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和花村似乎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杭宇是不介意继续在这里住几天，倒也就随李过去了。
当年渔人误闯桃花源，不过为了一句“不足为外人道”，便再也无法觅得踪迹。
“老鬼”的秘密也同样不足为外人道。
他早已习惯了每天有个男人坐在自己身边，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吃东西。他有时候有意背过身去，他还要主动上来搭话。
这个世上总是需要疯子的，有时候他也分不清执着到丧失理智的到底是谁。
“老鬼，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也许是被他每天不厌其烦地问相同的问题所打动，也许仅仅是一念之差，“老鬼”这一次难得搭了腔。
“我啊，来这里找人的。”他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郑重地凝望着李过。
“你要找的——是个男人？”李过第一反应便是李自成。
“不，是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老鬼”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再没有人能够从他的口中撬出一个字来。
在女人堆里找一个漂亮女人，似乎是无解的。李过的目光在村庄所有女人的脸上停留，直到落到杭宇脸上。
迎面而来却是暴风骤雨。
“李过，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已经好几天了，再不走黄花菜都要凉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杭宇不能忍受的是李过流连于花丛，毫无进取之心。
“我只是想找一个这里最美的女人。”李过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很富有诱惑力的语调说。
“找一个最美的女人做什么？她能带你找到宝藏？”
杭宇几次疑心李过是因为受了刺激，又成天和疯子混在一起，精神已经不太正常。
“你别说，我总觉得那个老鬼一定知道宝藏的秘密，也许他要找的这个人真的能够带我们找到宝藏。”李过一本正经的回复反而让杭宇不知道如何是好。
半点和煦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杭宇感到心底袭来的倦意。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一张巨大的网，把他们捕捉在深处，随后任凭蛇虫鼠蚁大快朵颐。
他只想逃离，可他也知道，自己一个人无法逃离。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把自己和李过深深绑在了一起，也许是从姚武失踪的那一天起，他才终于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都会有迷失的可能。
李过是不会迷失的。
他总觉得最近有一件大事要发生。
在他找到这个神秘女人之前，村庄迎来了百年一遇的旱日。
湖水干涸，草木生灰。
天地之间，呜呜作响。
“老鬼”却忽然受了刺激，他不再追逐面前的温饱，而是站了起来，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虔诚。
“老天哪，老天开眼了！”
他一路跑一路喊，以至于跑丢了那只穿了许久已残破不堪的布鞋也浑然不觉。
“他要做什么？”李过心里很不安，他察觉到“老鬼”的异常，让他断言很快必有要事发生。
“你啊就是太多心了，一个疯子而已，你还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杭宇不明白他的执着，更加无法理解这里光怪陆离的一切，他只想赶紧离开。
“你等着吧，一定，一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的！”
之后，在杭宇的记忆里很多事情已经模糊了，唯有这一天，每每想起，总是心有戚戚。
他记得那一天，他激动地再次和李过提出要离开桃源村，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没有辩论，没有争吵，最后他也不记得两人是如何达成一致的。
他只记得，随着一声巨大的爆裂声，还有凄厉的尖叫，混合着弥散的烟火，居然有了一点荒诞的味道。
随即便是李过的呐喊：“杭宇，快跑！着了，全着了！”
“什么着了？”
杭宇指尖传来一丝酥麻的感觉，他忽然后背发凉，怎么也动弹不得了。
推开门去，外面已是人间地狱。
那些痛苦哀嚎着的人们匍匐在地上，他们身上蹿起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欲火的凤凰，等待他们的却不是涅槃，而是毁灭。
杭宇扫视一眼，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村庄里的外来人。
他又在人群中看到了“老鬼”，他同样未能幸免于难。可是，他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记忆中的“老鬼”总是弯腰蹲在地上，疯疯癫癫地说着些听不明白的话。
但此刻，他面带微笑，挺直了腰板，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罪孽，罪孽终将得到救赎！”
火焰从他的脸上蔓延，脖颈、双肩、脊背……直到吞没了这个可怜的老人。
是的，这时候他起皱的双手和斑白的鬓角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
杭宇不知道他的罪孽是什么，终究有没有得到救赎。他只记得那一刻，李过拼了命拉着他的手往外冲。
他们在一片混乱里闯出刀山火海，不知什么时候，浓烈的黑烟包围了这里。
世外桃源，到底逃不过一炬成焦土的命运。
“你说，老鬼死之前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杭宇惊魂未定，但方才所见已让他无法释怀。
“你不是向来觉得他只是个疯子？”李过叹气。
“现在我觉得他是一个有信仰的疯子。也许，他身上真的有什么秘密。”杭宇神色戚然。
“不重要了。他的秘密也许就随着那把大火永远埋葬。”李过的脸上没有表情，杭宇看不出他的此刻的情绪波动，可是他却能从他那双黝黑的眼眸里读到一丝遗憾。
遗憾就是人生的底色，对老鬼而言，也许生命的最后，他是没有遗憾的。
陷落的山谷里熙熙攘攘立了一群人，他们大多是桃源村的居民。
即便李过此刻还是没有从他们之中找到一个最漂亮的女人。
他们就这样冷漠地站着，看着那些外来人的生命在大火之中消亡殆尽，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似的。
“好歹也这么久的相处，难道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吗？”杭宇摇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们大概就是桃源村的天。”李过倒是看得很开。
“咦，你们两个怎么没事？”先前引他们进来的那个女孩凑了过来。
“我们……应该有事吗？”杭宇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整颗心忽然揪了起来。
“我们这里每年都会有一次这样的事，这些外头来的人自然而然地就被全部清理掉了。你们还真是一个例外。”女孩述说着，她的语气平静，宛若只是讲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于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人而言，大概真是无关紧要吧。
“所以，在你们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外来人口清除计划，而我们是漏网之鱼？”李过笑了，他感到自己触摸到了一个不可不可及的真相，是苦笑，抑或自嘲，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谁知道呢？你们是幸运儿，这就够了，不是么？”女孩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表示了她的“恭喜”，便又兴高采烈地和身边的小伙伴谈笑去了。
“外来人的毁灭？这就是老鬼说的孽吗？”杭宇试图将这一切用合理的逻辑联系起来。
可李过的一句话却无情地将她的构想打破：“如果是这样，我们岂不是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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