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阿毛回来,雪音主动提出请他吃饭。
高中毕业后,一南一北。两个人上一次有联系,是雪音主动提起寄给阿毛大闸蟹。阿毛当时还有些意外,雪音说,我落难时,你帮过我,我份人知恩图报。
阿毛想了起来,那已经是五年前的旧事,当时阿毛还有些意外,按时间来看,雪音当时本科毕业不过两年,就已经做起了医美生意。她的资源从哪来?资金是谁给的?雪音大一就肄业了,她读的是一所三本学校。具体为什么肄业,雪音没有透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大一就离开学校,闯荡社会。在故乡,这样的情况很常见,阿毛没有深究。
雪音摊上的麻烦跟医美有关。她是机构和客户之间的中间人。通过在网上做自媒体,她招揽顾客,输送给合作的医美机构,从中收取服务费。阿毛听明白了,这就像是医美行业的中介。雪音说,她也是被师姐介绍入行的。起初跟着师姐做事,自媒体,幸运的是,她写的一篇医美避坑指南火了,随后她连续写了几个跟医美有关的帖子,数据都不错,她就产生了单干的念头。时势比人强,她赶上了直播行业的风口,医美是刚需,凭借着自己在互联网经营的人设与流量,她先是谈好了一家合法合规、口碑较好的医美机构,随后从自媒体倒流到自己的社群,1群200人,2群100人,发展长尾客,她会判断出哪些人容易发展成回头客,哪些人只是散客,在商言商,与其跟爱贪小便宜的抠门鬼谈生意,她更想跟那些本身就不缺钱、能够建立长期关系的客户打好关系。雪音学历不高,但她脑子活泛,这可能也跟她出身商人家庭有关。她因此挣到了一笔为数不少的快钱。好景不长,第二年雪音就遇到了麻烦。通过一位关系很好的中间人,她发现合作机构的相关人正在快速将资产转移到日本,出于职业敏感,她迅速调查了这家机构的其他动态,才发现该机构的广州分部不久前以“内部升级”名义关门,而这位所谓的负责人,其实是相关医美项目的承包商,也就是说,此人并不是那些医美资源的真正持有者,而是一个更上游的中介。雪音惊恐地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中介吃中介的陷阱。对方在并未告知她的前提下,单方面挪用客户资金,当这些资金无法回收,对方就有暴雷风险,而对方为了推卸责任,就可能将脏水泼到二中介,也即雪音身上。
雪音私信了几位大额充钱客户赶紧退款。机构发现短时间内频繁出现退款情况,而退款客户的介绍人都是雪音,机构很快回过神来,推出低价套餐,同时雇佣写手打入雪音的社群,以消费者的名义逐一添加客户,透露给她们:“雪音利益熏心,收取比实际更高的服务费,其他中介是5%—10%,她一口气收了25%!对机构和客户两头骗!”
客户恼羞成怒,集体问雪音要说法。雪音知道她被机构陷害,可她只有一个人,机构是一群人,愤怒的客户扬言把她告到坐牢,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起初还紧急解释几句,越说越错,她选择沉默,托朋友联系律师,而那一夜群情凶猛,大有声讨杀人凶手之势,有人浑水摸鱼,把雪音是女资本家说得绘声绘色,说她是小太妹,搞腐化,托关系做中介商,吃平民老百姓的钱。雪音怕自己真的坐牢,去问阿毛办法。在她心里,阿毛是班上出来的唯一一个笔杆子,又在北京担任新闻记者,经历过不少新闻事件,应该比她有主意。
他们深夜通电话,阿毛建议她:“你先搜集证据,发律师函,把主要矛盾理清。按照你的陈述,最大的责任方就是承包商,你和客户相当于都是被蒙骗的。你要把这件事说明白。另外,所有能证明你的合同、文件都要找出来。”
阿毛那段时间在跟另一桩案子,雪音没再问他,他也没主动提。
一个月后,雪音主动提议约饭,她自称参加一个在北京的好友的婚礼,顺道来答谢阿毛。阿毛问起她医美案的进展。她说,没走到法律程序。黑粉不告我,机构私下提出和解,我的家人也劝我不要再追究。阿毛问,黑粉为何怂了?雪音说,机构退钱给她们了。除了几个极端客户,其他人一听说走法律程序劳心劳力,也就放弃了。阿毛又问,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雪音双颊的肌肉微皱了一下,眼神中露出凶光。
“我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发律师函?”
“我担心发律师函他们装死,在想要不要投诉他们。”
“你家人怎么说?”
“还是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心里会不舒服吧。”
“我觉得自己被强奸了,但现在所有身边人都劝我要忍。”
“他们的背景你查清楚了吗?我支持你讨回公道,但你要做好准备。”
“这怎么查……他们很多信息都不公开的。”
“那你自己呢?如果你真的要走投诉、举报,你要确保自己和家人是干净的。”
“干净……”雪音停顿了一下,“你说的干净是指?”
“没有黑料被对方抓住。”
腊月,北方下起浓浓的雪,江南阴冷,雾岛仍是早春的温度。雪音是雾岛康乐村人,康乐村是雾岛宗族势力最雄厚的村,每逢过年,村里都会举办排场盛大的年历。阿毛家也有亲戚在康乐村,去凑年历热闹时,他跟雪音偶遇。雪音穿一件带有蟒蛇纹印花的深蓝色无袖修身裙,提香奈儿马鞍手袋,腿穿一双黑色高筒靴。她的身材本就高挑,套上这一身更显性感。随着岁月的雕刻,她的面相已然有社会气,甚至在她睥睨斜视时,你能感到一丝傲然和杀意,但她那清冷的面容与一双勾人摄魄的眉目结合,也自有一派南方小女人的风范。故人重逢,阿毛回想起曾一起坐在车后座听张学友的时候,倏然感到时间的凶猛。他脱口而出俗套的一句:“看到你这身,差点没认出来。”
雪音笑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你。”
阿毛窘迫地说:“夸你更成熟了。”
雪音打趣道:“你说我更老我也不介意。”
阿毛说:“没有,你还是很好看。这一身像是黑帮老大的女人。”
“凭什么是黑帮老大的女人,不是黑帮老大?”
“你当黑帮老大我也不意外。”
“你老实说,觉得我哪里最好看。”
“眼睛。”阿毛实话实说。
“我眼角刚打过针,还没完全消肿。”
雪音快人快语,说话有股江湖气,又有些自我表演的性质,时而大大咧咧,时而娇媚,对陌生人却是冷酷。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城府极深、诡计多端,知道的只当这是她初入社会的保护色,仍把她视作当年逃课独行只为去香港看一场演唱会的淘气小孩。
说到打针,阿毛想起旧事。他问雪音医美案的后续。雪音说,已经了结了。阿毛问,不去投诉了吗?雪音说,不去投诉了。阿毛没有再问下去。
阿毛每逢回家都要吃海鲜,雪音知道他喜欢吃螃蟹,特地下厨做了一顿。蟹膏可以蘸酱油,蟹粉可以做面,螃蟹煮汤很好吃。在雾岛有一种芷寮蟹,腿粗肉厚,膏满脂丰,做醉蟹是上品。要做一盘美味的醉蟹,需将芷寮蟹放入酒糟,存入土坛内,放生姜和盐等调料,倒上黄酒,密封十天甚至一个月,而后取出。此物肉质细嫩,酒香浓郁,阿毛念念不忘。
阿毛看待别人都会关照自身,在雪音的身上他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赛道比努力更重要。他的收入到一定阶段就停滞了。21岁的时候,同学羡慕他用稿费自付生活开支。23岁,他每个月挣12000块钱,在当时,考虑到他毕业不久,这是一个让人羡慕的数字。之后几年,他的收入都大致在10000——15000这个区间,生活成本倒是上升了,还要面对媒体迭代的担忧。纸媒消亡,文字人迎来新媒体。从报纸、杂志、博客、公众号到短视频,明朝人花了一辈子消化的东西,阿毛这代人花20年就经历了,一个人也许刚弄明白公众号,马上又要学习新东西了,可收入不见涨,实际购买力还要倒退。反观雪音,一年年风生水起,财富成倍增长。大约就是五年前的春节过后,有一段时间,阿毛没怎么看到雪音的消息,他去问,雪音语焉不详,也没多透露情况。直到有一天,雪音宣布庆春园酒楼开业,阿毛才知道她回到了故乡,在雾岛做起了酒楼老板娘,而当初,她还只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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