的旗帜。太元二年(377年),慕容垂的第三子慕容农私下建议父亲慕容垂,起兵反秦,恢复燕室基业:

自王猛之死,秦之法制,日以颓靡,今又重之以奢侈,殃将至矣,图谶之言,行当有验。大王宜结纳英杰以承天意,时不可失也! (《资治通鉴》)

儿子慕容农的话正中慕容垂的下怀,这个时候,慕容垂其实已经心怀反志,但是,为了防止被其他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前秦宗室、朝臣抓住把柄,因为此时前秦国内,诛杀慕容氏的流言沸沸扬扬,甚嚣尘上。所以,慕容垂只是笑了笑,对儿子慕容农说道:“天下事非尔所及。”

大秦天王苻坚统治后期,刚愎自负,纸醉金迷,年轻时代铁腕刚猛,一统天下的凌云壮志,早已荡然无存,从而导致了前秦上上下下一片文恬武嬉,世风日下。一统北方的一代英主苻坚日渐消沉颓废,曾经无比强大的前秦帝国在恶性循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步步滑向毁灭的深渊。

就在苻坚在几项大政方针上连续失策,昏招迭出的同时,苻坚又在逐渐违背王猛临终前所制定的第二项国策,那就是与东晋友好相处,千万不能和晋廷开战。事实上,早在王猛去世的前两年,苻坚就已经萌生出了对东晋用兵的意图。

宁康元年(373年),前秦大举出兵南下,攻下了东晋的梁、益二州,桓温之前平蜀收复的西蜀地区,再度被前秦攻陷,东晋失去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军事大后方。这一年,东晋朝廷之发生了巨大的政治巨变。

桓温在宁康元年(373年)这一年去世了,所以桓温比王猛早死两年。桓温去世后,谢安升任尚书仆射,与尚书令王彪之共同辅政,执掌尚书台。这个时候,谢安初步涉足相位,他的主要精力,以及东晋朝廷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整顿朝政,稳定政局之上,对于边防,显然有些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这才让前秦有机可乘,不费什么力气,攻下了梁、益二州。

可是,这并不代表谢安不重视边防,只是那个时候,谢安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内部,对于边防无暇顾及。一旦,谢安腾出手来,就会立刻整军备战,加强边防。所以,太元二年(377年),谢安立刻让谢玄江北练兵,组建“北府兵”,拱卫东晋北境防线,随时抵御前秦的大举南侵。

不管怎么说,前秦攻陷东晋梁、益二州,自此,东晋长江上游防线门户洞开,前秦大军以后就可以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取得了对东晋作战绝对的军事优势。

尝到了一点儿甜头,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这时的苻坚,已经不是一个审时度势,冷静理智的一代英主,多年征战天下,一统北方的辉煌战绩,令苻坚变得心高气傲,此次连克东晋梁、益二州,更让苻坚忘乎所以。

对于东晋,苻坚可以说是志在必得。在苻坚看来,当年桓温北伐,被秦燕联军打了个一败涂地,大秦统一北方,攻灭了北方第一强国前燕。苻坚认为,连强大的前燕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那东晋就是自己手下败将的手下败将。攻打东晋,一统全国,势在必行,必然会一统全国。

谢安对于当时东晋王朝的外部形势了然于胸,他明白,秦、晋两国之间终有一战,东晋是躲不掉的,拥有天下最雄厚政治、军事、经济资源的苻坚,是不会允许秦、晋南北对峙的局面持续太久。前秦早晚是会对东晋用兵的,两国终究是要兵戈相向,如今的形势真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面对如此严峻的边境对峙局势,面对战争随时一触即发的危险,作为东晋朝廷的实际掌舵者,江左政权的一国宰辅重臣,谢安又是如何布置东晋朝廷的军事防线,在战争爆发之前,进行排兵布阵?而前秦、东晋在“淝水之战”前的第一次大规模的正面交锋,——“襄阳之战”,也即将正式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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