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周树人

“那我们往哪走啊?”

“往前走。”

“哪是前啊?”

“我对您透露一个大秘密,这是人类最古老的玩笑。往哪走,都是往前走。”

——《雅克和他的主人》

第一章:周树人

小时候,雪音和阿毛坐同一辆校车。私家面包车,违法边缘,开到一半,前面有交警,学生仔落车,到更前面与司机会和。按说家长要紧小孩安全,这种车风险大,但雾岛一中没有官方校车,家长们忙生计,无法每日接送。那个年月,许多事都不是黑白分明,这种“私营校车”也就流行起来,跟偷运女人的面包车,也许就在路口擦身而过。

每天站在校门口,你都能看到大同小异的面包车,里面坐8—12人,直到有关部门出手,一地鸡毛。等热度过去,过阵子又起来。民间就是这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阵时,大家还懵懂,听大人们说奥运会、地球村。校车上,雪音坐前排,阿毛坐最后。到后来,两个人都坐尾排窗边。阿毛北人南相,随父母客居,住寄宿学校,勿得欢喜,改成走读,坐上这熊猫车。又因他面相斯文,声音细细,男同学讥讽他“娘炮”。有回他帮助四眼仔,后者被泡王为首的班上小团体霸凌,泡王趁老师不在,把四眼仔逼到墙角,拳打脚踢,露出小鸡鸡,在他脸上撒尿,又用抹布擦掉。没监控,大部分人装没看到。在流言的塑造下,四眼仔被当做是不讨喜、有奇怪癖好的家伙。有人讲他看同人小说,中意男仔,有人怀疑他有病,刻意疏远他。四眼仔也闹不明,自己没做错什么,怎么就被讨厌了。

阿毛帮四眼,泡王佬势势,要找他麻烦。大热天,太阳露出它发光的卤蛋头,阿毛被推到巷子底,汗臭味与脏话一起袭来。他的书包被人扒下,他要去捡,手掌被踩了一下,沾染污泥的红印子烙在手上,有个男仔扮女生腔,不断说死娘炮、死娘炮、死娘炮。阿毛握紧拳头,目露凶光,可是,他奋力打出的第一拳就落了空,遭到又一波潮水般的笑声。

“死娘炮,站起来啊!”

他擦了擦嘴上的破皮,准备还击——

路口传来呵斥声。

围堵的男生停下手,其中一个表情拽拽的仔回过头,一脸不情愿地叫马仔们收手。

班主任梁园和雪音出现在他们面前。

雪音把书包交给阿毛,梁园质问泡王,为什么要欺负同学。泡王摆出一副善良的样子:“老师您误会了,这只是男生之间的小打小闹!”他管这叫作“树人”,每周一次,简称周树人。玩法就是要把对方抬起来,往树干那里顶,谁坚持最久,谁就是比赛冠军。梁园勿听他胡扯,要求他和六个马仔各写一份检讨,字数至少八百字,否则她会将情况如实告诉家长。阿毛起身要走。雪音跟上他,递给他一瓶碘酒。阿毛说,你帮我,可能会得罪那帮人。雪音说,那帮人没什么好怕的,狐假虎威,如果你不介意,以后放学了,我跟你一起走。

两个人坐上了同一辆巴士。落水天,雨后有彩虹。车开得很慢,两个人看浅浅雨气中的夕阳,听雨。雨下大了,车堵在下坡的公路上,红灯在雨中像是求救信号。

阿毛想起第一次认识雪音的辰光。夕阳下,他穿着球鞋从球场走出,正准备去奶茶店,雪音就在前方。他第一次同雪音擦肩而过。本以为后者会同别人一样,只是忽略他,雪音不但认出了他,还开心地跟他打招呼。他们玩在一起,成为高中阶段最好的异性朋友。他们分享共同喜欢的歌,分享对于未知之地的渴望。阿毛当时痴迷于侦探小说,他想做一个像歇洛克·福尔摩斯或者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样的神探。雪音说,可是侦探消失了。我长到现在见过警察,没见过侦探,那种帮狗仔队打听娱乐明星八卦的不算。阿毛说,还是有的,他们兼着不同的身份,必要时才会展现自己的侦探技艺。他问雪音喜欢什么。雪音顿了顿说,我……我最近在收集气味。在特殊的时刻,打开瓶子,把当时的气味留住。

“如果有一天把瓶子打开,气味不就跑掉了吗?”

“那就让它跑掉。”

雨声转缓,有人赤脚过水洼。公车上,雪音想起潮湿的岁月,父亲带她朝水面丢石子的下午,又在她的记忆中浮现出来。父亲总是能让石子在水面上跳跃,只要轻轻一掷,石头就能在水上翻五六个跟头,而她使出吃奶的劲儿,石头连一个跟头也翻不起。父亲得意地说,这个用的是巧劲,你不行!随后,父亲又来了一次完美投掷,她不服,和父亲拼了十几个回合,直到夕阳下沉,海面平静。记忆是一次溺水,退潮时,父亲根本不在,出站口的人不在,旧屋也空无一人。城市倾倒,她在寂静中踟蹰,整座城市好像一座浮在海面上的闲置工厂。她回到旧屋,找遍每个房间,每一个角落,她要找的人根本不在。

周末,雪音领阿毛去一个地方,她说自己要放生气味。

“放生气味?”

“收集重要的气味,在失去的时候放出来。”

她喜欢用瓶子收集气味,等到合适时间再放生,那些重要的气味,被她藏进瓶子里,集中放在一个储藏柜。雪音从小就对气味敏感。阿妈的乳房、父亲身上的烟酒气、婴儿时期吮吸的奶嘴乳胶味、菜市场的气息、邻居阿婆扑面而来的烫发味,都被她记住在脑海里,比许多故事都印象深刻。小孩子有特权,能做很多大人不能做的事。她利用年龄的特权,拥有了获取味道的便利,但随着年龄增长,这样的便利就会一点点消失,她被教导听话,被父母寄托了读好书、嫁对人的愿景,她走上了和很多女孩一样的道路、功课、烦恼……

逃避烦恼的方式,就是放生气味。

他们去到一座岛上,那是城市尚未完全开发的一片土地,水质清澈,雨林隐现,陆地散见骑楼和村舍,少有高楼大厦,城市的噪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海水和花香的气息。他们走过一段崎路,眼前是花海,紫荆花、使君子、扶桑花、野菊花、韭莲花、一串红,花束在细叶榕的保护下散发清香,旅人犹如踏进一片青绿色的梦,梦的另一边,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戴上草帽,手持柴刀,砍甘蔗,收荔枝,一边的黑狗懒洋洋地翻过身。

不远处,一棵棕榈树孤零零地立在土丘上,雪音说,那是爸爸妈妈第一次带她来,在土里埋下的种子。他们那时候还埋了个罐子,约定若干年后打开,但现在,也许两个人都忘了。

他们闭上眼,静静感受自然的气息。

青草的味道。

阿毛让雪音许一个愿:“放进瓶子里,等到某一天取出。”

那个装着她愿望的瓶子,成为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什么时候可以取出?”

“等某日见不到我吧。”

“那我宁愿不取出。”

“讲讲而已。等高考以后。”

艳阳天,雨后彩虹照射在瓶子的玻璃璧上,呈现出温暖的光泽。她们从小路回,在林中多走了一段路。这一带没有标准地图,她们也不知道绕了多少弯,才走到道路的尽头。

回忆往事,雪音是一个把自己藏地好好的人,阿毛羡慕这种能力,年岁越长,他越渴望躲藏,躲到一个熟悉的地方。有些时刻,他情愿自己是个小孩,这样就不用害怕失去。

2017年一个平凡的冬夜,雪音回到内地。这一年香港回归二十周年,中国迎来十九大。电视上播放着美国枪击案、英国脱欧、雾岛通高铁的新闻,新闻看上去很新,却总是似曾相识,比如最后一条,阿毛记得自己高中的时候,雾岛日报就宣传高铁的事情,结果2017年快过了,阿毛从广州回家,依然要坐七八个小时的长途客运。

东湖公园,岭南有些大妈喜欢骂小孩,结果越骂越哭,叫旁人难受。他和雪音路过这哭声,决定去海边散步。咸腥水汽,灯光摇摇晃晃,二人去旧街食宵夜,清补凉,牛腩肠粉,搭一份四海鱼蛋。酒足饭饱,散漫聊天。聊到记忆。阿毛说,记忆衰退的比想象中快。他能记住一些具体的时刻,但忘记太多细节,甚至把一件2012年的事,误以为是2011年。记忆像是鱼缸里游来游去的小金鱼,也宛如词汇,按照不同的方式组合,能变成截然相反的句子。

他把回忆写了下来,回忆就成了琥珀。

他自嘲,都是些不具有社会价值的回忆。

而雪音读这些文字,却花了最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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