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入北京城的那个晚上,闯王李自成还记得挂在天边的一轮明月:如银盘一般冰肌玉骨,却唯有一角崩裂,大抵是被贪吃的玉兔咬了一口。
猎猎旗帜迎风飞舞,城楼下的闯王威风凛凛,他带领百万大军纵横捭阖,将明末残将杀得片甲不留。
离北京城还有一步之遥,跨过去他就即将成为这座城市新的主人。
几天后,“大顺”二字从城楼上升起。
李自成望着斑驳的城墙,那是岁月降临的痕迹。
二百七十年,从开国皇帝朱元璋到煤山自缢朱由检,站在城下,他终于看到一个朝代从日出到日落的旅程。人间就似一场盛大的烟火,变化太多,永恒太少。亘古不变的是那些大浪淘沙后剩下的古物。
它们无言,却胜似千言。
财富、珍宝、金钱、古玩……攻破北京,那些皇家天子所独有的绝世奇珍如今已尽入囊中。
金戈铁马、意气风发的李自成不会想到,短短四十二天后自己也会落到如此下场。
“参见陛下!”杭天赐跪在地下。
他不敢抬头,眼前这个天子在他看来是带着血从炮火中爬出来的。这几年,几乎没有安稳的日子,每天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并不好过,可兄弟们一起背水一战,同心协力,终于也熬了过来,若说生死相依也莫过于此。
因而李自成在他眼中是一个英雄,他对他有着无限的仰慕。
“天赐,你跟了我多少年了?”李自成站在高处,他俯视着脚下的杭天赐,握紧双拳天下尽在手中。
“快十年了。”杭天赐回忆起当初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大大咧咧的,什么也不懂,单枪匹马投靠了闯王。
人家都笑他年纪小,说他是个愣头青,恐怕在队伍里呆不久。唯有闯王不嫌弃,他把所有的信任和鼓励都给了他。
杭天赐从来没有后悔过跟着这样一个领袖,他是那样踌躇满志,那样春风得意,是他把一切属于农民的东西夺回来。
虽然没有任何承诺,杭天赐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跟随他,这十年,他日日夜夜跟在他身边,早就把他当作了亲兄弟。
“天赐,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李自成忽然问道。
“您是世上最厉害的英雄。”杭天赐发自内心地说。
“你不用恭维我,如今我们占领了京城,自然会有很多人像苍蝇一般围过来。不过,在这么多人里面,我最放心的只有你。”李自成的鬓角在瑟瑟寒风中吹起,在杭天赐看来,像是一片片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撕扯着脸上的每一寸肌肤。
他终究也不再年轻,不再是那个冲锋陷阵的闯王。
“殿下言重了!”杭天赐诚惶诚恐。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需要你的时候,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坚定不移地站在我的身边吗?”这几日李自成心里好似有波涛翻涌,那是从未有过的忐忑。
“肝脑涂地、万死莫辞!”杭天赐这句话是出自真心,为了李自成,他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来。
“好!记住你这句话,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我的身家性命就全部交到你的手上了。”李自成蹲下,亲手将杭天赐扶起来。
杭天赐触摸到他的手。岁月风霜让他拿着武器南征北战的双手变得粗粝而黝黑。
“我们兄弟一场,就不要这样客气了。”李自成笑道。
也许一切的悲剧在最开始都是有预感的,李自成没有想到当时的戏言,很快便会成为现实。
直到吴三桂的军队兵临城下,李自成还是没有能够从这片刻的失败中走出来。
而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陌路英雄。
“天赐,我有件事要交托给你。”
他的眼在笑着,心却被凌迟。
“您说。”杭天赐又一次跪倒在他面前。他不是一个轻易食言的人,这一次也是一样。
“我把所有的财富和宝藏都在这里,你替我保管。”李自成打开一扇大门,里面藏着几口大箱子,看上去满满当当,沉甸甸的。
“这……”
“如今我是已经自身难保,你先把这些东西带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我东山再起的那一天,还等着你帮我积攒资本呢。”李自成哀叹。
“可是……”杭天赐犹豫了。
“天赐,我没有办法了。我只相信你,你一定要帮我!”李自成很少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现在的他几乎崩溃得像个孩子。
他握紧了杭天赐的手,让他几乎无法犹豫,让他不能拒绝,无法回头。
“好,我答应你。你要记得来取,我等着咱们胜利的那一天!”杭天赐点头。他应允了李自成的恳求,便也由此背上了世世代代的责任与使命。
杭羽虔诚地打开手中的藏宝图,那是她的祖先留给她的宝藏,也是祖先留给她的危机。
为了它,他们也付出惨痛的血的代价。
“可是,这张图上确实是什么也没有啊。”杭羽将它翻来覆去看了个遍,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都说这个世上所有伟大的发现都是无心之举,李过对此深信不疑。他时常会想,这人间便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樽,人们进入其中,就被透明的樽盖一口吞吃下去。
上天是操纵着万物的旁观者,一举一动尽在掌握。所以,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不忧虑。
“你们还是先洗洗睡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这事儿也是急不来的。”李过从厨房顺手拿了根黄瓜,现在啃得津津有味。
“方丈不在了,我们断了所有的线索,确实不是那么容易能够知道宝藏的去处,看来确实是要从长计议。”姚武也赞同。
“那么,藏宝图放在我身上实在是不放心。姚大哥,你身手敏捷,能不能替我保管?”杭羽说着,已双手将藏宝图奉上。
“你把它给我?”姚武惊诧的瞳仁一瞬放大,将黑夜烫了一个洞。
“怎么了,姚大哥不愿意替我冒这个险?”杭羽笑着挑眉。
“不,我……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让我替她冒险了。”姚武语无伦次。
“人家信任你,你就拿着吧。”李过将那黄瓜啃得嘎吱嘎吱作响,汁水溅得嘴边满是,好似零散繁星落在月边。
姚武虔诚地接过藏宝图,李过便又凑了个脑袋过来。
“给我看看,我还没仔细看过它呢!”他嘴边一滴晶莹透亮的汁水落了下来,就如绵绵细雨,恰好滋润了这片久未润泽的土地,干涸的荒漠终于绽开一朵青色的柳花。
“你——”姚武动了动嘴唇,话在嘴边说不出来。
“你怎么能吃到藏宝图上!”杭羽心头的怒火一下窜了上来,她半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现在就擦干净!”李过手忙脚乱地拿起一旁的干布,在藏宝图上所有开弓。
没一会儿,他突然停了下来。
“你们看!”
李过的表情霎时变得严肃起来,他指着上方一行小字,欢天喜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这隐形的字符是遇水才会现行!”
杭羽仔细一瞧,方才淋湿的地方果然出现一行神秘字符,而这字符是如此熟悉。
“我想,他们想要这张藏宝图的原因就在这里了。”杭羽将藏宝图翻过来,上面几个符号,正是只有杭家人能够看懂的字符。
“你们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吗?”杭羽笑了,她的嘴角向上,眼里却分明有泪。
“这上面写的是打开宝藏的咒语?”李过想起了什么“阿里巴巴”、“芝麻开门”之类的神秘语言。
“那是不是念这个咒语就可以打开宝藏的大门?”姚武也跟着说。
“跟我来吧,我会告诉你们答案。”杭羽对他们点头。
李过和姚武跟着杭羽走了很久,他们没有告诉天门寺里的人。
并不是因为杭羽不愿将宝藏的秘密公之于众,而是这中间实在牵扯了太多太多的人命与鲜血。
如果不能换他们一个公道,那么这些日子所有的心酸苦楚也就全都白费了。
杭羽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那是一座小山丘,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若不是仔细看,很难找到它的所在。
“就是这里了。”杭羽指了指山丘之下的一处土地。
“这里?”李过瞧了瞧四周,果然是个萧条无人的僻静之所。
“对,宝藏就藏在这里。”杭羽肯定地点点头。
“那么,你现在可以念咒语了。”李过满怀期待看着杭羽的脸。
“什么咒语?”
“写在藏宝图上的咒语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是咒语了?”
“那不是咒语会是什么?”
“那句话是说……”杭羽嘴唇翕动着,却忽然话锋一转,“宝藏就在这里下面五尺深的地方,快挖!”
“好嘞!”姚武一听宝藏的所在,毫不犹豫扛起了铁铲,三两下松了土。
“慢着!”李过上前拦住了姚武。
“怎么不挖了?”杭羽问道。
“你确定没有错?”李过拉住杭羽的手腕。
“图上是这么写的,若是有误,只能说命数如此,为之奈何。”杭羽语气坚定。
“我看这土,不像是埋了东西的样子。”天空忽然飘起了淅沥的小雨,像针尖一样刺在肌肤里,是一种疼痛之外微妙的感觉。冰冷而又残酷的落在脸颊上,从每一个毛孔渗入血液当中,李过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何以见得?”姚武是破案的一把好手,但是对五行八卦、地理天文,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李过从地上捧起一抔土,两只手指捏了捏,摇了摇头道:“从颜色和质地上看,这是死土。没有猜错的话,下面应该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杭羽双手忍不住颤抖,她不愿相信自己费尽心思得来的,最终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如我们先挖开看看,也许下面藏得深也不一定。”姚武虽然自己对此没有什么研究,可他对李过的本事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但他却又比谁都知道,一个人的希望被当着面打破的时候,是多么令人绝望和痛心。
所以现在,他决定讲述这个美丽的谎言,用最后一丝希望来抚慰人心。
杭羽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在默默等候着李过和姚武铲开大地的一刻。
透明的盒子盖着黑布,没有被揭开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的黑猫是死是活。
“动手吧!”姚武给李过一个眼神。
李过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拿起一旁的铁锹,埋头奋力挖起来。
半晌,雨越下越大了。由原来的朦朦胧胧变成瓢泼大盆,落到头上,淋得三人从头湿到脚。
李过被雨水蒙蔽了视线,他看不清面前的路,只有雨水、模糊、无助、失落……汇成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冰柱,在阳光的折射下从眼里流进心里。
李过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他直率、干净、纯粹,在这一点上,他和姚武是心有灵犀的。
可现在,当掘地三尺依旧一无所获的时候,他终于不得不说出无法言说的话来。
“杭羽,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噩耗。你要有心理准备。”他在大雨里看到杭羽的脸,凄神寒骨,那是白茫茫的一片,唯有眼睛是亮的。
“我知道,这下面根本就没有宝藏,你说过了。”杭羽最后的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她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忽然拿起李过扔在一旁的铁锹,一下一下用力地挖着。直到那双柔嫩的手磨出了水泡,像饱胀的晨露里头却在默默流脓。
“杭羽,你别这样。”姚武不知道还能如何安慰她,只有苍白无力的话语,正如这苍白无力的天气。
杭羽好似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变得更加疯狂。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她咬紧了牙关,将双脚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让泥土一寸一寸渗入皮肉。
“杭羽,住手!”
李过终于看不下去,他冲上前去,从她手中夺过铁锹,“咣当”一声,铁锹落在地上,它在雨中沉沦下去,杭羽猛地蹲下去,抱头痛哭。
回去后。她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慧空曾经来看过她一次,被她拒之门外。
李过和姚武也只是每天熬了药送进去,看着杭羽咽下方才安心离去。
人的胃酸的温度是三十八度,可滚烫的药混着苦味从食管滑下,温度便立刻降到了零点。
杭羽只想酣畅淋漓地大睡一场,再也不要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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